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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八看着二娘子难得露出的稚气, 嘴角弯了弯。这时巧心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俯身道:“二娘子, 可要先沐浴更衣?饭食已经让厨房备下去了。”

“成,泡个澡解解乏。”

苏令蛮拍拍小八,起身下了榻,在巧心的服侍下好好地泡了个澡, 解去浑身的乏气, 才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黑发出了木桶。巧心取来帕子帮她绞, 一边赞道:

“二娘子这头乌发,与诗文里说的青丝如瀑落玉簪差不离了,城里有哪家小娘子比得过?”

“那又如何?”苏令蛮嗤了声:“时人重色者多, 这副肥胖的皮囊一站出去, 便没人在意我心性如何了, 更遑论是只能用当做添头的头发?”

巧心看头发绞得差不多干了, 细细帮其抹了一层雪花膏, 才住了手道:“二娘子何必太过妄自菲薄。何况有这添头总比没的好。”

“巧心你还真是没亏了这名儿,”苏令蛮转过身,屈指弹了下她额头道:“不错,有这添头总比没的好。”

这时小八将苏令蛮刚刚挂在屏风上的换洗衣裳拿了下来,打算拿出去给浆洗丫头, 待看到一件男装样式的里衣,声音都变了:“二, 二娘子……这里衣……”

苏令蛮白胖包子脸登时跟被蒸了似的, 红扑扑一片。

不知怎的, 她脑中浮起黑衣郎君抱着她在雨中匆匆奔走的一幕,明明当时神智不清早就不辨外界,可此时却像是真真见过一般,连细节都被勾勒得一清二楚,从胸膛的火热,到被雨打湿的鬓角。

苏令蛮不自在地搓了搓手臂,装作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这你自个儿浆洗了,莫让那些小丫头碰了,我,我要还的。”

小八似是看出了点什么,心惊肉跳地应了声“暧”,闷着头便退下去了。

巧心瞥了瞥她,到底没忍心提她那张红脸,反是苏令蛮揉了揉鼻子,转移话题:“好饿,且去催催厨房。”

“二娘子糊涂了,瞧,这不?鸡丝鱼片粥小八早就拿来了,现下估计温温的正好人口。”

苏令蛮赧然一笑,自去饮粥不提。

一夜无梦。

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未透亮,苏令蛮便睁开了眼睛。她先试探着往外探出一个胳膊,冷风过境,冻得她一个激灵利索地收回了胳膊。

这一冻,把她给彻底冻醒了。

苏令蛮揉了揉眼睛,掀被起身。小八昨夜轮值,听到动静机警地掀帘入了来,浑身还透着股霜雪的寒气:“二娘子这是要起了?”

苏令蛮接过她手中早就熏温热了的胡服,边穿边朝窗外眺:“外边这是又下雪了?”

“可不是,我听厨房采买的说,今儿的车轱辘差点都转不动。”小八抬头看了一眼道:“二娘子今天可还是要出门?”

“自然。”

苏令蛮将下摆掖进了裤腰带,看了看才道:“我去锻炼会,莫跟来。”

小八叹了口气,她这二娘子哎,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又将以前那些老一套捡回来了,明知都是无用功,还非得折腾自己,到时瘦不下来可不是又空欢喜一场?

巧心进来将盥洗之物打点妥当,见她神情不由点了点她:“你啊……就莫瞎操心了。”

“二娘子平时明明挺清楚一人,非在这上面魔怔了,我这不也是看得难受么。”小八扁了扁嘴,巧心摇头:“二娘子这一年年走来,可不是难么?也难怪在这一关上看不透。”

不说别人,就连商贾之家退婚这等奇耻大辱,说到定州城里,旁人露出的笑也多是心照不宣——相反,没有多少人会谴责吴家的不道义。

好似,这人一肥胖,便有了罪,谁都能来踩一脚似的。

苏令蛮绕着花园跑了十几圈,蹬脚踢腿拉筋好一会,又打了几套拳,才踩着湿哒哒的羊皮靴回了房。更衣梳洗过后,看天色不早,便自去正院请安。

孰料正院里此时正闹得沸反盈天,完全没受这大雪天气的影响。

丽姨娘率着几个家丁,将一大撂账册连同吴氏的嫁妆一起,一并搬了过来,二进的院子,挤挤挨挨得几乎没个落脚之处。

郑妈妈拿着一列嫁妆单子一样样核对,全部重新入库。丽姨娘面上看上去不大情愿,郁郁之色明显,两道柳眉拢得能看见隆峰。

索性苏令娴还知道好歹,时不时小声地劝诫,是以倒也没吵将起来。

苏令蛮看了会,无意惊动院中人,干脆直接绕了个大圈从抄手游廊进了正院。

此时吴氏正安安静静地支着下颔往西窗外看,半扇窗支棱着,隐隐约约能看见对面屋檐上的飞雪,莹白一片。

侧脸娟秀柔美,似画中走下来一般。

苏令蛮再一次感慨阿爹的有眼无珠,任她如何看,都觉得阿娘这静雅的气质要比丽姨娘的俗艳高出不知多少,可偏生阿爹看不上。

不过——若论生活情趣,就连苏令蛮也不得不承认,丽姨娘这等会撒娇卖好的,确实要比阿娘这等畏缩规矩的要鲜活上不少。

“阿娘在看什么?”

苏令蛮凑过去,无视转过头来,嘴角还噙着温柔的浅笑,见苏令蛮来,更是笑得眉眼弯弯,丝毫不带烟火气:“晨间有两只喜鹊来枝头报喜,阿娘想,许是你的事有转机。”

苏令蛮垮下脸:“阿娘,这事咱能不提了么?”

“我饿了。”

一听女儿喊饿,吴氏早将那两只喜鹊之事抛在脑后,急急站了起来,让翠缕吩咐厨房上朝食,领着阿蛮去了隔间。

“不如将丽姨娘和大娘子叫来一起吃?”

吴氏的话简直是点燃了爆竹筒,苏令蛮啪地就将筷子掼到了桌上,恨铁不成钢道:“阿娘,您可长长心吧!可别以为天下人尽是好人了,您越软,人家越欺负您。”

“阿蛮就盼着您什么时候能硬气一回,给自己挣些颜面。阿蛮也不盼着您为我出头了,将自己管管好便罢。”

吴氏柔柔一笑:“阿蛮,女儿家家的戾气太重了.丽姨娘这人虽然爱贪些便宜争个先的,但也没有大坏心。”

苏令蛮冷哼了声,撇头不语。

翠缕端着盘子过来,轻手轻脚地布置好,今日是百合莲子粥和几个葱香的贴饼子,几碟子小菜炒得喷香。

苏令蛮闻之不由食指大动。

吴氏笑着拍拍她手:“阿蛮,好了,阿娘知道你不喜欢她们,往后远着点就是了。”

——远着点?远着点若有用,也不会她才离开亦会,便让人将嫁妆夺了去了。

苏令蛮闷闷地喝粥,这棉花团样的性子实在是磨死她这急性子了。从来都是劳心者愁断肠,天真者乐无忧啊——她再一次深深地认识到这个道理。

苏令蛮陪吴氏喝完粥,便告退去了客院,没料到老族长一大早便乘车回家了,让她扑了个空。

“阿翁还是这般不愿给人添麻烦。”

苏令蛮看看天色,云层黑压压一片越发浓重,天低得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雪花纷纷扬扬地飘下来,地上的积雪完全看不到化的迹象。

“二娘子,看起来这天要下雨了,路上积雪,车轱辘也施展不开,出行着实不便。不如改日再去东望如何?”

小八劝道。

天公不作美,苏令蛮叹了口气,正要放弃,一个浑赖子似的声音响了起来:

“二姐姐要去东望酒楼?不如带弟弟我一起啊。”

抄手游廊过月亮门里,苏覃抖着腿,着一身靛宝蓝缂丝元宝纹圆领袍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高冠博带,与前些日见的国子监儒生打扮一般无二。偏少了那些书卷气,反显出纨绔特有的油滑之气来。

苏令蛮挑起眉,似笑非笑道:“你想去酒楼?”

“也不怕阿爹打断了你的腿?”

苏覃抬头看她,不忿地道:“你去得我怎就去不得?”

苏令蛮“哎哟”了一声,眼珠子一转,“你可是阿爹的宝贝儿子,与我这放养的可不一样。这样——我若带了你去,你帮我办件事,如何?”

苏覃在她手中吃亏甚多,长了个心眼,警惕地问道:“什么事?”

麇谷居士斜眼看着这小妇人,只觉其矫揉造作委实不顺眼,跟看只臭虫似的皱紧了眉头,问暗处的黑衣郎君:

“杨小子她是你带来的?莫非是不晓得我麇谷的规矩?”

黑衣郎君早在麇谷来时已经从树下站了出来,幕篱将面目拢成了一片模糊的暗色。他将酒葫芦封好,浓烈的酒香立时就被凭空截断,麇谷不由嗅了嗅鼻子,只听少年郎君冷淡的声音:“信伯,你要的酒。”

麇谷居士手脚快于大脑,立时扑了出去,将飞来的酒葫芦捧了个满怀:“嘿,你小子不厚道,既是送我的酒,怎好偷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