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行哲跟宁卫东认识, 是在高一上半学期。
那会江行哲身边已经有一个固定的玩得好的圈子。圈子里这几人家里做什么的都有,几乎涵盖了各行各业。其中魏思轩家专做宠物用品, 还在海城郊区盖了一个特大的狗场。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正是活蹦乱跳精力无处发泄的时候,去狗场斗狗便成了颇受欢迎的消遣之一。
魏思轩家的狗场专门有一□□犬, 几人一人认领了一只,平时没事就去玩一圈。他们也不赌别的,赢的人请吃饭,输的人学狗叫。
不知道江行哲运气不好还是怎么回事,他养的狗长的最是威猛,却偏偏性格怂的要死,一点不像是斗犬, 一上场就躺倒耍赖。为此, 江行哲每每都是输的最多的那个,自然也是学狗叫最多的一个。
结果那帮混蛋非说江行哲学的不像,把江行哲气得要死。谁他妈学狗叫还得学标准了,学得像了能怎么样?被狗夸一句有语言天赋吗?他我行我素, 输了还是想怎么叫怎么叫, 被胡一典录了一段发给众人当起床铃声,美名其曰—混入狗群的小奶狼。
时至今日,楚离学起狗叫还是不像,同当年没什么区别。不过他早忘了狗场的事,根本想不到宁卫东这么多年起床铃声一直没变,还是当初胡一典录得那段叫声。
本来这种一般人根本听不出来,但宁卫东听了整整五年, 几乎把短短不到一分钟的声音刻入到灵魂深处。如果不是楚离和江行哲的声音略有不同,他简直以为刚刚是他的起床铃声响起。
有那么一瞬间,宁卫东耳朵里听不到任何声音。他仿佛沿着时间之海回溯,重新站到了五年前的魏家狗场。行哲养的那条狗又是一上场跑了两个来回便躺下装死,把行哲气的恶狠狠地表示要饿它一个星期,只给吃馒头不给吃骨头。
他们几人哈哈大笑,起哄让行哲赶紧叫。行哲气过了又变回无所谓的样子,懒洋洋地叫了几声。不知那天是不是阳光正好,行哲站在树下,光影斑驳打在他的脸上。他嘴里说着狠话,看着那条狗却温柔的笑,眉目柔和的像是发光。宁卫东只觉得心脏好像被什么捏了一下,酸酸的,涩涩的,又仿佛夹杂着甜。他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只知道那天他看着行哲半天移不开目光。
五年的光阴闪烁,他仿佛在时间之海沉浮。眼前一会是行哲几年前站在狗场随意学着狗叫的样子,一会是楚离斜瞥着他斗气似地叫着。他脸上的表情从愕然到扭曲,最后尘埃落定变成了隐隐的哀求。
“楚……你再叫几声。”
回应宁卫东的是楚离不客气地拍开他的手:“你没毛病吧?”
若是放在以前,宁卫东早就勃然大怒,根本连看都厌恶看楚离一眼。但现在他似乎站在层层迷雾中,仿佛有什么在楚离身上召唤着他。他顺着楚离的话想:我他妈是有什么毛病?但这个念头不过刚刚浮现,立刻就有更加不可理喻的念头砸下,将他心里那么点动摇砸的七零八碎,然后扭曲成更直接的渴望。他用前所未有的耐心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低声下气道:“你再叫几声,我听听。”
楚离:“……”
隔着一张绘满了大片蓝色鸢尾花的茶几,赵云生饶有兴趣地看着楚离。从最初宁卫东冲动起身,他就预感到什么,但却没有丝毫阻拦的意思。如今宁卫东可怜巴巴地看着楚离,他更是兴致勃勃地等着看戏。当听到宁卫东低声哀求时,赵云生也感同身受地叹了口气,却更好奇楚离的反应。一般人这种时候估计也妥协了,反正叫几声又没什么损失,还能跟宁家结个好。但楚离的反应却是一脸冷淡地推开宁卫东。赵云生的眼睛亮起,觉得楚离的表现很对他的胃口。
这么一会的功夫,江行简和宁为学也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
想到宁卫东的前科,虽然宁为学保证过宁卫东不会在这里乱来,但江行简还是快步走过来,挡住了宁卫东的视线。
“怎么回事?”
江行简直接把问题抛给宁卫东。他这副护崽的样子让宁为学微微吃了一惊。宁为学是知道楚离的存在的,但他还是低估了楚离对江行简的影响。没有犹豫的,宁为学拉过宁卫东警告道:“卫东。”
显而易见的,两人同时把挑事的“刺头”这个帽子戴在了宁卫东的头上。
出人意料的,宁卫东并没有反驳,只是越过江行简对着楚离道:“你再叫几声,我以后绝不为难你。”
这已经是宁卫东所能想到最为“诚恳”的保证了。对着楚离,他大概从未这样软和过,以至于满脑子光怪陆离,一时竟是做出了这么一个更像是威胁的保证。楚离简直被他气笑了,冷声道:“不稀罕。”
说的好像是他怕过宁卫东一样,楚离不乐意地想,转念又觉得跟宁卫东计较没什么意思。他虽然不太高兴,但也是因为宁卫东的态度,那种理所当然的“世界那么大,谁都是他爸”,但对于宁卫东隔了这么久还能认出自己来,未尝没有感动。然也就剩这么一点点感动了。曾经漫长岁月中的青春回忆,曾经他独孤时宁卫东温暖的陪伴都随着那场车祸烟消云散了。
他回过神,想到来这里的目的,觉得肯定是没戏了。赵云生本来就不待见他,试个戏还专门为难他,更别提他们差点在这里打起来。他颇为光棍地对着赵云生耸耸肩:“赵导,我学完了,你也听到了,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学什么?”江行简狐疑地看向赵云生。
赵云生拍拍剧本,坦然道:“学狗叫,戏里面有这一段。”
江行简的脸色有些难看,赵云生像是没看到般,转头对楚离说:“你还不错,比我想象的好很多。不过云林这个角色有些特殊,我还要再见见其他人。”他这句话是故意对江行简说的,说完摆摆手,示意楚离可以离开了。
楚离要走,江行简自然不会留下。结果宁卫东跟着也要走,宁为学无可奈何地跟赵云生打过招呼,跟在了宁卫东身后。
一出门,宁卫东就想跟楚离说什么,却被江行简不动声色地隔开。直到楚离上了车,宁卫东也没有找到机会跟楚离说上话。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看着江行简开车离开,对跟在他身后的宁为学突然道:“我不出国了。”
宁为学:“……不行!”
宁卫东两手插兜闭着嘴不说话,宁为学头疼地看着他,很难猜到他在想什么。不过想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宁卫东留在这里就是个麻烦,远远送走是最好的选择。
他示意宁卫东上车回家,宁卫东沉默片刻摇摇头:“不了,我去看看行哲。”
宁为学现在不止是头疼,连牙也疼了。
……
宁卫东的身影在后视镜中越来越小,楚离缓缓地收回视线。他听到江行简问刚刚发生了什么,随口道:“没什么,就是赵导让试了一段戏。”
江行简略微沉默,压抑着怒气道:“学狗叫?”
楚离感受到他的情绪,讶然地看着他,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江行简是为了自己生气。他微微一愣笑了起来,解释道:“其实没什么,本来就是剧里面的一段戏。”
过去楚离跟着秦穆别的记忆不深,但秦穆对于演戏态度的端正让他感受十分深刻。他记得秦穆有一次答应帮朋友的忙,在一个小成本的喜剧片里客串几分钟,演一个中弹而死的倒霉蛋。短短几个镜头的戏份,秦穆一个人在酒店揣摩了半天。只中弹后的动作和表情他就设计了好几种,反复练习了一天。作为唯一的观众,楚离有幸目睹全部。虽然他看不出秦穆翻来覆去的几个动作有什么区别,但“敬业”这个词他还是懂的。他自嘲地想只是学几声狗叫算什么,换成秦穆想在赵云生面前求这个机会还求不到呢。
“再说……”楚离看着窗外,“你要这么想演戏只是工作,赵导也不过是工作中遇到的一个难缠客人罢了。我当初在酒吧时也偶尔会遇到一些不可理喻的客人。”说到这里他想起什么看了江行简一眼,江行简想到最初两人的见面,神色缓和下来。
楚离虽然不说,但也能想到当初的辛苦。江行简心里泛起心疼的情绪,不自觉语气温柔地问:“当时很辛苦吧?”
“还好,其实和现在也差不多。”
江行简斟酌道:“你刚刚说只是把演戏当做工作,那你喜欢演戏吗?”
曾经楚离跟江行简说过类似的话,当时楚离说的是觉得演戏很有趣,但那不过是敷衍江行简的话。如今江行简再次问起,楚离沉默半晌,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在成为楚离之前,他很少想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反正他想做什么都行,也无所谓喜不喜欢。然而成为楚离后他面临的问题恰恰相反,他能做的事情很少,少到只能去酒吧端盘子。虽然他干的还算开心,还认识了裴凯,但终究不能说一句喜欢端盘子。
他安静不说话,江行简抬手拍了拍他:“没事,小离你可以慢慢想,想做什么我都陪……支持你。”
楚离“哦”了声,却没把江行简的话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