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之下, 苏令蛮愣了愣。
未见楚方喧,她几乎是想不起这人, 眼见他面怀宽慰, 弯了弯嘴角福身行礼:“多谢楚世子关心。”
楚方喧却一下子能察觉出,苏令蛮对他疏远了许多——虽然本身便不曾如何近。
这态度变化极其微妙,非身处其中不能察觉。
楚方喧不错眼地看着她, 小娘子眼下青黑,显出十分憔悴, 纵使他不愿多思, 可这般貌美的小娘子被掳走一日夜, 谁也不会当对方是行善积德的酷刑森……
他的心一下子又堵塞又闷热,青年意气充斥在胸腔里, 楚方喧破口而出:“二娘子,无论……无论如何, 楚某总是愿意娶你的。”
苏令蛮一怔, 待意识过来此人说的何事,面上便不由有些触动, 感动……自然是有, 但更多的是窘迫。这件事, 不论旁人如何描补,作为她本身是无从辩驳的。
她低眉笑了笑:“楚世子实在不必。”
“先前阿蛮答应考虑,此时却是考虑清楚了, 楚世子实不可多得的俊杰, 只阿蛮……”她顿了顿, 想说心里有人了,可思及那让人又爱又恨的冤家,便不愿再提。
楚方喧失魂落魄地走了。
苏令蛮言语客气,可态度坚决,吩咐绿萝稍后将房中的木人物归原主,正说着,却见对面行来一人。
弯弯曲曲的石子路,两旁花木扶疏,曲池环绕,昨夜不欢而散的岫云杨郎一身洋洋洒洒的月白宽袍,银丝滚边,嵌玉金丝冠高束头顶,敛容肃目地过来,一双眸幽若深潭,让人见之忘魂。
苏令蛮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杨廷看也未看她,便擦肩而过。
萧萧肃肃冷风,枯黄的叶子打着转飘落枝头,地上已然铺了细细碎碎一层,苏令蛮一脚踩上去,便发出窸窸窣窣碎裂的脆响。
秋天,终于要到了。
这一僵持,便僵持了许久。
苏令蛮静养两日后,便辞别师兄师姐,包袱款款地回了鄂国公府。
苏馨月已经用药调理了一个多月,大部毒性已经拔除,只可惜服药太久,终究伤了胞宫,再无子嗣可能。
苏令蛮真正确诊那日,蓼氏抱着苏馨月哀哀痛哭许久,苏文湛双眼沤红,已恨不得立刻打上门去,苏玉瑶哀戚满腹,只有蓼氏,第二日便收起哀意,人前半点不露。
仿佛一个披上战袍,装起盔甲的铁娘子,因着上回时间推迟,此时办生辰宴便正正好。
蓼氏一大早便醒了。
秋意渐浓,可她的觉却越来越短。
容嬷嬷服侍着她盥洗穿衣,梳妆打扮,蓼氏看着铜镜中早已年华不在的妇人,突然道:“嬷嬷,我也老了。”
老得鬓角悄悄生出了白发,眼角生出了纹路。
容嬷嬷拍拍她:“可夫人在奴婢眼里,还跟以前一样。”
“今日之事做了,恐怕老爷会怪罪于我。”蓼氏嘴中如此说,眼中却露出本该如此的坚定:“不过,为了阿月,也顾不得了。”
“夫人为何不与老爷通一声气呢?”
蓼氏沉默良久,夫妻夫妻,一丈之内方为夫,她闺中时不懂,等后来懂了,便也了无期待了。
“罢了,嬷嬷这回……可还能陪着阿妙去?”
蓼氏闺名廖丽妙。
容嬷嬷咧了咧嘴角:“老奴不跟着夫人,还能跟着谁?”
苏令蛮永远记得这日。
狼护其崽时,往往是不惜性命,她见识过这样的母爱,再回想从前所得,便总觉怅然。
庆国公府富养着的表姑娘暗中给表嫂下药,使人绝嗣,当家主母毫无作为,庆国公世子宋观希虽晓内情,却默许纵容,与表姑娘暗通款曲,早已珠胎暗结。表姑娘本欲在表嫂生辰宴上再行下药,孰料竟被白鹭书院声名鹊起的苏二娘子当场逮了个正着。
清风酒楼说书的说至兴头处,问:“哎,大家伙儿可知道这苏二娘子是谁吧?”
“知道!”
“听闻有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倾城之貌,才学满腹,更引得岫云杨郎与镇国公世子两虎相争,圣人刺令!”
底下人说的头头是道,满眼放光。
说书的点点头,又道:“可你以为那日最引人注意的是谁?是那从来不声不响的鄂国公夫人!那夫人,啧啧……”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可不一般。”
说书的卖起了关子,底下人的兴致被挑起来了,纷纷打赏,丁零当啷的铜板声此起彼伏,小厮手中的铜钵立时便满了一半。
说书的捋了捋胡子,讲起鄂国公夫人的彪悍。
“蓼夫人她带了一个横脸嬷嬷和十来个凶仆,一路拖着将那表姑娘从院中扒出来,当着当日所有庆国公府的宾客去搜,你们猜,竟搜出了什么?”
“不仅仅是七步散,还有那绝子药!”
“原来鄂国公嫡长女竟是被天长日久地下了药,才怀不了胎!再由着麇谷居士教出来的苏二娘子,与济仁堂另一个德高望重的凌大夫一同为那嫡长女坐诊,竟然坐实了这一事实,廖夫人气急,着人要打,却被那宋世子跑出来阻了去,言自肯和离。”
“廖夫人这河东狮哪肯罢休,乒乒乓乓着人将庆国公府从里到外拆了个遍,庆国公府不占理啊,只能任这么个彪妇人拆,一个字都不敢往外丢。这一拆,又拆出了问题。原来宋世子的书房里,放了不少人表姑娘的肚兜、小衣,还有许多……”情趣之物。
说书的嘿嘿一笑,露出个你懂我懂的猥琐笑容,台下登时嘘声一片。
“推推搡搡间,这表姑娘跌倒,流了一地血,苏二娘子菩萨心肠,好心诊脉,没想到竟诊出了个两月的胎儿,只这胎儿倒霉,没保住。蓼氏大怒,拖了表姑娘身边的丫鬟去审,这一串的阴私,全当着所有宾客的面都给审出来了。什么婆婆不作为,看着娇客欺辱儿媳啊;什么世子明知道情人儿下药害人,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啊……”
庆国公府在京畿丢了这么大个脸面,从此只得缩着尾巴做人。
连宋观希的内个侍读的差事都保不住了,表姑娘因害人一事被一把枷锁锁去了京畿衙门,小月子没坐好,眼看着要坐上几年牢,恐怕将来……也不大好。
倒是鄂国公夫人,横冲直撞,打着耍横的气性,不仅逼着人和离,将嫁妆全数要回,还将整个庆国公府在外良好的名声给撕了。
对于这等靠祖荫的勋贵,名声虽然不如世家看中,可到底也是影响后代官身的。
只可惜,鄂国公夫人在外的名声却是大大地坏了,连带着苏家小娘子的婚嫁,也难了许多。但凡是家中复杂些的人家,都不敢娶,万一苏家娘子受了委屈,回娘家哭一哭,有这么个彪悍的国公夫人在,自家被拆了也嫌不够。
苏蜜儿与苏珮岚为着此事,嘴角一连挂了许多天的油瓶。三夫人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说了好几回,可老国公夫人却对这大儿媳另眼相看,终于不是那黏黏糊糊的性子,有了点血性,
苏令蛮捏着瓜子问苏玉瑶:“那你娘亲那日搜出来的七步散是真的?”
苏玉瑶神秘笑笑,朝旁努了努嘴,苏馨月经此一役,脸凭空瘦削了许多,端丽的脸上多了丝凌厉,可说话时,仍是柔柔的:
“自然是真的。”
苏馨月低眉给自己斟了杯茶,才慢悠悠道:“这药,确实是那人的,只是她没打算生辰宴上下。”
不是今日,总会是明日。
七日散,药下七日,便会在睡梦中无声无息死去,大夫诊脉,只能诊出因突发心悸而死。
自打回府,暗中留意,方发现了此药。
每逢觉得人性至坏到了顶,可下一回,总能发现还有更坏的在等你。苏馨月摇摇头,不欲再想过去那些糟心事,问苏玉瑶:
“阿瑶,那你呢?”
“我?”
“你上回不是织了个香囊给谢大郎,可有得着回应?”
苏玉瑶肩膀有点垮,嘴角却忍不住上扬,她眨了眨眼:“那呆子回了,给阿瑶回了十页纸。”
洋洋洒洒写了一堆,归根究底是:你太小,我太老——
拒绝。
苏玉瑶这人,历来是个不撞南墙不死心之人,怎么可能会因此认输?她这些日子每偷着个空,便会等在谢大郎回府的必经之路上,说道两句,打声招呼,而后回家。
苏令蛮突然羡慕起她的一往无前。
她手中捏了一把剥好的瓜子刚刚仿佛嘴里,却听苏馨月道:
“听闻平滇大军明日便至,大姐姐提前便在望月楼三楼包了一个包间,届时叫上自家姐妹都去看一看这大军风采。”
瓜子呛入喉中,苏令蛮猛地咳嗽起来。
半月僵持,两人互相之间不闻不问,乍一听名字,她竟难得失了态。
可苏令蛮那颗心,却在僵持的寒冬里,冻得越发严实,越发坚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