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敷不禁好笑, 却也不知该怎么安抚。难不成自降身段,跟他保证, 好好好, 以后永远不给别的男人做衣服?
王放听得她轻声嬉笑, 脸骤红,突然没头没尾地说:“家里织坊那么多巧手织娘, 你既有尺码,让她们去做, 也是一样的。那俩蛮夷也瞧不出区别。”
罗敷笑道:“君子一诺千金, 我既答应人家了, 就不能投机取巧, 否则良心上也过不去呀。”
王放真心实意的后悔了好一阵。教了她那么多经史典籍, 没学到君子的端方温良, 肚里墨水都用在这儿了。
他也自知这要求有些莫名其妙,瞄着那一颗洁白晶莹小虎牙,改口:“你给人家做衣裳也行。但——也得给我做两套换洗的中衣。原先的已穿两年, 小了。”
给张良白起做的是外袍,他自己张口就要贴身中衣, 也算是待遇稍强。这点小心计, 他觉得罗敷应该看不出来。
罗敷轻轻白他一眼。王放自从傍上她这么个出色裁缝,身上穿的,腿上系的,那都是今非昔比。
以前他的衣裳,要么是市面上买的均码, 要么是白水营织坊里的快工粗活,都算不上精致。反正男孩子玩闹起来费衣裳,他还要长个子,何必做那么细致,多花那个白工夫。
现在不一样了。借着“衣裳小了”的借口,他淘汰了一批旧衣,围着罗敷软磨硬泡,要么改,要么缝,慢慢把全身上下更新换代,都换成她的手艺。
罗敷心细,不论是织布还是绣花还是做衣裳,始终是精益求精,一分一寸也不会差。王放跟着沾光,出门时一身笔挺,肩是肩腰是腰,别提多神气活现。
罗敷对他的尺寸早烂熟于心,自己又手熟,做身中衣,不过一两天工夫,不算什么无理要求。
但她还是逗他:“有给你做衣裳的时间,我能织半匹吹絮纶呢!你是懂数字的,你给算算这账。我让织坊里别人给你做,好不好?”
王放的酒窝没了,“嗯”一声,慢慢转回头去。背影无端落寞,好像乌云遮天之下,一株挺立向上的小草。
他郁郁道:“也是。想来还是给别人裁衣裳更要紧。”
罗敷明知他是激将。但激将法有时还真管用,不然为何得名“激将”,那意思是,多少纵横沙场战无不胜的大将军,该掉坑还是得掉坑。
她哼一声,“别人做的,想来也得让你横挑鼻子竖挑眼,穿不惯。”
乌云下的小草舒展枝叶,给她开出一朵小花儿。
“还是阿姊懂我,嘻嘻。”
回到家,一切如常。罗敷向众织娘宣布,白马寺验过布匹合格,以后大伙定要勤奋劳作,严格要求,争取多快好省地织出合格的成品。
“这一单生意虽说有点亏本,但若是做好了,便是彻底打出咱们的名头,往后不愁有钱的买主上门。若是做砸了,咱们赔不起成本和名声。这叫做一树百获,天道酬勤,将来咱织坊不管扩多大,大家都是功臣元老。”
她如今有文化,言论里引经据典,恩威并施,听得一众织娘们连连点头,心神俱醉,向之往之。
织坊里愈发热火朝天。罗敷只管些研制纹样、点拨监督的工作。大量杂事,胖婶负责。
胖婶忙得脚不点地,也开始使唤王放:“十九郎,今儿先别赶车,去三条巷子外的李阿婆家。她家在城外有一片桑林,家中女郎缫得上好熟丝,比市场上零售的要优质。我已跟她家说好了,采购三十斤,你去帮我运回来。带上这些钱,到时付给人家。”
王放赶紧应了。去李阿婆家取来了熟丝。
再过几日,胖婶又吩咐:“主母识得一位吴家女郎,说好来帮工的,怎的三日了还没过来?十九郎,你去她家催催。若她不愿来,就算了。莫要让我们空等,还得给她白留着织机。”
王放听话,问明地址,过去询问一遭,得知人家不过是感风寒,让他向胖婶带个抱歉,说养几天病再来。
胖婶给他派的杂事越来越多:“那个,十九郎,你去催一催染料……”
王放任劳任怨多日,此时也终于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嘻嘻一笑,问出来:“阿婶,这些事,非要我去做啊?”
胖婶有理:“我们女人家,又不好抛头露面。”
王放眨眨眼,问:“那为什么我去了别人家,总觉得有人在门窗后头看我呢?”
胖婶大惊,脱口叫出来:“不可能!我让她们低调着点儿,别让你发现的!”
王放:“……”
他心里隐约明白是怎么回事。有那么一两次,他发现有人“偷窥”的时候,花言巧语,找个借口,在人家家里转两圈,多半就会发现一个脸红红的小女郎,或是个带着玩味目光的大婶,不露面,只是找个门缝墙缝的,偷偷看他两眼。
他又好气又好笑,板起脸,说道:“阿婶,莫不是家里缺钱了,你要把我卖到哪个工地矿坑去呢?”
胖婶忙道:“哪里哪里,我、哪个……”
看看左右无人,放低声音,跟他推心置腹,“阿婶这是为你好呀!如今咱们算是在洛阳落脚了,你也快二十了……”
王放微一脸热,跟她嬉皮笑脸:“我哪有二十?阿婶这约数取得太宽了吧。”
胖婶不以为然:“那也快了!没几年了!”
王放小声嘟囔:“我说阿婶你快五十了,你干吗?”
胖婶没听清,“嘟囔什么呢?”
“……没什么,阿婶继续。”
胖婶这才接续话头,慈爱地替他整整衣领,谆谆教诲:“……快二十了,自然得张罗娶新妇了。等完成了白马寺这一单,咱们织坊算是步入正轨,你便是织坊里的当家小主人,虽说没有家财万贯,但也不愁没人嫁。家里虽有长辈,毕竟是女人,不给你随便做主。阿婶也只是给你留意着,看准了几户合适的女郎,让人家瞧你一眼,若是瞧上了呢,再做打算。别人家里都是这样的,你也别害臊……”
王放哭笑不得,顺口说:“我的婚事,阿父做主。”
“这不是主公先生不在吗!要是他十年八年找不到,你就光棍十年八年?这就算孝顺?哪有这样的道理?——若真是那样,你不妨提前把这事定了,等主公回来,孙子都抱上了,他也只会欢天喜地,不会怪你的!听阿婶的没错。”
胖婶这番话头头是道,显然已经在心里捋了多时。虽说当下年轻人的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胖婶也不是他父母,只是空长了一颗操劳的心,也不能眼睁睁看他终身大事没着落。
王放赔笑,瞟一眼内院,轻声问:“那也应是秦阿姑做主啊。”
胖婶恨铁不成钢,手指头在他肩膀上一点,“你傻啊!要是一上来就夫人做主,还有你挑的份儿?阿婶是为你好,咱们先多相看相看,等选定了合意的女郎,再去跟夫人提——不是阿婶说嘴,夫人年纪轻轻,对这种事啊,未必比我们年长的女人有经验,眼光也未必最准。到时阿婶也帮你说话,夫人也就不好拒绝,你想娶谁就娶谁了,多好?”
王放低头,半晌无语,最后强笑:“原来是阿婶疼我。”
“可不是!阿婶不疼你疼谁呢?——诶,你这么推三阻四,莫不是已经看上谁家女郎?阿婶脸皮厚,去帮你探探口风?”
王放连忙赌咒发誓:“没有没有。”
胖婶自觉胜利在望,拍拍他肩膀,放低声,再给他灌输点经验:“十九郎,你老大不小,这嫁娶之事的行情,也该自己留意,不能老是依赖别人。我打听过了,现在洛阳的女家择婿,那不是一般的挑剔。要么要有钱,要么门第要高。你虽是士族出身,但这年头没落世家一抓一大把,你算不上太优势;但你也别灰心;有些书香世家眼界高,嫁女儿反倒不挑出身财富,只要郎君有才有貌,便能入眼,等嫁过之后,还会帮衬你为官做宦。所以阿婶想着,你往这方面努力努力。你模样生得一表人才,讨人喜欢,阿婶让你多出去跑,也是让人家多看几眼,眼见为实;你也读过不少书,到时候阿婶在邻里之间多散散话,让人家知道你有学问——这就八九不离十。等名气传出去……”
王放听得一愣一愣的,“阿婶,这些是谁教你的?”
胖婶高深莫测地一笑,撂下四个字:“人生智慧。”
顿了顿,继续说:“……等名气传出去,万一哪位高门女郎错眼看上你,那咱们就赶紧抓住,说不定人家还陪大笔嫁妆哩!……”
王放急了,肚子里准备的一堆话全忘了,“诶,阿婶,什么叫错眼看上我?凡是看上我的女郎,都是看走眼?我有那么晦气?”
胖婶笑道:“八字还没一撇呢,自家人,谦虚点没坏处嘛。”
王放没话说了,只得苦笑:“可是阿婶,你老让我去别人家露脸,让人相看我,我连门后头是谁都不知道,我岂不是成了市场上待沽的肉了!万一我让一个……嗯,又老又丑、又暴脾气的女郎瞧上,动用家中势力,来个抢亲什么的,那咱不是亏大了?”
胖婶一愣,这个可能性倒没考虑过。
但她随即一拍大腿,笑道:“这个容易!反过来不就成了!现在咱们织坊里不缺各家女郎来往,你就留在家里,等她们过来时,我安排你瞧两眼。郎未婚妾未嫁的,算不上越礼。你看上哪个了,赶紧跟阿婶说。”
王放刚想说“非礼勿视”,胖婶已经郑重其事地盘算起来,宣布:“就这么定了!”
王放听了一耳朵的人生智慧,眼皮有点跳。
胖婶去织坊继续忙,他寻思一会儿,蹑手蹑脚进内院,罗敷房门开着,隐约可见一角轻纱裙。
他调整出一副还算正常的笑容,缓步过去,门上轻敲两下。
胖婶这些盘算,他记得一字不漏。赶紧跟罗敷通个气,免得到时候她傻眼——话说回来,还真想知道,对于胖婶的那些“人生智慧“,她是个什么态度呢?
万一……真有个高门大户的漂亮女郎,看走眼瞧上他,罗敷阿姊怕是鼻子要气歪了吧。
然后他再赶紧安慰,花言巧语的夸她:哪个女郎比得上阿姊美貌婀娜、心灵手巧?我是见过水仙的人,哪会随随便便对一颗蒜头动心呢?
她肯定感动非常,那双好看的眼睛对他一弯,脸蛋红一红,他就像是心里淌蜜;再让他亲一口,他就上天。
他想得美,听见一声“请进”,怡怡然跨进门去,行礼问安。
“阿姊……”
抬头一看,她跪坐在地,手里正忙。大案子上摊开丝滑绸布,正在飞针走线。手边剪刀、粉线袋、各色线团,一应俱全。
罗敷见了他,笑道:“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条粉线是不是垂直。那个白起身材高,费衣料,我怕中缝对不准。”
王放笑容僵硬了那么一刻,问:“阿姊这是……”
“给那两个大秦朋友做衣裳啊!答应了人家,亲手做两套上等丝绸的汉装。料子是我刚织出来的,这种交叠凤鸟花纹,他们绝对没见过。衣襟掐边呢,我想一个青,一个绀,衬他们眼睛的颜色。他两人瞳色太浅,猛一看吓人,用相似的深色衬一衬,就不显得太突兀了。”
她说得兴高采烈,一边伸手描绘。
头一次给外族人裁衣裳,对她来说,是个颇为好玩的挑战,像是孩童见到新游戏。
她说完,才发觉王放脸色有点臭。她意识到什么,低头一笑,眼光些微狡黠,欲盖弥彰地补充:“嗯,你的那两件中衣……布片我已经裁好了,马上就可以开始做呢。”
王放低头,仔细看看她手里的半成品。凭良心说,挑不出什么毛病。
听她笑问:“你来干什么了?有事快说,我忙着呢。”
王放收回了原本想说的话,转而笑道:“没什么。就是……嗯……”
虽然是故意想逗她,但还是忍不住脸红,声音低低的,说:“胖婶要我张罗着娶新妇呢,最好等我阿父找到回家之时,能让他立刻抱俩孙子。”
胖婶原本说的只是“抱孙子”,让他揠苗助长,数量上直接翻倍。
说完,忍住个笑,偷眼看她神色。
罗敷容色一僵,手中的剪刀顿了一顿。
像是胖婶能做出来的。还好胖婶没发现些别的……
她问:“真……的?”
“真的啊。”
“那你怎么办?”
“我只能听话呗。”
罗敷奇怪。照她所想,十九郎碰上这种乱点鸳鸯谱的糟心事儿,怎么也得愁眉苦脸跟她诉苦。为什么看他眼中,还是美滋滋的呢?
她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手中粉线袋乱抖一抖,抖出一跟歪线。
“那你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是向她炫耀自己有才有貌,不愁没人嫁他,还是向她告知,有些禁忌的游戏,他已玩腻了?
话说回来,他那一张含了五湖四海的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对她叫几声阿姊,转过头去再叫别人,想必也没什么困难。
无父无母、寄人篱下养大的女郎,终究是缺了那么一点点安全感。虽然平日里她争强好胜,胆大心细,仿佛连天子面前的御枣都敢直接拿来吃;但是在某些偶然的情境里,她还是会胡思乱想,万一……万一身边的亲近之人,又要抛弃她呢?
明知十九郎八成是在开玩笑,可看他那副讨打的眼神,她意兴阑珊,不愿管窥蠡测地琢磨他心里的小九九。
也不等他答话,垂下眼皮,眼中闪过淡淡流光,睫毛扫出一个拒人千里之外的影。
“多谢告知。望你好自为之,凡事先顺自己心意。旁人的意见终究只是参考,别太放在心上。”
王放傻不愣登点头,脑袋里仿佛让人放了个哑炮仗,丝丝冒白烟。
她这一句不冷不热的话,可比一百句破口大骂都有杀伤力。让他当即意识到,玩笑是不是有些过了。
原本有点小小的报复意味,看她亲手给别的男人裁衣服,心里不爽而已。又没真想怎么着。
虽然也知道,这是为了办正事。且他心中有数,就那俩野男人,比他自己还浮夸不靠谱,皮相虽好,也不及他,更不及阿姊这种美人——怎么可能轻轻易易的把她抢走呢?
他又不是三岁小孩,没吃到糖就打人!
犯得上吃这种远在十万八千里的无名馊醋?
他心中骂一句自己幼稚,赶紧不端着了,小碎步绕到几案一头,殷勤给她打下手,线团剪刀顶针布尺什么的,一一给她摆到手边,讨好地眨巴眼,笑道:“阿姊说什么话呢,我……我……那个、水仙……”
一紧张,引以为傲的舌头居然不听使唤,把准备好的那些甜言蜜语,什么水仙大蒜的比喻,全忘了!
罗敷轻轻推开剪刀,将绸布翻面,“拿这么多东西挡我手干嘛?”
他赶紧把杂物一股脑儿撇开。又听她抱怨:“针线呢?收哪儿去了?”
王放不敢动她东西了,专注看她裁剪缝纫,看她纤指纷飞,突然见她眼圈浮出一点淡红来。
他自己也快哭了,想不出该怎么安慰,牙齿咬了嘴唇,又放开,鼻子抽一抽,觉出她屋里熏香渐淡,似乎是那香炉都知道赶客。
他从柜面里拿出香盒,给熏炉里添了香料,回到罗敷身边,小心翼翼开口。
“阿姊劳作辛苦,要不……我那两套中衣,你就别给我做了。省下时间多休息。我原先的中衣还……还是可以穿的。反正不露在外头,就算破旧,也不丢人。”
罗敷斜睨他一眼,几案底下抽出一团软东西,丢他脸上,没好气说:“已经给你做好啦。”
王放:“……”
抱住一看,果然是簇新簇新的中衣,苎麻细葛,绣黼领缘,触手舒适柔软,一针一线平整紧密,收线处还带着她唇上的胭脂香。
他心里翻江倒海,觉出自己罪孽深重,捧着衣裳,一动不动的跪坐在她身边。
还特意没挤在她身边蹭软垫子,而是离她四五尺,跪在凹凸坚硬石灰地上,膝盖痛到骨头里,故意不掩饰难过的表情。
罗敷却不看他。等缝完一只袖子,才发现他跪的不是地方。指指自己身边,意思是过来。
王放摇头:“不敢碍你的事。”
膝盖反倒往更硬的地面挪了两寸。
罗敷无奈一笑:“那你走吧,别耽误时间,准备相看女郎去。”
王放眼一亮。她既然主动再提这事,说明她心里没放下。
赶紧亡羊补牢。抱着她亲手缝制的两套衣裳,居然重新思路通顺。
“阿姊,你不帮我就算了,还奚落我。”
罗敷拖长声音,问:“哟,我怎么帮你呀?”
一旦她接话,就是让他拽到了三九天的寒冰河面,飞速驰骋不复返。
“你是主母呀。你跟她说,我年纪尚小,不宜娶亲……嗯,说我行止恶劣,不学无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谁嫁给我谁倒霉——让她赶紧歇了这心思。”
罗敷绷着一张脸,再也忍不住,格格笑了出来。
她面容一舒展,王放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也跟着抿出酒窝来。
随后才觉得,这话说得太顺了,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呢!
“不不,也不是谁嫁给我谁倒霉,总之……那个,你也知道我是任性的,要是胡乱跟谁天仙配,我心里苦闷,那可是会弄得家里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罗敷轻轻掩口一笑,慢慢缝另外一只袖子。
“可……胖婶一番好意,你也不能糟蹋了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家既是为你好,你不能让她平白伤心。”
王放跳起来,笑嘻嘻说道:“这个我自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