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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去铅华, 归还侬艳本质。

苏令蛮穿着杨廷特意着人买来的裙裳, 天青碧竹纹明绡纱襦裙,折草黄披帛松松懒懒垂着,安安静静坐在主卧旁的待客厅内, 手执着一本医术在看。

小八与绿萝一人一边守在门外, 杨廷手拎了一个提篮过来,见两人欲行礼, 忙摆摆手示意不用, 人已经信步进了房间。

晕黄的光在小娘子身上打了个圈,流连不去, 杨廷略站了站欣赏了会,发觉苏令蛮看得入神, 才清咳了一声。

苏令蛮下意识抬头,面上已带着十分的笑意, “阿廷, 你来啦。”

“坐,小八让厨房又加了几道菜。”

杨廷将提篮放下, 苏令蛮踮脚觑了一眼:“这是什么?”

圆圆小小一颗又一颗的绯色果子, 被人洗得干干净净, 上边还泛着诱人的水泽, 她从不曾见过。

“樱桃。”杨廷恍若不经意道, “方才着人去得了些, 一会吃完飨食, 尽可吃些。”

“樱桃?”

不怪苏令蛮大惊小怪, 此物稀罕又极难养活,她也只听闻过,历来都有一两樱桃一两金的说道,一年便有那么几斗的量,也都供到宫里去了,极少流到外面来。杨廷说得轻描淡写,恐怕亦很是废了一番功夫的。

苏令蛮还未及吃,心下便已经甜得仿佛吃了蜜似的,歪着脑袋道:“一会一道吃。”

杨廷勾唇一笑,笑声放得极轻,“好。”

飨食做得很精致,俱是小小一碟,与张嫂平日做的大菜截然不同,苏令蛮吃得眼眸弯弯,跟只餍足的猫儿似的。杨廷支着下颔,进得不多,光光看,便觉得已经饱了,深以为“秀色可餐”极是精到贴切。

小八入门来收拾碗筷,便见二娘子取了一颗小果子喂人,面上的神情是她从不曾见过的柔软,便如百味斋的蜜饯儿,几乎让人甜化了去。

而对面冷隽的郎君,一眼看去,丰神俊秀自不必说,可感觉却又与从前不同了,仿佛散去了三千冷厉,凭空柔和了许多。

她再是不晓事的丫鬟,也知道这代表了什么,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匆匆收拾好出门,将屋内亲昵的对话丢在身后。

“阿廷,你要吃不要?”

清冷的声音压得低:“你喂我便吃。”

“不要。”

“那不吃了。”

“好吧,那就只喂一颗……”

小八难免悻悻地想:这情爱中人,果然跟失了神的没甚两样。

绿萝眼观鼻鼻观心地候着,八分不动。

苏令蛮取出上回杨廷着阿冶送来的调香册子,调皮地问他:“阿廷,你上回让阿冶连夜送来册子,可是那时就想通了?”

杨廷抿了抿唇,拒绝回答,白玉似的面颊却浅浅印上来一层粉,果真是岫云杨郎、如玉公子。苏令蛮嘻嘻笑道:

“那阿廷何时欢喜上我的?”

但凡女子,不论年龄大小、性格差异,总爱纠缠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但凡男子答得不够好听、不够爽快,便难免要心塞一阵,或作弄一回。苏令蛮也不能免俗,便听威武侯懒洋洋地含了颗樱桃在口,含糊其辞,再问便是回“不知道、不清楚”,直让苏令蛮气得背过身去。

杨廷也不惯她,只搂着狠狠亲了一把,直将小娘子吻得上气不接下气,才道:

“安生了?”

苏令蛮嘟了嘟嘴:“不。”

杨廷觉得自己没救了,就这般作弄的小娘子翘着嘴生气,他都觉得怜人爱得不行,没忍住就着灯轻轻嘬了一口:“阿蛮,莫气了,恩?”

清冷的声音一软下来,便如小溪流淌,苏令蛮反省自己太过了,见好就收道:“让我不气也行,往后你要与那些个小娘子小妇人等都不得靠近一丈,”

她没忍住捏了捏他脸,半嗔半赞道:“谁让我家阿廷长了张招人的脸?”

“一丈?”杨廷摸了摸鼻子:“本来就靠近不了。”

苏令蛮不免翻起了旧账,她还记得在定州头一回见王文窈时满肚子的酸气与自惭形秽,“你上回不还让王二娘靠近了?两人并肩而立,好一对无双璧人。”

杨廷着实是想不起来哪一回,可见自家小娘子气得腮帮子鼓鼓,伸手戳了戳,应道:“哪一回?威武侯哪是那般好接近的?”

苏令蛮见他当真想不起来,便又不提了,杨廷拥着她叹道:“阿蛮,真想你立刻便嫁过来。”

苏令蛮笑嘻嘻道:“恐怕不成,还有半年阿蛮才及笄呢。”

虽说及笄了才好成婚,可也没有哪家娘子一及笄便嫁人的,女儿家最好的时间便是在家做姑娘的几年,一嫁过去便是操心劳碌命,若碰上个爱磋磨人的婆婆,除非和离,不然半辈子便要在苦日子里熬,熬出头,也成了婆了。运气好些,可若碰上个糟心的丈夫,小妾通房庶子女一大堆,那日子也委实不大好过。

苏令蛮性子烈,又独,许是因自小缺爱的关系,便格外看中这头一份,和所谓的独一份。她完全无法想象和接受哪一日杨廷会用对她的态度却对旁的女人,便只想想,都恨不得烧了那一对。

今夜气氛正好,她先觑了一眼杨廷面色,一闭眼直愣愣抛道:

“阿廷,旁的不说,往后你若纳妾,我是不会依的。不论通房姨娘妾室什么孺人之类的,一概不能有。”

她知道这一言论,颇有些惊世骇俗、异想天开,不论哪家娘子出门子前,若敢放出这话,那往后恐怕是轻易许不了人家。可苏令蛮素来便求一个干干净净、洒脱肆意,不想婚后再与人掰扯,便索性先说开了。

“还有……”

苏令蛮一咬牙,直接说了:“想来在定州时,你应该也听居士说道过,阿蛮……阿蛮不能轻易孕育子嗣。”

大梁皇室也不知是不是招了诅咒,如今便留了两根独苗,一个是当今圣人,一个便是宰辅之子威武侯,若要杨廷娶一个不能孕育子嗣的小娘子,无妨,可若强求其不纳妾孕育后代,那委实是强人所难了。

杨廷的面色有点冷。

沉浸在柔情蜜意里的心,一下子脱了出来,他抬眼看她,眸似寒星:

“阿蛮,你未免想要的太多了。”

杨廷拨弄着手中的樱桃,这般小小一颗,确实很甜、很稀罕,可又未免太甜,移了人的神智,纵使他并不会碰旁的女子,可以对阿蛮千娇百宠,可这宠,却不代表她能踩在他头上作威作福。

杨廷淡淡地想,他该让她知晓些分寸才好。

苏令蛮很失望。

她清楚自己提出的建议多么惊世骇俗,也明知有多无理取闹,可杨廷想也没想地拒绝,又让她心底发涩,遍体生寒。方换上的明绡纱裙不耐夜凉,她忍不住摩挲着肩,只觉心仿佛是泡在了万年冰雪里,冷得发僵。

“居士说……师傅能治的,我这病。”

苏令蛮声音发颤,眼睫颤动得厉害。

杨廷立时便心软了,下意识想应,却又想起要给一个教训,立时板起脸来:“阿蛮,这天下,没有哪家主母会管夫君这些房中事的。”

“怎么没有?房太保不就一直没纳妾?”

杨廷嘲讽地一笑:“你信?房太保是没纳妾,家中也没有姨娘,可偶尔睡个通房也是有的。也就你们这些小娘子会信。”

容课的先生……房夫人……

苏令蛮说不出是因为自己曾万分憧憬的的姻缘被杨廷被一语毁了,还是他的话让自己心寒,面色登时冷得像冰:

“你走吧。”

“不劳威武侯费心,阿蛮不嫁了。”

假使将来还要过阿娘那种日子,她情愿一辈子做那老姑子,学那静岳长公主,兴致来时寻个小郎君饮酒作乐,亦是快活。

苏令蛮想得透彻,可到底意难平,见杨廷板着脸头也不回地走了,莫旌讪讪要走,便将提篮丢过去:“这东西哪来的回哪儿去,让你家主公莫来了。”

莫旌抱着个烫手山芋,几乎要哭了。

“嘭——”一声,门重重地合上了,撞门声传出老远,杨廷心里不知怎的,咯噔了一声,仿佛有块石头一直重重地往下坠,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待看见莫旌抱着的樱桃篮子,杨廷那张俊脸臭得像糊了一坨屎,“你怎么拎回来了?”

“二娘子说,哪来的……回哪去。”

莫旌试探着看了他一眼:“郎君,您这是又哪儿得罪了二娘子了?”杨廷没法与他说,这事若真说出去,便对阿蛮的名声不好了。

他悻悻地道:“跟你没关系。”

莫旌被堵住了,干脆便安静地在一旁见自家主公踱来踱去,兀自烦闷。

一会儿,院门口又传来细细碎碎的一串足音,绿萝提步过来,两手捧着一个极大的美人灯,当时苏玉瑶没肯要,便着人送来了国师府。

“二娘子说,物归原主。”

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包裹没打严实,露出青碧色的一角,一看便是方才苏令蛮身上穿的。

杨廷这下是当真气炸了:“她苏阿蛮是当真要与本侯划清界限了?!”

绿萝赧然一笑:“恐怕当真如此。”

杨廷没忍住,脚一下子便踹到了廊下的柱子,爆了声粗口。莫旌大气不敢出一声,垂着脑袋生怕被生气中的郎君瞧见了。

过半晌,杨廷突然幽幽道:“莫旌,你去将幕僚们唤来……悄悄的。”

是夜。

墨国师府一隅难得灯火通明,几个年龄参差不齐的郎君齐聚一堂,一个黑脸膛看着郎君气闷地坐着,不由纳闷道:“郎君,召属下何事?”

这黑脸名唤穆琛,是京畿鸟枪护军参领,一身齐射功夫了得,早先便暗中投了杨廷门下,素来是个爆炭脾气,见杨廷自打人来了,便一声不吭,十分奇怪。

其中还有个眉眼细长的长须美髯公,名曰李褚焕,年约四十,一身青布麻衣,是这六人团中的智囊,早年但逢科考,便有灾祸上身,十六科考父死,十九科考母死,二十二科考妻丧,此后便再不肯入仕,经历算得坎坷,至今无家无着,后杨廷得知,亲自三请,才将其请了过来。

李褚焕一见杨廷如此,便道:“主公可是有心事代解?”

杨廷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坐正身子道:“本侯的一个友人遇上了一桩难事,他……心悦一个小娘子,偏那小娘子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事先明言不许纳妾,那友人虽对旁人没兴趣,却又不想让那小娘子蹬鼻子上脸,可该如何是好?”

穆琛粗声粗气道:“那人可舍得下小娘子?”

杨廷摇摇头,诚实道:“舍不下。”

“这事情便好办了,先娶了再说,往后的事往后再掰扯。哪个女儿家一嫁人,不由得人安排?”

杨廷又摇头:“我那友人一言九鼎,从不毁诺。那小娘子性烈,比不得寻常妇人。”

李褚焕看出些苗头,心下好笑,这世上少年人啊。一眼便看出主公这嘴里口口声声的友人便是他自己,捋了捋胡子慢吞吞道:

“唯有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