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否认, 赵陆离这种表情让吴少女很有几分成就感, 于是买足了关子才压低了声音道:“容夫人跟闻大人是旧相识,我看到他们在厨房的角落里拉拉拉扯扯……”她将那旧相识三字拉长了说,说得无比暧昧, 只差没把三字说成是旧相好。
“容夫人不是京里姜府小姐吗,跟身为锦衣卫的闻大人或者结过几分面缘也未可知, 你可千万别随口乱说毁人名节!”赵陆离一幅不忍的表情。
吴少女白了他一眼:“容夫人出嫁前既是个大小姐,哪里会跟个武夫有面缘?还是好到要在出嫁后还能拉拉扯扯说悄悄话, 这得要多大的缘分?”她吐字即快又清, 像噼啪作响的珠算,脆而清。
“那他们说了什么?”赵陆离问。
容夫人与闻一农即便有私情与赵陆离也没有关系,吴少女既然要拿一桩秘密来结盟当然就不会是一件跟赵陆离了完全没有关系的事情, 那么这桩秘密就必定是他们交谈的内容。
吴少女似有些讶异这酸秀才的反应, 略愣了愣方才道:“容夫人跟闻一农说,夜砂死的那晚她听见了脚步声。”
“她听出谁是凶手了?”赵陆离急忙问道。
“没有?”吴少女摇了摇脑袋。
赵陆离不仅大失所望, 吴少女看到他的表情, 脸上才神秘地道:“但是她知道那个脚步声没有从她门前过。”
客栈十个房间,一到五号房在天井的一边,二至十号房又在天井的另一边,容夫人跟容十一住在三生栈
夜砂住在四号房,五号就是沈方寂的房间, 没有从三生栈前过,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杀死夜砂的就是五号房的沈方寂。
赵陆离微微沉吟:“那杀了沈方寂的人又是谁呢?”
“那胖子说极有可能就是那个一直没有露面的跟沈方寂一起来的受伤者, 现在这人有可能就潜伏在客栈的四周,他们今天出去除了为了探路,也是为了找这个凶手……”吴少女一摊双手,略有些遗憾地道:“可惜没有找到。”
赵陆离略略眯了下眼,吴少女哼声道:“那胖子不说,是想那我们做饵钓这个杀手,你自己多加小心些,不管你是谁,我觉得那胖子也没有真的把你很当回事,要不然这么重要的事情他怎么提醒你一身呢?”
“唉,那个我的身份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赵陆离尴尬地嘿嘿了两声。
吴少女朝他翻了翻眼,便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屋子。
赵陆离瞧不瞧走廊里各自紧闭的房门,也快走了几步进了自己的房间,他的房间在一楼,紧挨着闻一农那几个手下的房子,他伸了个懒腰轻声道:“哪有比住在当兵的隔壁更安全的呢,唉,你们都是想不通啊。”
连续下了几日的大雪,雪势却似乎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屋外仍是大雪纷飞,刮得日月遮蔽,完全不能视物,整座客栈里此刻更似静得没有活物。
此时已然不会有打更之声,但陆玖肆面前的这支灯烛却在准确地预算着时间,天边白露未显,但灯烛却快燃尽了,天——要亮了,但客栈却无丝毫的动静。陆玖肆心中不禁涌出一丝焦躁感,他抬起手将那仅余的烛光捏灭。
他轻轻地拉开门,看向走廊尽头六号房,略略沉吟,陆玖肆终于轻声轻脚地朝着那扇门走了过去,走到门前,他抬头轻叩房门:“闻大人?”
门应声而而开,陆玖肆不禁心头一惊,客房内光线沉暗,客房的床塌上依稀卧躺着一人,他闪身进房急步走到榻前又唤了声:“闻大人!”可是手轻拍上被褥却发现略有异样,掀开被褥一瞧,只见里面躺着的不是闻一农,而是另裹着层棉被。
陆玖肆微微一皱眉,闻一农显然没有依约睡在房中。这是个圈套!陆玖肆忽然发现此刻自己的处境变得尴尬了起来,而走廊上又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情形不容他再多迟疑,重新裹好棉被,拉开旁边的衣柜闪身躲了进去。
他一闪而入便发现衣柜中已然有了主人。陆玖肆第一个闪现的念头便是此人是凶手,可是他的手还没伸出,此人已经很光棍地报了名讳:“在下赵陆离,阁下哪位?!”
陆玖肆伸出衣袖的手硬生生地顿在了半空之中,他心中满腹疑问,还没来得及喝问此人,赵陆离又“嘘”了一声:“不要吭声,有人来了,此人说不定是凶手,你一说话就惊走他了。”
“我从头到尾就没吭过声!”陆玖肆在心中怒道。
门再次被打开,从外面进来一个人,此人轻唤了一声:“闻大人?”
“方子实!”陆玖肆在心中念出了这个名字。
方子实显然比起他们两个人都要谨慎一点,他站于门外没有进来的意思,几声轻唤不见回音,便有抽身离开的意思,陆玖肆忍不住轻轻推开了柜门,有些踌躇着是否应该叫住方子实,哪知那赵陆离斜依在柜门上,竟是率先先跌出了衣柜。
“谁?!”方子实吃惊地低喝道。
“在下……在下……”赵陆离仰倒在地上,有些气不顺,挣扎着想让陆玖肆去拉他一把。
陆玖肆却是不理会他,他站起身从柜门中走了出去,方子实又吃惊地道:“陆峰主!”
赵陆离总算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扶了扶头上的方巾:“在下赵陆离。”
“你二人为什么会来这里?!”
“陆庄主,赵公子你们怎么会躲在这间房里?”
“是啊,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三人连珠炮似地互相追问,又同时面面相觑,方子实半晌才道:“莫非你们也收到了闻大人的信?”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只见上面写着简单地一句话:寅时未来我房中,我有要事相告,落款是闻一农,还有落有锦衣卫千总的私章。
陆玖肆与赵陆离不约而同从怀中拿出信件,果然他们都收到了这么一副信。
“我今晚回房的时候,这封信就放在我的枕下。”方子实道。
陆玖肆皱皱眉看着手中的信:“我的是放在桌上。”
“我的是放在被褥上。”赵陆离也跟着老老实实地回答。
三人说完又互看了一眼,此刻楼下传来了大喊之声,隐约可辩正是闻之农的声音,方子实率先喊道:“糟了!”他转身就从楼上跃了下去。
陆玖肆跟着一跃而下,直接落到了底楼,赵陆离却没这本事,只能绕着圈子,朝楼梯方向奔去,嘴里大喊着等等我,方子实与陆玖肆谁也没有理睬他,只奔楼下的大通间,只见闻一农脸色刹白地拿刀站在门口。
“闻大人……”陆玖肆看着门内的情形嘴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房内两名锦衣校卫一前一后地伏躺于地面上,房中的大箱子被打开了,里面空空如也。
赵陆离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看向房内立即大叫道:“啊呀,箱子里的宝物被人取走了!”
身后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是容十一夫妇与吴少女也一起奔了下来,吴少女开口问道:“什么,什么叫人偷了。”
赵陆离连连摇头:“是闻大人的东西不见了。”
吴少女“呀”了一声:“闻大人不是说是替朝庭押送的物事吗?想来不是他自己的财货!”
“不是自己的财货才叫糟糕,耽搁朝庭的大事,那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赵陆离反驳道。
两人吵吵嚷嚷也不管闻一农脸色发白,陆玖肆不耐地看了他们一眼,道:“闻大人,想必你昨晚一直是呆在这间房里的吧,又怎么发生这件事?”
闻一农圆脸上白中带青:“昨晚我一夜没睡,到凌晨时分我听见楼上六味居有响动,而后又似听见了搏斗之声,便以为是那凶手再次出没,于是寻声上楼,其实我才到楼口就已经省悟此事蹊跷,连忙回房,可是……还是太晚了。”
容氏瞧了众人一眼,欲言而止,吴少女已经满不在乎地道:“我没出门,但是我隔壁七号房的方公子,与九号房的陆庄主都出门了,我耳朵好的话,他们的脚步声虽然轻可我听得真真切切,而且我还听见赵公子呼痛的声音了。”
“我们是被人骗了!”赵陆离嚷道。
“我们三个是被人用信约到六号房。”方子实说着,便与赵陆离三人都拿出了那封信。
“这绝不是本官的印章,一定是有人从中弄鬼!”闻一农扫了一眼便连声怒道。
容氏却是松了口气,不好意思地道:“我也觉得不是我们这排房的人在走动!”她方才不说,自然是不想得罪住在六号至九号房的人。
陆玖肆却沉脸道:“你再说一遍。”
容氏被她一吓,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没有听见我们这排有脚步声走动。”
他这话才说完,陆玖肆便转身朝楼上冲,所有的人又跟着朝二楼奔,陆玖肆一脚踢开二号房,房内空空如也,只听赵陆离讶然地问:“熊公子去了哪里?”
熊能人自从打压了闻一农,在众人之前立了威,就摆出了众人之首的架势,他绝无可能在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之后还悄无息。
陆玖肆也是皱眉出了门,他抬头望向走廊对面的六号房,有一种奇诡的感觉在吸引着他,让他不由自主脚步朝着那间房走了过去,他轻轻推开六号门,然后走到床塌前,他再次掀开了被褥,这次床上货真价实地躺了一个人,正是熊能人。
凶悍的熊能人半张着嘴,竟像是有了些憨厚的无辜之意,但却已经是死得透透的。
“不可能!”方子实失声道,“我们走得时候这间房是空的!”
陆玖肆与方子实他们从六号出来的时候这间房是空的,其后一起出来的吴少女与容氏夫妇来得也不慢,谁能将熊能人杀死之后,又将他放回六号房。
“难道说……真得……这里真得是依照房号在杀人。”吴少女的嗓音里也不禁有了惧意,容氏也是腿软地歪倒在容十一的怀里。
六号房里本来住得是熊能人,所以他无论住在哪间都死了,并且会被送回六号房,陆玖肆的呼吸不禁加重,他抬头看向窗外,外面是无边无际的大雪。
他突然又朝楼下跑去,众人也自发地跟着他跑。在楼下的地窖里停放着两口棺材,正是他们从镇上的棺材铺里找到的,陆玖肆特意挑了一付精美些的放沈方寂,他深吸了两口气,将其中一付棺材盖慢慢地挪开,其他人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
他们当中的人没可能挪动熊能人的尸体,那么就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客栈中进了外人,要么是……这两副棺材当中的死人诈尸了。
当棺材被挪开的时候,吴少女听见了牙齿“咯吱吱”的响声,仔细再听,才发现是她自己的牙齿在打战,棺材的里面尸体像用白布条被紧密的缠着,乍一眼看上去像只富有人型的蝉蛹。
陆玖肆发了疯似地将白色的布条扯开,露出的面容依然是沈方寂,一瞬间他的心又荡到了谷底,陆玖肆愤怒地问”“谁干的!”。
“是,是我们夫妇。”随着咳嗽声,容十一尴尬地走了出来,“两位公子都是客死异乡,但按我们那里的风俗,若是能在七日之内将尸体包裹住,亡灵就能依附在尸身上,随着棺木返还家乡。”
容夫人连忙:“我们,我们可是好心。”
闻一农点头道:“他们二人有同我说过,说是能安抚亡灵,本官虽然不信这些,但念及他们也是一番好意,便同意按他们说的收敛。”
众人虽然知道了所以然,但看着棺木里的两尊人蛹还是觉得毛骨悚然。”
陆玖肆失魂落魄地退后了几步,偏生赵陆离凑了过来仔细端详了布条里的沈方寂嘴里嘀咕道:“亏得天气这么冷,要不然可就要发臭了,啧啧。”
他这句话让陆玖肆终于爆发了出来,他怒不可歇地一把掐住了赵陆离的喉咙,赵陆离被掐得喘不过气来,急忙拍打着他的手掌,众人在一瞬震惊之后,也是上前七手八脚地拖开陆玖肆。
尽管拖开了陆玖肆,赵陆离还是被掐得连声干呕,陆玖肆却嘶声喊道:“你是什么东西?你竟然出言不逊!”
赵陆离撑着棺木连声咳嗽:“咳,咳,他又有什么了不得了?”
“没有他就没有我!你知道……”陆玖肆泪流满面,他仿佛嘶声道,“我却对不起他,我害了他,他是被我害得,不是我,他不应该落到这个境地,都是我害了他,他死了,我也不用活着从这里出去……”
“你,你这人真滑稽,你不想活了,可是别人还想活啊,你掐我脖子做什么?再说了,你要陪着人家死,你问人家高不高兴吗!人家稀罕你赔一条命吗,你就没别的事可以替别人干吗?你这人总做别人不喜欢的事情,谁倒了八辈子的霉,跟你沾上边?!”
赵陆离被掐了个半死,有点大舌头,但骂起人来倒是利索。陆玖肆大哭着叫人指着脸骂,不禁有些气恼,也有些灰头土脸,胸中浓郁的悲伤却是散去了一半,伸手抹去眼角的泪,看着棺内沈方寂的脸容,依依不舍地将棺盖挪回原位。
哪知赵陆离又拉长脖子瞥了眼棺内补了句:“你确定是这位沈公子当初有大恩于你,我瞧他唇薄眉高,委实不像是个乐善好施的大好人呢。”
陆玖肆先是胸中一怒,但转念想当初那个救他出生天的人其实是个奇形怪状的大头男孩,那时他也叫昭然,不叫沈方寂,心中的怒气一散,竟然对这酸秀才有股无力的感觉。
闻一农有些精疲力竭地回到隔壁的通铺间,方子实看了眼脸色颓败的闻一农:“不知道闻大人丢失的东西为何物,或许我们可以帮着找一找。”
他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瞧向了闻一农,没有人心里不好奇闻一农为朝庭押送的究竟是何物,而且他们隐隐约约觉得,这里所有的人被困于此地,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押送的东西。
听到他的话,闻一农此刻的圆脸上微微有些抽搐,半晌才道:“半个多月之前,我们发现了一个洞穴,里面排列着许多瓮柩……”
方子实没有回答,吴少女已经脱口道:“你们发现了周王墓?”
“我们也以为是,因为传闻当中周王以瓮柩生葬大将来看守墓门,但不是……”闻一农手轻拍了拍那只大木箱,尽管那只箱子里已经空无一物,但他的手还像是不敢用力拍打木箱。
吴少女忍不住又问:“你们发现了如皋令?”
“如皋令何需要用这么大的箱子来装?”闻一农低语了反问了一句。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那只大木箱,吴少女牙齿打着战道:“你,你们难道是发现了……”
“我们发现的是太阴将军……”闻一农稳定了一下心神,终于补充了最重要的那句,“活着的。”
他三字出口,全室寂然,半晌方子实才颤抖着问:“西周十一代十二王,后历经春秋战国,秦汉唐宋元二千余年,他……还活着?”
“是的。”闻一农脸上肯定地道,“不但如此,我想那剩余的坛子里的尸体也都是活着的。”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又将目光投向了陆玖肆,他不但是在场里最有地位的异人,而且还是一位神医,陆玖肆略略皱眉坦然道:“我可以用思蛇将人的所记引出,再投放到另一个容器当中,但也活不得二千年,躯体那更是万万不能活上千年的。”
“人是他杀的,是他杀的……”容夫人尖利的哭声陡然响了起来,她虽然衣着简朴,但形容还是不脱曾是大家闺秀姜大小姐的风仪,此刻竟然是形像皆无,又哭又喊,显然是惧怕到了极点,她旁边的丈夫容十一只得拢着她的肩小声地安慰。
“不如我们离开这里吧?”容十一忍不住道。
旁人没有开口,吴少女却不同意地道:“我们与将军无怨无仇,他就算要杀也不会杀我们,外面的野兽可不一定知道怨有头,债有主。”
她这句话说出口,旁人就不由想起了那句,太阴将军的夫人皆出姜氏。
容十一虽然脸显怒容,却对吴少女也无可奈何。
六味居之后便是方子实的七号房悬壶间了,方子实虽然也是个在朝庭挂黑户的异人,但是自从住在客栈里表现一直表现地谦逊合作,所以也就都同意今晚与方子实共渡难关。
上楼的时候吴少女突然问陆玖肆:“人要是不停换躯壳,不就能永远地活着吗?”
“没什么……”陆玖肆淡淡地道,“人能记个数十年都已经是执念了,哪能还记得百年千年?时间久了,自然就忘了。”
吴少女轻声低头“嗯”了声,沉思了一会儿又像似有问题想问,抬起头却见陆玖肆已经踪迹全无,只得拉住落后一步的赵陆离:“那太阴将军要是什么都记不得了,他算活着……还是算死了?”
赵陆离想了想又道:“记不得从前有什么要紧,只要他还能知五味,晓恩怨,存仁义,有爱恨别离之苦便都是活着的吧。”
吴少女沉吟不语,赵陆离突然笑着问:“你若是不信,为什么不将骨哨取出来,问问张小白呢?”
通铺间里的两名锦衣校卫的尸体已经被搬走了,闻一农半闭着双目坐在椅子上,他开口问面前一个人影:“你能肯定就是他?”
“标下肯定,大人您是知道的,只要标下闻过的味道,只要他不连皮囊也换了就插翅也难飞?”他说着咧嘴一笑,顿时那嘴就像裂到了耳根,很是渗人。
闻一农却不以为意,反而露出了喜色拍了拍他的肩:“好,这次事成便是大功一件,你一个试百户的位置跑不了!”
那人激动的面红耳赤:“标下一定竭尽所能。”
闻一农也很激动,他来回在房间里踱步道:“他们大概不会想到我闻某也会有异人效忠,他们个个以为能蒙我在鼓中,却不知道我早就看穿了他们的画皮!他们是什么东西,都是身受皇恩,也敢跟皇上娘娘争着长生不死的鸿福?!”
他顿住了脚步,缓和了自己的情绪,才沉声道:“如今群狼环视,我等还需徐徐图之。尔等要小心莫要露出痕迹!”
那人低头应是,闻一农握紧了又拳:“今晚某家就会让他现出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