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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古架上的青花瓷瓶里扦插着一枝怒放的红梅, 热烈而奔放。苏令蛮眯眼看了会, 顺势在桌边坐下,拿起茶盏小口酌饮,一边看着拎着白狐坎肩快要溜到门口的郑妈妈问:
“郑妈妈,您去哪儿呢?”
郑妈妈讪讪地转过身来:“老奴去将这坎, 坎肩……烧了去。”言语中还是有些不舍得, 这可都是百花花的银子,光这么一件, 就可以在东城那买一栋小院儿了。
“谁说要烧了?”苏令蛮俏皮地挤挤眼, 一双细长的小眼儿被赘肉挤得越发小,却透出一股贼精气儿来:“不过这么一说, 气气我那大姐姐,您还当真了?”
“那敢情好!”郑妈妈这才露出个笑脸来:“老奴这就好好收起来,将来二娘子还能……”
“不!大姐姐穿过的东西, 我可不会要了。”苏令蛮眼珠子一转, “郑妈妈你且收着,赶明儿……我给它寻个好去处。”
郑妈妈“哎”了一半又顿住了,嘴里几乎可以塞半个鸡蛋——敢情二娘子还是要送人啊?
苏令蛮似被她逗笑了, 吴氏见她心情尚好,才期期艾艾地道:“阿蛮,你这几日……究竟是去了何处?往后, 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阿娘这是何意?”
苏令蛮不满地敲了下桌子, 干脆直接起身坐到美人靠旁的黄花梨大椅上。吴氏立时像只兔子似的跳了起来摆摆手道:“阿蛮, 阿娘没旁的意思, 只是,只是你闹这么一出,往后定州城里怎么看你?你还如何嫁个好人家?”
“嫁人?”苏令蛮嗤笑了声:“跟阿娘一样,嫁个像阿爹这样整日吃媳妇喝媳妇,还靠着媳妇养姨娘庶子女的好人?如果是这样的好人,阿蛮这辈子情愿不嫁!”
苏令蛮话刚出口便后悔了。
吴氏尴尬羞耻地耷拉着脑袋,瓮声道:“可阿娘没办法啊。”她就这么点本事。
苏令蛮知道自己话说得太重了,阿娘就这么过了大半辈子,她信奉的,从来就是相夫教子那一套,亦不知道该如何去反抗自己的丈夫,甚至连丁点的想法都不敢有。
“阿娘……罢了,”苏令蛮摇摇头,起身道:“阿娘,你且放心吧,不论将来阿蛮嫁不嫁得出去,都能将日子过好。”
“可阿蛮不能护着你一辈子。阿爹的态度,你今日该明白了,虽然他针对你是因为我,可他委实不是个有担当的,柿子单拣软的捏。”
苏令蛮这话说了不知多少回,可每回说起,吴氏不是哭泣就是发怔,石头丢水里还能有个回响,丢吴氏这里便连个屁都没有。
她说了几句觉得无趣,便也不说了,只交代郑妈妈服侍吴氏休息,自去了外院花厅。
“平阿翁,你可来了。”
苏平见一个胖乎乎球也似的小娘子飞奔来,还未见到人,便咧开了嘴:“阿蛮,你将阿翁叫来,自己不来却让你这木头似的阿爹来,小没良心的。”
他亲昵地点了点苏令蛮挺翘的鼻头。苏平为苏家老族长,自小看着阿蛮长大,向来认为她是多肉多福之人,并不一味与其他族人般嫌弃,是以苏令蛮一看到他便觉得亲切无比。
“阿翁多日不来,阿蛮可想你了,是么,阿爹?”
苏令蛮促狭地朝苏护眨了眨眼,完全无视他黑如锅底的脸。
苏护也没料到苏令蛮请苏平来这,完全没有提及家中之事,徒让他想了一路的说辞,白担心了一把,只应笑道:“阿蛮淘气,不想竟惊动了伯父,今日天色已晚,伯父不如便在我这住一晚再回,如何?”
“阿爹忒没道理,阿翁才来你便想着明日让他回去,照阿蛮说啊,得多多住上几日才好,对么,阿爹?”
苏护胆战心惊,他自小便怕这不苟言笑的老族长,每回在他面前便浑身不自在得紧,一听要多住几日,简直是晴天霹雳。
苏平“哼”了一声,拐杖敲了下地板,冷声道:“我看是有人嫌我这老头子不识趣,阿蛮啊,阿翁今日便回去喽;改日你身子松乏了,来阿翁这里吃酒,啊?”
苏令蛮应得飞快,不过还是揪着苏平不肯让他回去:“阿翁,阿爹说得对,现下天色不早,一会该宵禁了,您还是别回去了,在阿蛮这住上一住,也免得那些阿猫阿狗的出来乱窜。”
说着,意有所指地朝苏护身上瞟了一眼。
苏平“呵呵”地笑了,刮了她一记:“我就知道你这丫头不老实,成,阿翁今天便在你家做那镇宅的老翁,明日再回。”
苏护揩了揩汗淋淋的额头,引着苏平去安顿住处,苏平转弯时,侧头朝苏令蛮调皮地眨了眨眼,看起来顽心大起,苏令蛮噗嗤一声便笑出了声。
巧心轻笑道:“老族长还是这般向着二娘子。”
“是啊,阿翁这心里啊,门清。”
苏令蛮叹息道:“亏阿爹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好,有时我真怀疑,若不是有个鄂国公府地幌子,阿爹这从司簿早该被人褫了。”
“有点冷了。”她朝外看了看,头也不回地出了厅,回揽月居去了。
小八早在门口望眼欲穿,见两人囫囵着回来了,不免放松了下来,一边帮苏令蛮解下外罩的长袄子,一边道:“二娘子,昨儿个,罗三娘子送了个帖子过来,说邀您下月初一去太守府赏梅。”
“三娘子?小婉儿?”苏令蛮想起那同样膀大腰圆的罗婉儿,会心一笑:“她倒是好大的兴致。”
“听说是京畿那边来了人,罗太守要宴请贵客,所以干脆办了个宴会,听说整个定州城里略有些脸面的小娘子们都请到了。”
“哦?这赏梅宴,莫非是赏美宴?”
苏令蛮兴趣缺缺,往常但凡与那些个小娘子在一块,她总会被拉出来比一比,做个使红花更娇艳的绿叶。
班霖的脸色这才好看了许多,抱拳道:“多谢掌柜。”
定州太守程志远见比试了结,亦带着一群幕僚手下走上前,与班霖为首的一众国子监廪生搭讪,苏令蛮苏令娴等人顿时被撇在了一边,苏令娴巴不得如此,俯身捡起惟帽重新带起:“弄琴,我们走。”
吴镇立时追了上去。
众人见再无好戏可看,便也三三两两地下楼,脸上还带着兴奋的余波,有一些谈兴正浓,顺势叫跑堂上些好酒好菜,吃喝了起来。
刘轩看了一眼杵在台下安静站着的苏令蛮:“你不追?”
“追什么?”苏令蛮抬头看了他一眼,刘轩这才发觉,苏二娘子不过十四的花苞年纪,本该天真烂漫,却浑身裹了一层硬刺,说话呛人得很:“色令智昏之辈,追来何用?”
他素来讲究与人为善,闻言不赞同道:“少年慕艾是天经地义之事,苏二娘子又何必如此刻薄?”
苏令蛮忍不住揪紧了身上的大麾,若换做旁人,她许是会怼上几句,但思及刚刚那玄衣郎君与他有说有笑的场景,便忍住了:
“刀没砍在身上,自然是不疼。若小刘掌柜换作是我,该当如何?”
刘轩语塞,半晌才摇头笑了:“苏二娘子此言在理,世人多是苛以待人,宽以待己。”他自己不过是个看客,自然不能理解她的处境。
酒楼耳目最是灵通,不过几个来回,他已将来龙去脉理得一清二楚。
“我大姐姐果是用了旁人的诗词?”苏令蛮这话问得很轻。
“何必执着于此?”刘轩讳莫如深。
苏令蛮这才发觉自己逾距了。
世人打交道最忌讳交浅言深,没料到她今日也犯了这个错误,忙福了福身道:“对不住,是我想岔了。”
“没想到苏二娘子与传闻中的大不相同。”有礼有节,不一味蛮缠。
几句话时间,酒楼的跑堂们已经将白壁挂屏重新立到原处,除却左边有一道不甚明显的裂缝外,乍一看倒是丝毫无损。
另一边,廪生们已经随着太守入了牡丹苑。刚刚还济济一堂的二楼,此时只剩下食客小声絮谈的声音。
苏令蛮拢了拢玄色大麾,发觉便是这大麾,亦仿佛沾了那人身上的凉气,一点人味儿都没有。手心、脚上窸窸窣窣地隐痛,可她仿佛感觉不到似的:
“传闻有一点倒是说准了的。我苏令蛮绝不肯轻易吃亏。”
刘轩闻言淡淡一笑,这么一笑出来,苏令蛮才发觉他竟然有两个小酒窝,看着极可亲。
他跳上台去,从白壁挂屏上取了一副诗文下来,正是苏令蛮所作,行文肆恣,狂放不羁。重墨落下的每一个字都张牙舞爪地仿佛要从纸上跳出来,他凝视了会才赞叹道:
“以字观人,轩以前倒不知,苏二娘子竟然是这般一个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