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谢云并没有等单超来送他,单超也实在没来得及赶回去。;
东宫走水,毁坏严重,宫内一片人心惶惶。当晚范履冰、刘祎之等皇后党人提出,都是因为圣上屡次表示要禅位太子,才致使上天降下警示,酿成了东宫失火的灾祸;而戴至德、张文瓘等东宫党人严厉反驳并提出了刺客一说,紫宸殿里闹成了一团。
皇帝连惊带吓,又听见“刺客”二字,当即险些背过气去。
众人慌忙宣召御医、诊脉开药,鸡飞狗跳了大半晚,圣上才终于不紧不慢地,在众人望眼欲穿的目光中悠悠醒转。
醒转过来的皇帝既没有支持皇后党,也没有支持东宫党。他先把“妄议天子家事”的范履冰、刘祎之拖出去打了十大板,然后罚了“危言耸听”的戴至德、张文瓘三个月薪俸;于是皇后和太子脸上都各被抽了一耳光。
被打蒙了的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只听皇帝金口玉言下旨:忠武将军单超救驾有功,赏怀化大将军衔,赐金百两。
这一套政治太极拳打得堪称老辣,刹那间所有人心里都升起了同一个疑问:咱陛下刚才是假晕吧?
他们怀疑得早了。紧接着皇帝又发了道令所有人更反应不过来的圣旨:
将太宗年间设置的玄武门左右屯营,从屯卫中分出单独编制,改称左右羽林军。
羽林军交予最新上任的怀化大将军单超率领,从此专门负责拱卫皇城,不得有误,钦此。
——打压后党东宫,扶持驻京兵权,突然削弱了北衙禁军的势力范围,彻底改变了皇城拱卫军的结构。
连单超自己都意外地愣在了殿上。
紫宸殿内一片沉寂,刚才还脸红脖子粗恨不能当场打起来的两方人马,此刻都不约而同地静了。
“……死了,”明崇俨轻声道。
灵鸾宫宝殿内,金身佛像香案蒲团,泛着青光的砖地一望无际。
透过高耸的格子窗棂,远处天穹高阔,隐约可见大明宫连绵不绝的重檐飞峻。
明崇俨一挥手,弟子躬身行礼,悄没声息地退了下去。
大殿内空空荡荡,明崇俨双掌合十,闭上双眼,低低念诵着谁也听不明白的经文。半晌窗外苍穹中无声无息掠去一只飞鸟,明崇俨倏然睁开双目,神佛从香雾缭绕中低头俯视着他。
“……谢统领。”
谢云双手抱臂,身影如鬼魅般立在光影交界处,继而上前站在明崇俨身后,抬头冷冷打量着佛像:
“好久不见明方士,别来无恙?”
明崇俨头也不回,说:“谢统领嗓音有些哑,别来无恙?”
自从八年前泰山封禅之后,帝后二人对明崇俨的信任就日益剧增,甚至在皇城内修建了灵鸾宫供其作为清修之所,时常询问鬼神之道。
明崇俨也知道重臣名儒容不下一个方士指点朝政,于是很自觉地隐居在灵鸾宫内,轻易并不出来,算算时间与谢云已大半年没碰过面了。
谢云没接嗓音微哑的茬,问:“明方士刚才念的是什么经?”
“不是经文,几句祝祷而已。”
“哦?为何祝祷?”
“……方才听说谢统领未婚妻不幸离世,送别几句,略尽心意罢了。”
片刻的静默后,谢云一只手轻轻落在了明崇俨绷紧的肩膀上:
“你知道妙容是怎么死的么?”
明崇俨身体有些奇怪的颤栗,谢云悠悠道:
“传说黔州荒原有种植物名唤‘缚龙草’,其味清香,挥之不去。数十年前青龙氏族从黔州千里迁徙,就是因为发现了缚龙草能够强行诱发开印,甚至令人透支气血,力竭而亡的可怕后果。”
“我以为这种植物已经灭绝了,谁知数日前东宫走水,内室中竟然飘出了缚龙草的味道。”
“……”明崇俨苦笑了下,说:“那谢统领又是如何躲避开印的呢?”
——砰!
明崇俨身体被迫转了个圈,仰天栽倒在地,咽喉被谢云居高临下地死死掐住了,剧痛和窒息令他眼前阵阵发黑。
“我想来想去,”谢云轻声说:“这世上知道缚龙草的凡人,大约只有方士你而已。”
“我不知道!”明崇俨挣扎着高声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
铿锵一声太阿出鞘,剑锋紧贴着他的脸刺进地砖,杀气甚至在脸颊上直接破开了一道血痕,谢云冷冷道:“你发誓?”
“我发誓!”
“方士!”“什么人?”“大胆,快住手!”
灵鸾宫弟子们听见动静,纷纷冲进殿门。然而下一刻,太阿剑拔地而起,谢云悍然翻腕向身后一挥,无形的剑气化作巨浪,将弟子们当胸横推了出去!
惨叫声纷纷传来,谢云一把拎起明崇俨,就像拖着个小鸡仔似的大步向外走。明崇俨被掐得面色青紫,愤怒无比地挣扎:“放手!真的跟我没关系,谢统领!——”
“既然如此,我便带你回凉州关山,向整个青龙氏族解释杨妙容的死,他们自然有很多办法能相信你。”
明崇俨面色剧变,下一刻忽然凭空变作了无数漫天飞舞的黑鸟,哗然冲向后堂。
锵!
一柄从天而降的利剑直直刺进鸟群中,明崇俨狼狈不堪地现出原型,鼻尖堪堪停在剑锋之前,险些被削掉了半张面孔。
“怕什么?”谢云嘲道,一拳把明崇俨揍翻在地!
明崇俨根本连躲闪都来不及,满耳朵嗡嗡轰响,只觉得自己满嘴牙都差点迸出去。等他从剧痛中稍微恢复神智,就发现自己仰天摔倒在地,胸口被谢云单膝抵住,力量之大几乎能把他的肺活生生从喉咙里挤出来。
“……”明崇俨满头满脸是血,仰视着谢云冰冷俊秀的脸,勉强苦笑道:“你你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忽然胸口一冷又一痛,是谢云反手割断了他的衣袢,左胸鲜血从剑锋下迅速满溢出来。
“谢统领美人如画,若是有兴致的话,在下情愿自荐枕席,何必如此……啊!”
啪地一声亮响,明崇俨脸被活生生打得偏向一边,四道指印立刻充血浮起。
“在下真的……啊!!”
又是一巴掌,这下两边指印齐活了,想必片刻后明方士的脸就能肿得跟猪头一般。
“饶、饶命!统领饶命,”明崇俨语无伦次求饶:“打人不打脸,看在你我同朝为官,都是别人手中棋子的份上……”
他的声音倏然顿住,因为太阿剑尖正死死抵住心口,再往里半分就能活生生把心脏从他的胸腔中挖出来。
“有的棋子能走到最后,有的半途就会粉身碎骨。”谢云俯下身,几乎平行停在明崇俨惊惧的视线上方,缓缓道:“看来你是想当被牺牲掉的那个了。”
明崇俨眼瞳微微颤抖,无数利害关系从脑海中掠过,最终化作了此刻抵在自己心脏前冰冷的利刃。
“……我不知道。”他终于艰难地开了口。
明方士语调嘶哑变调,全无往日风流倜傥的神采:“我不知道……死的竟然不是你……”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太阿剑终于从他胸前缓缓抬起,鲜血从剑尖怦然坠落,同时映在了两人互相对视的眼底。
“问你要缚龙草的,”谢云缓缓道,“是太子自己,还是皇后?”
禁军统领府。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谢云抬脚而入,忽然又站定了。
一个冷峻利落的身影背对着他,坐在扶手椅里,抬手将书翻过一页:
“既然是回自己家,为什么要翻墙跨院,行踪诡秘不肯声张?”
“怀化大将军。”谢云毫不掩饰地嘲讽了一句,走到桌案前,指关节敲了敲桌面:“这是我的椅子,滚起来。”
单超注视他片刻,竟然真的合上书,起身移开半步,微笑着打了个“请”的手势:“我错了,师父,抱歉。”
“寒舍外那日夜围府监视的羽林军也是走错了路?”
“那是保护。”
“陛下令你调查东宫走水之事有无背后主使,你在这保护我干什么?”
“你的性命比太子重要。”
谢云上下打量单超半晌,忽然饶有兴味地捏了捏下巴:“另一半羽林军不是去围太子了么?看来在你心里太子的性命跟为师一样重要啊。”
这次单超无话可答,终于认输般摇着头,笑了起来。
“围住太子的那一半羽林军也是为了保护你不犯下灭门重罪的……所以权当都在保护你吧,可以吗?”
谢云伸出一根修长的食指,戏谑般摇了摇,然而眼底没有任何笑意:
“你担心我在东宫发现了妙容为何突然开印的秘密,冲进宫里去当场把太子一剑杀了?”
单超不答,面上神情分明是默认。
“大将军,”谢云嘲讽道,“我在漠北抚养过你,回京后教过锦心,把马鑫从天牢里捞出来之后也悉心□□过他好几年;其他北衙禁军子弟,林林总总不可计数,萍水相逢的师徒之谊大概也数不过来。”
“——这些人里,最蠢的就是你。”
单超刚毅的薄唇微微抽搐:“……为何?”
“没事。”谢云坐进扶手椅里,顺口道:“最愚蠢的徒弟往往更得师父欢心,世上的事就是这么不公平。”
单大将军:“……”
单大将军吸了口气,正想说什么,忽然听谢云懒懒道:“还记得贺兰敏之么?”
这个人名已经太遥远了,单超稍微反应了下,才狐疑道:“记得。”
“三年前皇后生母杨夫人过世,贺兰敏之克扣丧葬金银中饱私囊,事发后被流放韶州。后来皇后不解恨,又令人送去了毒酒、匕首和白绫,逼他自缢而亡,朝中与他交好的一众士子也大多被流放去了岭南。”
“……”
单超正思忖这个人名为何会忽然被提起来,就只听谢云又道:“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当年你曾经问我,为什么贺兰敏之同我百般不对付,甚至不惜使用各种手段,多次刁难构陷……”
单超心说那不是因为你亲自出马,把人暴打一顿后扒光丢在了教坊门口么?
谁知谢云话锋轻轻一转,又提出了一个单超多年未曾听闻的名字:
“因为尹开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