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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冶听到动静, 冲了进来,面上带着喜气:“小娘子你醒了?”
苏令蛮揉了揉眼睛, 坐了起来。环顾四周,灰扑扑的账缦,陈设简朴,除却一拔步床,一南窗榻和一小方桌, 整个房间便别无长物了。
“这是哪儿?”
“杨小郎君昨日直接走了, 便将这屋让给你了。”
苏令蛮隐约记起昏迷时感受到的温暖怀抱, 脸上绯云;狼冶却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 扒拉住衣襟抖声道:“小娘子你可莫瞎、瞎想, 我,我是不会看上你的!”
苏令蛮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那就先谢谢你了!”
她掀被下床, 这才发觉自己竟穿着一身素白的松江布里衣,外裹着一层薄棉絮做的长袄子。
这松江布可不是寻常之物, 极轻薄极柔软, 老织染师傅需花费十日堪堪才能得这么一匹,一尺堪比米十斗, 没有门路还买不到。当年舅舅得了几匹巴巴地送来给阿娘,阿娘至今还舍不得用,压在箱底。
“不过, 这男人的样式……”苏令蛮后知后觉地想到:“昨日究竟是谁与她换的衣服?”
狼冶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 嘎嘣一声没止住咬了舌头, 痛得半天没说出话来。麇谷居士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粥进了来, “嘭”的一声掼到小方桌上:“快喝!你如死在这,就太晦气了!”
苏令蛮并不介意他的恶形恶状,眯起眼笑了起来:“多谢居士。”
狼冶此时已经缓了过来,一叠声地道:“你可别误会,衣服是杨小郎君留下的,换是老头子换的,与我无关!”
苏令蛮若有所思地抚了抚袖口,里衣穿在里头轻若无物,却又熨帖舒适。
里衣……是恩公的?
苏令蛮的脸,渐渐红了起来,她自己都弄不清楚一瞬间袭上心头的羞赧从何而起,但昨夜迷糊的记忆却被她自己勾勒得越来越清晰,耳膜甚至能听到近在咫尺的声响——年轻郎君强而有力的臂膀与温暖的胸膛,如此不同。
他又救了她一次。
“暧,脸怎么这么红?莫不是又发烧了?”狼冶将手探过来,苏令蛮不自觉躲开,将手背覆在脸上捂了捂,直到感觉冷下来才道:“没什么。”
麇谷居士见她有条不紊地就着屋中凉水漱口洗脸,好似完全没被他换衣裳的事实影响,不由奇道:
“你居然不介意?”
“居士既是当世活扁鹊,刮骨疗毒我亦听闻过,治过之人繁不胜数。在居士眼中,阿蛮怕是并不比一块猪肉更珍贵,又何必介意?”
苏令蛮没说的是,介意也来不及了。
麇谷居士第一次在她面前哈哈大笑起来:“洒脱!好!好得很!”
“可惜终究是一妇人。”
苏令蛮刚刚坐下端起的瓷碗又重新放了下来,她起身拱了拱手:“居士缘何对妇人有如此之偏见?”
“世上之人何止千千万,好坏并不因男女而分,男儿郎中有穷凶极恶、寡廉鲜耻之辈;可女流之辈中亦不乏身怀国家大义、才智超绝之人。前有蔡文姬,今有谢道韫,哪个不是人人称颂的天骄?便你鬼谷子一门中,不也出了个墨如晦,一手奇门遁甲之术于我大梁统一中原之战中屡建奇功,被梁太祖尊为国师?”
麇谷脸色青红不定:“你又知道些什么?”
“阿蛮确实不知道居士身上发生了什么,让您如此偏激,也不会讲什么大道理,可阿蛮自小便明白一个道理,冤有头债有主。”
“若有人欠了阿蛮,阿蛮死也要讨回来,但绝不会发泄在不相干之人身上。若因一个坏人便否定了一个群体,不仅是偏激,还是无知。”
苏令蛮并不像以前那些求到麇谷居士面前的那些人那般,一味哭穷扮惨,也不一味捧着他说好话,但奇怪的是,麇谷居士反而真的听进去了。
这小娘子年纪不大,身上却自有一股从容而坚定的力量,他不曾在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身上见过。从前一夜的死缠烂打,到昨夜昏迷,他让她看到了女儿家除却虚荣贪婪软弱之外的另一面——
“你让老夫想想。”麇谷居士挥挥手,“让老夫想想。”
苏令蛮嘴角微微翘了起来。肯想就证明这块顽石被撬动了,有松动,便证明治病有门。她重新坐下,囫囵着喝起粥来,只觉得胃里暖暖的下去,从头都舒坦到脚。
狼冶目送着麇谷居士离开,脸色跟见了鬼似的。
待苏令蛮堪堪将一碗粥喝完,他才缓过神来,跟看稀奇物似的将苏令蛮上下扫了个遍,猛地一拍桌子:“小娘子,你果然是个妙人!”
“这还用你说,便我这一身肥膘,小娘子中也是万中无一的。”苏令蛮放下碗,踢了踢杌子:“坐?”
狼冶顺势一屁股坐了下来:“你是怎么办到的?我跟了居士这般久,居士的心肠可是铁石浇筑,寒冰淬炼的,今日却在你这松了口……”他摇摇头,一脸不解:“奇怪,真奇怪。”
“大约是……我不大像个女儿家?”苏令蛮站起身,转了一圈:“身宽体胖,性子粗蛮,与寻常的娇娇娘子大约差了十万八千里。”
狼冶愣愣地点头,半晌又摇头:“不对。具体什么,这我确实说不上来。”
“举个例子吧。杨小郎君这人冷漠得紧,与我多年交情,待我还不如待你。你猜怎的?昨日是他第一个意识到你还在院中的,我与居士都以为你自己会到廊下躲雨……就跟一阵风似的,杨小郎君冲进雨中一把就将你抱了进来——不过,暧,你怎这般重?”
狼冶心有余悸地揉了揉腰。
苏令蛮横了他一眼:“又不是你抱,你抱怨什么?”
狼冶噎了一记,悻悻摸了摸鼻子,到底没好意思说自个儿时想抱没抱起来,只道:
“昨日我出言激了一激,本没报多大希望,没料到居士竟然真的出手救你,你那样子……进气还没出气多,怕要不是居士出手,就只能通知林外那个爱哭鼻子的给你敛尸了。”
敛尸?
亏他说得出来。
苏令蛮抬起一脚便将狼冶坐下的杌子踹了出去,他一个不察,立时摔了个四仰八叉。
狼冶瞬间跳了起来,指着她怒道:“苏,苏什么蛮是吧,我跟你没完!”
苏令蛮笑嘻嘻地做了个鬼脸,圆胖的包子脸顿时皱成了一团:“小郎君,大人不记小人过,你这大丈夫怎好与我小娘子计较?”
狼冶噎住了一时没答上话来。他自幼跟着麇谷居士四处游医,见过之人形形色色不知凡几,还真第一回见这翻脸如翻书的小娘子,拿她没办法,只委委屈屈地哼了一声。
苏令蛮将碗筷一收,自觉起身寻了小厨收拾不提。
午时不到,麇谷便走出了房门,将苏令蛮叫到了廊下,神情凝重:
“你这病,为行经紊乱,内度消损,老夫确实能治。”
苏令蛮忍不住长出一口气,她怀揣希望来这寻医,本就是死马当活马医,如今麇谷告诉她能医,不亚于给她吃了颗定心丸。
“居士有何条件不妨说。”
麇谷忽而笑起来,腮边两道法令纹一下子显得更深,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她:“要老夫破这规矩,倒也不难。你只需将东望酒楼三楼的酒亲自奉上,老夫便亲为你调治。”
苏令蛮呆了呆。
这还不难?
她要是能登上三楼,怕早已名扬大梁,可封大家了,她僵着脸勉强挤出一个笑:“居士,居士能不能换一个条件?”
麇谷恶作剧般地笑了:“不能。”
“狼冶,送她出谷!哪一日,你拿来老夫要的酒,老夫自便帮你治好,还送你副养颜方子。”
苏令蛮兴致依然不高,耷拉着脑袋问:“若我得了酒,又该如何寻居士?”
林子没人带的话,她实在进不来。
她垂下眼,思考得酒的可能性,相比较而言,刘小掌柜要比这顽固不化的麇谷老头子好对付得多。
“也不麻烦,你就去有客来把这信物给掌柜,他自会通知老夫。”麇谷递过来一枚三角状的铁牌子,苏令蛮也看不出什么,只往袖子一揣,带上换下的湿衣服,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狼冶出了林。
巧心细心,早先回去将换洗的衣服装了一包带了过来,苏令蛮在马车上将那长袄换了,才瓮声道:
“府中情况如何?”
“怎么惊动了阿娘?”
巧心面有郁色,“奴婢与郑妈妈都都瞒得好好的,都是大娘子说漏了嘴,才……”
“她……?”苏令蛮蓦然想起苏令娴在曲池放的狠话,皱了皱鼻子:“倒像是她的手笔,总弄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这般说来,定州城里我这风声也不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