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尧在看商重已的同时,商重已也在看他。 商重已非常惊讶,大皇子府的庭院里,他这个幕僚谋士出现再正常不过,这小质子怎么会来? 难道……知道了他暗里打算? 不,这不可能。 商重已眼瞳微微眯起,他的计划隐秘周详,不可能有人知道! 周尧狠狠咬住舌尖,满口腥甜,方才没露出任何异样表情,可对方的表情,他看的非常清楚。 虽然调整的很快,很自然,可看到他的瞬间,对方脸上的僵硬已说明了一切! 商重已果然认得他!已经或正在计划要坑他! 很好,这次不玩死你,老子就不姓周! 周尧唇角上扬,笑容越发乖巧灿烂。 二人是‘陌生人’,互相‘不认识’,同在大皇子府里,自己又是新人,见了‘前辈’怎么也得礼貌打招呼,周尧就一边乖乖笑,一边冲商重已略略点头。 商重已回以矜持的点头。 他怎么忘了,这小质子人怂命烂,惹事本领倒是一流,四皇子也敢得罪,好巧不巧的,前脚看着要完,后脚就碰到李瑶姑娘出事,搭了把手……顺竿爬就抱上了大皇子大腿! 此次过来,定是避祸保命来了! 本来,他尚可怜这怂成软蛋的小质子,不想多留痕迹,只欲坑人,没想要小质子的命,可小质子这般知情识趣,主动送上门来——就别怪他顺手刀落,永除后患了! 商重已老成的捋着胡须,迈着方步傲然离开。 …… 周尧住进大皇子府,李瑶专程过来谢了他一次。 宴席上人多眼杂,姑娘家出了事不好声张,回到自己地盘,自在了很多。小姑娘仍有少女的羞涩,被见过狼狈一幕的难堪,但也很开朗,同周尧说了许多话。 这是个内心强大的小姑娘,被掳落水并没有给她带来特别大的心理压力。 周尧本就喜欢坚强的人,心内又存着想通过李瑶接近大皇子的想法,说话时就使用了技巧。 他先是仔细观察小姑娘,见她目光清亮,说话语速微缓,用词偏向书本,猜到她喜欢看书,就冲这个方向赞了下,引出李瑶的倾诉欲|望,畅所欲言。 他鼓励李瑶大胆表达,聊了很多平日里喜欢的书,再通过这些书名,书中内容,猜测到李瑶感兴趣的事物,故事类型,轮到自己回应时,就讲了几个平日里不太常见的故事或常词,引得小姑娘一阵阵惊呼。 “这算不得什么,以后你看书多了,也会看到,”周尧修长手指指了指头部,“这里记得的东西,总会帮助你。遇到难事时,仔细想一想,许会有十分不错的主意。” 李瑶对这个非常感兴趣:“可我平时就没觉得有用过啊……” 周尧就给她举例子,比如三国里的故事,各小情节藏着的智慧,说完发现小姑娘一脸怔怔,笑了:“举别人的好像都在飘着,不如说说,你最近可有遇到什么难事?” 李瑶是闺阁姑娘,特别大的难事,她没有,但小别扭,比如和姐妹们有点小争吵,同家族对立的人怎么相处,长大了学理家,不想被下人糊弄,却抓不到方法…… 周尧就通过‘分析故事’,给她提供了几个建议。 李瑶当时很懵懂,回去试后发现果然很厉害!佩服周尧的同时,找周尧的次数就多了。 等大皇子发现不对,问过来时,李瑶就直接说了,周尧很聪明,有大才! 如此说了两回,大皇子就上了心,夜里找周尧喝酒,试探性的提了提烦恼。 对此,周尧已有耳闻,也早有准备,都不用长久考虑,就从微笑从容的给出了绝妙的建议…… 大皇子一看,以往还真是怠慢了! 周尧就这么轻轻松松的,走进了大皇子的政治圈子,因身份贵重,从小到大的皇子身份,地位直接比所有幕僚谋士高一筹。 商重已那边……还没策划好怎么杀他。 大皇子府里,众目睽睽之下,杀一个身份敏感的质子,并非易事。 结果他给脸,便宜小质子多活几天,没急着碾压,让小质子哭着喊着求饶,小质子倒好,爬到他头上了! 这拍马顺竿爬的本事也是没谁了! 真以为老子干不掉你么? 想起最近正在忙的大事……商重已眯眼看着周尧屋舍的方向,阴笑几声,去了大皇子的书房。 …… 翌日,大皇子外出,邀请周尧一起。 周尧不知道这里头有事,也没问什么原因,笑眯眯就随大皇子上了街。 “今日不甚忙,想着你对这里不熟,带你出来逛一逛……” 楚留头戴紫金冠,身穿织着金线,暗绣盘龙的皇子常服,腰佩白玉缠丝腰带,挂五蝠如意团云羊脂玉佩,外披紫貂大氅,脚踩精巧薄木底鹿皮靴,一派富贵荣华。 他昂首阔步,本人气质与这身衣服也是极配,一边走,一边给周尧介绍着楚地风情。 可能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他对周尧说话时,话里有上位者对下面人的傲然,好像对方没见识过这等繁华,必须崇拜他一样。 楚地原是诸侯封地,称王为帝,还是近几十年的事,再发展,繁华程度仍比上不绵延数百年的大周都城,这点东西,周尧还真看不上。 他唯有微笑点头。 大皇子你高兴就好。 城市的光鲜和阴暗面总是并存,不多时,周尧就看到了各街巷角落缩成一团的人。 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俱都衣着单薄,缩着身子。年纪小的孩子,偶尔还会用期盼的眼光看向街道,希望有好心人能施舍些东西,年纪大些的,大部分垂着头,一动不动,有些甚至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 短短两条街的距离,周尧就看到了几十个这个样的人。 这不大正常。 寒冬腊月,总有艰难过不下去的人们,他为皇子,每年都能看到汇总这些事的折子,记忆里,从小到大,就没有没冻死过人的年份。 朝廷再赈灾,富商贵人再施粥,此事都未能免。 可一国都城里,不应该有这么多将要冻死的人。灾民数量过多,官府会有统计管制,会有应急救助条陈,事情要做,面子也要好看,楚国都城这样子…… 是疏忽了没人管,还是管不过来,所以破罐子破摔了? 周尧长叹口气,前者可能性太小,该是……管不了了。 城里就有这么多难民,城外呢?岂非更多? 今年寒冬……着实难过啊。 “……周尧?周尧?你在看什么?” “哦,我在看他们,”周尧指了指墙角的难民,“今年冬天很冷。” 大皇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面色悲悯的叹了句:“很久没遇到这样的寒年了,苍天不活人哪。”叹完,他就招手让身后长随过来,“去同城官说一声,怎么放进来这么多乞丐?赶出去。” 周尧很是惊讶,就这样? 大皇子似是看懂了周尧神色,笑道:“楚国形势,你不了解,很多刁民闹事,即使不是刁民,这般不懂事,也需得罚一罚。” 周尧眼帘垂下:“毕竟是条性命……” 往日尊重人命的大皇子如今却摆了摆手:“他们只是庶民。” 周尧嘴唇微抿。 庶民……就不是人了?不配被尊重性命? “孟子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话没错,庶民数量比贵人多的多,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需要警惕。可正如庶民那般多,死几个上百甚至过千,又有何影响?来年生息一下,人口便能回来。贵人则不同,大家圈子相通,本事不尽相同,皆是精心养成,品性人品才学样样用的着,与之交往相惜,才是合宜。世间自有法则在,贵人们和庶民交往,岂不乱了规矩?你把自己同庶民靠,岂不贬低了自己?” 大皇子一派理所当然。 周尧:…… 所以他那日杀死掳李瑶的人,大皇子觉得不好,是因为杀手也是高技术人才,有用,同庶民不一样? 大皇子的仁慈和尊重,是有条件的。 大皇子本心这么想,却以仁德口碑造势……他是怎么成功的? 难道是为了故意和四皇子对抗,设计好的行为路线? 若对比四皇子,他的确算仁了。 干净的街道,阴冷的天色,周身华光闪闪的大皇子,和街角衣着单薄,瑟瑟发抖,被赶走的难民出现在一起的画面……着实讽刺。 周尧垂下眼帘。 这就是楚国。 这就是楚国仁心为念,掌了半国权势,能左右天下大局的大皇子。 “可真是缘份,竟在这里遇到了大哥——” 随着一道阴阴的声音,一个眼熟的人从斜刺里街道拐过来,语调讽刺的和大皇子打招呼:“怎么,又在悲悯天下么?” 大皇子看到四皇子,哈哈一笑,声音很是爽朗:“我是个闲不住的,见天气寒冷,出来看看民生正常,四弟这是——白龙鱼服,只带两个人,怎么,去醉红楼放松?” 四皇子眯眼:“醉红楼?那是什么地方?我见识浅,不认识——莫非大哥常去?还请大哥弟弟给解个惑。” “你这玩笑开大了啊,这醉红楼的名气,大街上的黄口小儿都知道,难道都去过?”大皇子语重心长,“孤陋寡闻成这样,我说四弟啊,你下面的人不干正事啊,该清一清了。” “这种藏污纳垢之所,不配你我这样身份的人关注,大哥还是注意些好,免得父皇知道了……” “你不知道,怎会认为醉红楼是藏污纳垢之所?四弟,你不老实啊。” 大皇子自认为抓到四皇子一个漏洞,十分得意,笑容更爽朗了。 两个宿命中的对手一见面就互相亲切的放软刀子,明骂暗怼不停…… 周尧却没心思关注。 这一刻,他眼里看不见任何东西,耳边听不到任何声音,直愣愣瞪着不远处,那个缓缓走来的高大身影。 宽肩,劲腰,比一般人长很多的大长腿,锋利的剑眉,刀削斧砍的面部线条,只要不笑,就透着凶悍凌厉的眼神,背上还背着一把长刀…… 是封姜! 封姜怎么会在这里?明明上辈子…… 是了,上辈子他没住进大皇子府,也没有在这天跟着大皇子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