翌日清晨,郭临打了个哈欠,拢好脖颈间的狐裘衣领。叫醒一旁和衣而卧的姚易,起身和士卒一起拆解打包军帐。
“阿嚏!”她揉了揉鼻子,摇摇有些昏重的脑袋。姚易见状,笑着接过她手中的木架:“少爷还是休息下吧。”
她点点头,挽起帐帘走出。放眼望去,漫白的云空又开始飘下细小的雪花。好不容易适应了刺眼的雪光,便望见苏恭翎顶着满身的风雪,连披风都没系,急迫地朝她走来。
“方才探子来报,在二十里外的山路上发现了突厥兵昨夜留下的足迹。幸好今晨才下雪,没有把脚印完全盖住。”苏恭翎呼出一大团白气,唇下灰白的长须直颤,“恐怕他们想来营救苏德,却因大雪糊了眼,没能摸到我们的营地。”
郭临蹙眉沉思片刻,缓缓抬起左手。糙厚的茧上,几道裂口将将结痂,吹过冰冷寒风,倒已不觉有多少疼痛。她定下心,握紧了拳。
“苏老将军,你带上苏德先行,我率人殿后。”她掏出一块令牌递给苏恭翎,“留下三千精兵十日口粮即可,若五日之内我们没有碰上突厥,余下五日尚可赶回青山脚下的驻马驿站。不管怎样,等把苏德送回了京,突厥便无法再成气候!”
苏恭翎将令牌接在手里,须臾阖掌长叹道:“多谢郭将军,怜末将年老力贫……”
郭临弯唇一笑,抬头望向正往这边而来的副将们:“那就有劳苏将军。”
梁仪听闻郭临再次出兵,套上军靴一蹦一跳地跑进列队,生怕来迟。徐秦侧头瞥他一眼,故作嫌弃道:“你脚趾没了就和苏将军先行回去,没得还拖我们后腿。”
“骑了马还怕啥,到哪不是四个蹄子。”梁仪一面哼着,一面蹭蹭爬上马背,“我可是将军的护军,苏德求饶没看到,那什么阿,阿古……的,说啥我也要亲手揪住,立个首功。”
姚易憋着笑翻身上马,忍不住回身揶揄:“到山路难行,需得下马时,你可别抱怨。”
郭临正冠理袍,负手走上点兵台。目光扫过满面通红的梁仪,闷笑不言的徐秦、姚易,最后缓缓落向身侧。官良玉正朝苏恭翎行了个礼,似有所觉地仰头,冲她一笑,抬脚也走向队伍中。
点兵集结,三千黑甲骑军身上都系好了十日干粮。这份沉重的力量压在肩头,却唯生豪情而非悲壮。三战连胜的荣耀是他们不破的盾牌,一脉赳胆横心,普天之下再无惧怕。
郭临当即带兵出发,先行至探子发现的脚印处。可惜时近午中,阴山大雪漫天,已将山林间所有的踪迹掩盖。她沉着地命人分队四散搜寻,从阴山脚的营地到捉住苏德的山洞数条线路,一个不留。然而这般仔细地巡查了五天,众兵寻到几乎雪盲,却除了一丝半点的突厥军物残留,并未再有其他收获。
大雪已经接连下了三日,郭临拢袖立在路边山石上,眺望一圈白茫茫的山林树影,回身吩咐撤军。
众军上马刚行了不过一里,官良玉便神色紧张地冲上前,喊住郭临。众人依言下马侧耳噤声,果真感到了地下隐隐渐起的震动。
“这声音……不像是行军,”郭临肃然皱眉,“山间路窄,万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动静……”
“这,这是推山雪的声音!”身后一位朔方士卒叫道。
“推山雪?”郭临一惊,起身扒开众人,疾行数步,飞纵而起跃上一块突兀的山岩,抬掌遮光而望。
只见远方山峦,层层白雪如倾天云土,滚滚奔腾而下。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依然能感到那扑面而来的雪尘巨风。她浑身僵直,直望到大雪将整个山脚掩埋。
回到军中,姚易等凑上前急声发问:“怎么样?”
“不好,”她剑眉陡紧,“大雪崩山,将我们原定回往青山的归路给堵了,必须另寻出路。向导呢?”
向导抱着地图走上前,将图摊在地上。几番察看后严肃道:“郭将军,确有路可绕开此处再往青山,只是……那路林少,又是阳坡,若我们快马加鞭,很可能又引发推山雪。可引马步行,会花费两倍日程。”
“十天……”郭临长吸口气,瞬间做出抉择,“传令下去,自今日起,每日干粮减半食用。”
“是!”
行过半程,境况明显开始艰难起来。虽然干粮尚能裹服,可夜半低温,兵士们只身取暖,冻伤成病者不少,行军速度只慢不增。郭临靠着树身夜半冻醒,混沌视线中,似乎望见那一抹撑伞伫立的修长身影。她闭上眼,将这缕幻梦深藏心底。银牙一咬,气力顿生。
如此这般撑过八日,总算临近青山山脉。气温渐暖,翻过山头甚至能望见灰绿夹杂的山峦。郭临喜从心起,下令众兵策马疾行。马蹄下去踏碎一层薄雪,露出一角干枯的黑土地面。
姚易、徐秦先行一步,前去通告驿站。她长吸一气,抑住周身奔驰的迫切。心腔砰砰直跳,她驭马弯过树林,木屋排房前,两骑骏马挺立……
可是好像不对,她凝神望去,姚易已经扯鞭回马,神情是从未有的慌乱:“少爷,驿站无人!”
“什么?!”她陡然心惊,右手死死握紧缰绳,喝驾前奔。
夜雪静落,暖室一抹黄晕豆光,印出细纹纯质的宣纸上长长的狼毫纤影。指节轻轻用力,轻拐慢提,洒然纸上一个巧笑顾盼的倩影。
他细细梳理着她的三千青丝,一如遥指江山为婚那日的秀美灵动。微拢的长眉斜飞舒展,睫影下深眸温润,脉脉化开心间将溢的柔情。须臾,他放下笔,端起一旁热气腾漫的茶盏。
静中乍起一声轻脆声响,新瓷杯口,无端开裂一道蜿蜒细缝。
神武军来来回回将整个驿站转了个遍,满面愣怔地回报:“空,空无一人……连锅碗被褥都没有!”
“怎么可能!”郭临急声道,松开缰绳便要下马,动作却倏地一顿……面上神情,已是死一般的愕懵。
即使不用回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了,耳边逐渐清晰的马蹄声,地面愈来愈烈的震动。她怔怔地转身,看远方尘雪飞扬,浩荡不知其数的敌军兵马。
“郭临!”
一声粗犷厉吼自后传来,她猛地一惊回头。驿站背靠的山坡之上,阿古达木须发皆扬,雄壮身躯挺立在一群土黄军甲兵士中。
那一排排的乌钢箭镞,齐齐对准了山下瓮中困足的神武军。阿古达木的吼声响彻山壁:“交出可汗,留尔全尸!”
郭临呼吸一窒,双目紧闭……却在刹那间陡然瞪大:“众将上马!”她抽出后背银枪,目比狼虎,恶狠狠地盯住阿古达木:“擒贼擒王,越山突围。”
“是!”神武军号令统一,视身后万马包围浑如无物。随着郭临高喝“杀”起,整队三千仿佛锥尖利矛,攀爬坡上。
阿古达木抽出双金刀,“砰”地一撞:“放箭!”
郭临一骑当先,银枪挽出密集的枪花,拨开袭来的箭镞。凌然透骨的战意隔着重重距离,刺得阿古达木心中一骇,竟不自主地倒退一步。他嗔目咬牙,额上青筋暴起,猛地将大手挥下。
“轰隆轰隆”的巨响带起马蹄下不绝的震动,郭临被颠的一顿,手上动作不继,右臂被箭刺中。她抬手拔出,血沫横飞中,清晰能见块块硕大的岩石从山顶滚来。
这一眼,看得她几欲魂飞魄散,竟一刹不知动作。身上剧烈的疼痛迸发,右脚被一股大力拽住,她仰头跌下马背。
“少爷……”凌乱纷残的战场,凄厉惨叫不绝,滚石山震,羽箭镝鸣。可她唯独听清了身后这一声熟悉了十年的呼唤。
她未及回头,电光火石,却似已望见姚易松开了自己的右脚,随后被大石卷走,碾过血滩……
后背接连中箭,她撑着银枪站起。“嗖嗖”破风声近,她提枪划圈,凌厉劈斩。周身气力犹在,却疼到几乎站立不持。
汗水混着血一滴接着一滴落入融雪的枯草上,她怔怔地望着那截枯草上挂着的一圈皮革发带……琼关军中,姚易第一次替她系好军中发髻,憨笑着摸了摸头上相同的发带。
“姚易此生只有一个主子。”
“对少爷的忠信,是我姚易一生绝不更改的道义。”
她拔出枪,大喝一声俯身前冲。赤红的双眸犹如地狱恶鬼,无数血肉自从手中枪尖纷飞、撕裂、劈碎。发冠尽碎,沾血的长发飞扬漫天。
阿古达木大吼着跳下山石,双刀惊风呼起,亮得刺眼。郭临矮身一滚,银枪猛地插入土中,枪身弯曲回弹,她借力腾身。一双铁靴狠狠地刮过阿古达木左耳,直接将整只耳朵切边卸下。
她浑似无穷钧力灌臂,下一瞬,银枪灵巧突刺,牢牢扎进阿古达木的膝盖。他痉挛痛呼,人世间最后一眼,看着那张血污妆裹的白皙面庞狰狞凶狠,将血红的枪尖刺进了咽喉。
“将军!”“郭将军……”
郭临睁开眼,抹开满面的血,回望山下密密麻麻靠近的突厥军。“走!”她咬牙嘶吼,一把拉起跛脚爬上的梁仪。徐秦搀着官良玉,带着残存百人的神武军紧随其后。
青山密林繁多,即使有这道屏障,她依然不敢停脚。浑身顿涩的疼痛,双脚踩在地上浑无知觉。“应该找不上了,我们人少难以发现……”她望着逐渐降临的夜色喃喃自语,下令休整,独自摸到一块干燥的岩石坐下。
“梁兄!”徐秦突然一声惊呼。
她浑身惊得一颤,重新起身扒开人群:“怎么了?”
“将军,梁兄他……”徐秦抱着梁仪跪坐在地,满目惊惶。郭临定睛望去,梁仪双眼乌青,口唇泛白,整张脸毫无血色。她猛地跪下身扒开他的裤脚。
青灰色的肌肤,惨白僵硬,小腿肚上硕大的刀伤还裂着口,却……“将军,不,不用看了,”梁仪半睁着眼,眼神涣散,断断续续地道,“没血流了……”
郭临颓然跌坐,眼前景物一阵阵的旋转,她颤抖着捂住额头:“对不住,都是我……我原该看看你的伤再跑……”
“将,将军没错,若停下,全军覆没,梁仪半死之人,不,不值……”惨白的嘴唇轻颤片刻,手臂卒然滑落。梁仪阖上眼,静静地融入青山的寂寥。郭临揪住胸口,急促地喘气,巨大的痛苦紧紧地缠住心房。
“呜呜啊啊啊……”突然的悲鸣抽噎自后方而来。官良玉跪伏在地,捂脸痛哭,那从铮铮男儿口中迸发的悲怆,萧然彻骨。
“啊!——”他突然抬起头,蹭蹭地爬过来拽住郭临的胳膊。“郭将军,是我狗眼迷了心,”他瞠目裂口,语无伦次,“不是我,梁兄他不会死。”
“你冷静一点……”
他站起身,盯着梁仪的尸身不可置信地摇着头:“他们明明许诺我,只要和苏将军一起行事,让你战胜后死在漠北,我们三个便可以进入羽林军,成为陛下亲卫……”
郭临瞪大眼,浑身僵直。徐秦气急大吼:“官兄你说什么!?”
“徐兄,我是为你们好啊!郭将军下了天牢,连带我们在军中也被人指点猜忌,还被人抓到刑部审问。若不脱离他,这辈子也休想出头。”官良玉双目赤红,连声狂喝,“苏将军骗我……他让我随军内应,见机带回郭临首级,他说突厥不会伤我三人,他骗我!”
徐秦梗着脖子,涨得满脸通红,气得说不出话来。
“嗤”地一串长音,枪尖划过地面。长发覆下盖住郭临的脸,她撑枪站起。“将军,将军……”官良玉绝望痛哭,扑通跪下,“求您原谅,都是我利欲熏心,我混账,我猪狗不如,我……”
她突然抬手,轻轻拍在他的肩上。官良玉浑身一震,缓缓仰起头。
郭临静静地注视着他,释然颓乏浅笑:“我原谅你。”
官良玉呼吸急颤,忍不住合泪泗流:“多谢将……”
枪身横举,流光划闪,山风片刻的呼啸。须臾,脖颈的血泉才喷浆而出。郭临怒目昂首,眦睚欲裂:“叛徒,我这一世都不会原谅你,噬你骨肉,咽你血浆。死后化作厉鬼,也要纠缠你子孙万世不休!”
狂风骤起,将那黑发吹拂。官良玉的尸身扑地倒下,徐秦目光晦涩,良久长叹一声,仰头道:“将军,我方才记起向导图上,标在青山有一处深崖铁索桥,我们从哪里走,斩断桥链,可以甩开突厥。”
郭临收枪转身,弯腰背起梁仪,沉声道:“走。”
三千同伴只剩百人,这股熊熊燃烧的恨意几能填满胃服。林间数次遇上追击的突厥兵,郭临带着众人且战且走。饿吃树皮,渴寻雪水。百余残兵奇迹般地存活三日,无一落下。
刚刚到了徐秦说的断崖,还未松气,身后阵阵凌乱脚步,又被突厥追上。“快走!”郭临猛地抓过一个神武军推上。
“将军!”
“徐秦!”她放下背上的梁仪,递将过去,“你带着梁兄先走!快!”
士卒一个接着一个站上铁索桥,突厥人冲出树林,见状大喊着提刀冲来,郭临举枪迎上。徐秦拖着梁仪,望了望前方,目光踌躇。身旁士卒催道:“徐将军,快走!”
徐秦一咬牙,将梁仪放到那名士卒背上:“走!”他拔出腰间长刀,杀出血路靠向郭临。
突厥来势凶猛,郭临渐退渐难支,徐秦立在她身侧,二人刀光血影中,逐步退往桥边。
身上顿痛愈发明显,她快连虎口握枪的力道都感不到,只知道不停地穿刺、劈砍。眼前蓦然闪过白光,虎口迸裂,银枪被人一把击飞。郭临踉跄后退,下盘刀锋扫中左腿,刹那间的剧痛穿心震骨,她腾地跌倒在地。
“将军!”徐秦伸手要来扶她,被突厥兵瞅准破绽,一刀削在肩头。
“呵呵……”白茫天空晕染上晴阳的暖辉,郭临望着天上飞驰而过的大雁。徐徐弯起唇角,血染红唇,笑得绝然凄美。
她猛然大喝一声,双手灌力紧紧擒住徐秦的臂膀,完好的右腿猛地往他身上一蹬。徐秦不及反应,已被她一个翻身甩到铁索桥上。
“将军——”
“走啊!”她拔出腰间长剑撑地站起,透过血污黑发凌然回眸。
徐秦一哆嗦,怔然站起,猛地回身狂奔。
厚重的血一层一层渗入桥口的铁索,将锈斑抹盖。尸山上黑发飞扬的将军,锋利长剑甩出一串血线,将崖延枯草连根染尽。
她微微睁开眼,撑开自额而下的血帘,望向最后的两名敌人。左手颤抖着抬起,缓缓勾指挑衅。突厥兵对视一眼,大叫着举刀扑上。
一剑穿胸,一手扼颈。纵然未能挡住的刀尖刺穿肩胛,紧蹙的眉头已然足矣舒展。
晕黄日光照过逐渐阖上的冰冷眼角,她松开手,滚落尸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