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卧室里静了一刻。烛光跳动, 一只飞蛾嗡嗡扑上墙角,自己把自己撞晕了, 直线掉到地上。
王放端起茶杯, 小小啜饮一口。
其实他汲取上次的教训, 来之前已经灌了两壶的浓茶,确保一晚上都不会犯困。倘若气氛融洽而热烈, 他有信心,能一直坚持到天明。
但罗敷准备的茶水还是得喝, 这是基本的礼貌。再者, 她冲的茶比较淡, 确实比他自己鼓捣的浓茶要香。
他勾唇角, 笑一笑, 眼看女郎秀眉微颦, 眼波清澈而茫然。
区区“卑弱”二字开篇,弄得罗敷有点一头雾水。然而她敬重书本,觉得凡是能写成文字的东西, 肯定有它的道理。
她尽量严肃地记住了这两个字的形态。又忽然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下面的字我认识!女、三……”
王放本没打算教太快,然而她既然急着往下学, 可谓求知若渴, 于是继续往下念。
“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这是说,女孩子出生之后,不能让她睡床, 而是要睡到床下,表明她低男人一等。给她的玩具,也只能是砖啊瓦的不值钱玩意儿,不能把她养娇了……”
他跟罗敷隔案对坐,帛书铺在她面前,他自己扫视一个个倒置的文字毫无困难,还能讲得头头是道。罗敷心悦诚服。
可他讲的内容却是愈发匪夷所思。说是家庭守则一类,又不像。
她终于忍不住打断:“等等!这是谁家的规矩?”
“曹家的。”王放眼皮不抬,再吃颗枣,“这意思咱们待会儿再解。这句话里生字不少。比如‘床’、‘砖’、‘瓦’都是日常用具,你要记牢。记字有诀窍,先看偏旁部首……”
罗敷用心听完了,依旧有些纠结。等他讲到“三者盖女人之常道”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又提问:“为什么不能让女孩子睡床啊?”
王放正得意地滔滔不绝,骤然又被打断,异常不满,脸一沉,指着帛书中间一句话,低声教训她:“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也——男人说话的时候不要插嘴。”
“王放!”罗敷腾的直起身来,隔空一把揪住他衣领子,小虎牙态若咬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学问?还是你编出来耍人玩的!”
小学究一下子斯文扫地,连忙丢下帛书,举手告饶:“阿姊,疼,疼,轻点!嗳,尊师重道……”
“尊个头!你别欺负我不懂!”
王放整个人如同泄气皮球,眉毛鼻子皱着,居然不合时宜地闻到她手腕上一股淡淡清香。
赶紧屏息,撇开头,磕磕巴巴的解释:“小子冤枉,小子冤枉,这是曹……曹大家的《女诫》,不是什么乱七八糟……我逐字逐句抄了一个时辰,要是……要是有半个字删改,天打雷劈……阿姊要相信我……真不是我编的……我也编不出来啊……”
罗敷放开他,警惕地四周看看。不敢做出太大动静,窗帘子依旧死气沉沉的挂在原处。只有那烛火被她起风一带,歪歪斜斜的晃了两下。
她觉得王放应该不敢骗她。可他选的这是什么书!
圣人还会管女孩子玩什么玩具?
王放爬起来,掸掸衣襟袖口,小心翼翼地补充:“也不是我瞎选,你不觉得这书又短又好懂?是曹大家……是一个女官,特意写给女子读的,最近世家大族的女孩子开蒙,都用它……白水营里没有女子读书,我翻了三箱子竹简才找到个副本,还差点让人发现了。我躲在箱子后头,还被磕了一下脑袋……”
这才想起来展示额头上那一小片红。诉苦诉出了邀功的味道。
罗敷冷眼旁观。这么说,这书不是他自己瞎划拉的?
——谅他也没那个本事。写书哪是人人都能写的呢?
一腔火气便灭了七分。却也忍不住笑:“世家大族拿来开蒙的书?你看看都写的什么,无非是让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贵女会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王放见她不怪,立刻像个不倒翁似的,嗖的一下直起身,回复了正襟危坐的位置。
一本正经地跟她讲道理:“正是贵女才需要学这些三从四德。因为她们嫁的夫君更是人中龙凤,必须尽心侍奉。不像某些……嗯,民女,欺负起男人来眼不带眨的……”
说到一半,见她眼里凶光微露,赶紧改口,换了个说辞。
“譬如,阿姊,你别生气,想象一下,假如你真的嫁给阿父这么一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品行高洁潇洒倜傥的世家君子,会不会自觉三生有幸,会不会发自内心的想要侍奉他?……”
罗敷翻白眼,“我会……尽量不打断他说话。”
王放仰天长叹。看来万一有朝一日,东海先生真的跟这个草包见面,若是哪句话惹恼了她,她大约也会毫不客气地上前揪他衣领子。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他拈起几枚瓜子慢慢嗑,打算妥协。
“其实《女诫》我以前也没读过,今日看来,写得一般。姑妄听之则已,若用作立身准则,未免太无趣。但是阿姊,你要冒充的是阿父的夫人,是士子文人的入室之妇,你总得……了解一下她们的出身规矩,学学她们想事做事的方法。不然,如何能瞒得长久?你跟我把这上面的字句学全了,在人前能不露把柄,就算成功。私底下你买不买账,我也管不着。”
罗敷难以置信的盯着他,轻声抗议:“这不是两面三刀吗?”
在她这种大字不识的俗人眼中,任何书本都是神圣的,翻动之前最好焚香沐浴,诵读之前必须漱口嚼香。
而他呢,肚里有点墨水,居然大言不惭告诉她,书里的内容,可以“不买账”?
哪本书不是先贤圣哲的毕生心血,而他却敢随随便便地说,“写得一般”?
王放任她奚落,脸不变色心不跳,笑道:“尽信书不如无书。要是读什么信什么,那我读过的那些孟子庄子列子韩非子,早在这儿打起来啦。”
说着指一指自己肚皮。
罗敷小小横他一眼。显摆。
但她是讲道理的人。王放这一番歪理,她既然无法反驳,那也就虚心接受。
坐回自己的位置,硬邦邦命令:“教吧。我学。”
王放没脾气。刚刚还朝他叩拜呢,这会子把尊师重道丢进九天云霄去了。
但还是得先约法三章:“发表不同意见可以,但是别拿我出气。书不是我写的。”
罗敷很快就理解了什么叫“尽信书不如无书”。
《女诫》没读几段,她就深深觉得,在世家做贵女真是苦差事。亏得她过去还憧憬!
不过确实是理想的识字读本。短短七篇,涵盖了女人一生所能经历的大部分家长里短。许多简单常用字来回重复,不少是她此前见过、颇觉眼熟的字词,此时都黑白分明的出现在帛书上,化为音义兼备的学问。
王放让她莫要强求每个字都立刻记牢。只要反复诵读,标记出关键的起承转合,自然会慢慢形成对文字的熟悉感。用不知是谁的话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只是读得她心里憋屈,宛如胸口梗着一口老血。
好在王放也时常看她脸色,每当讲到已经被她违反过的各种戒律时,都只是意味深长地摸下巴一笑,然后快速带过。
毕竟,论违反清规戒律,他比她在行多了。批评她?他自己都良心过不去。
这种从零开始的启蒙教学,教书的比读书的遭罪。要确认她把该记的记住,不重要的地方,要说服她别浪费时间。她若长久不言语,还得问:“懂了没有?”
好容易读到那句闯了祸的“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也”,罗敷没事人似的,还在观察那个“顺”字,王放已经满头大汗,两眼发花,嗓子又干又燥。先前灌的那些浓茶都当汗出了。
手边再拿起小竹杯,茶早喝没了。
嬉皮笑脸求她:“阿姊,渴。”
罗敷还在跟那个“顺”字较劲。随手往墙角一指:“那儿有壶。自己倒。”
王放叹口气。半本《女诫》白读了。
只好自己给自己倒了水,咕嘟咕嘟喝了个痛快。转头看,女郎手不释卷,精致小鼻尖,快贴在帛面上了。
他看没两眼,赶紧提点一句:“贪多嚼不烂,今日差不多了。识字这事要细水长流,才能记得牢靠。”
罗敷这才依依不舍地把帛书放下,总算附和了一句:“嗯,知道。学而时习之嘛。”
王放怔了好一刻,然后双眼发光。
前日他只讲了一句的《论语》,她居然记到现在?简直是孺子……孺女可教。
罗敷眨眨眼,指指床头那一大卷《论语》,邀功请赏地一笑:“我这两日经常读的。”
虽然不实用,但毕竟是人家的一片心血,总不能就此束之高阁。虽然只有第一句能懂,但也不妨碍她“学而时习之”。
王放感动得什么似的,抽抽鼻子,说道:“阿姊,照你这么用功,三年就能举孝廉去了!——诶,等学完《女诫》,我带你读《诗》,比三从四德有趣多了……关关雎鸠……”
罗敷忍笑听他畅想,心中却有些羡慕。不管是什么话题,他几乎都能拈指间来几段诗赋古文,并且从中得到相当的快乐。
他双眼漆黑闪亮,眉目间明快轻捷,忽然目光触到她的,笑意转浓,隐约微有得意之色。
有人读书为仕途,有人读书为祖宗,有人读书为钱。他似乎纯粹是……为了好玩。
读书真是有趣。懂得多了,世界也就大了,美妙的事物层出不穷。
她还没到那种境界。耐心听他说完,有些难为情,问出一句实际的:“这本女书,有用归有用,但……我没在里头找到自己的名字。”
大家都以为她识文断字。虽然不会故意检查她泼墨挥毫的水平,但倘若遇上推脱不掉的场合,她也必须会写两笔。至少自己的名字得写得像模像样。
读《女诫》显然对此没什么帮助。
王放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轻轻一拍大腿。
“你等着。我都准备好了。”
“读书”只是今日教学任务的前一部分,旨在让她慢慢培养对汉字的熟悉感。可惜他没经验,耽搁久了。
“习字”才是重点中的重点。王放早准备好几张小布片,预备着当字帖。
不敢掀帘子看天色,但凭借感觉,似乎还没到夜半时分。外面几只乌鸦轻声叫,还有鸟儿没睡觉。初夏的潮露湿润,月过星河,即使看不到那流光,也能感觉出一片凉爽静谧。
罗敷手下轻响,研开一小碟墨,悄声问他:“要写好我自己名字,得练多久?”
王放依旧坐在她对面,接过笔,提了手腕,告诉她:“不用太久。我给你写出样子,你每日照练一个时辰就行了。练字用竹简木牍,硬面适合下笔,可以反复用,也可以管库房要新的。这是日常的必需品,他们不会多问。”
他一边说,一边胸有成竹,刷刷提笔挥毫,在一张布片上写了起来。
罗敷虽未识字,看得两眼,也惊叹不已。
完全不是他抄帛书时,那种蚕头雁尾、疏朗朴拙的男儿字体,而是……简淡秀润,细腻阴柔,粗略一看,俨然出自闺阁女子之手。
罗敷这下不吝赞叹,喜笑颜开:“好好,我就练这种字。”
王放嘻嘻一笑,待说几句得意自夸的话,忽然想起来什么,眉尖一蹙,神色变得前所未有的严峻。
“阿姊,你先别高兴太早。这字秀气归秀气,明眼人也还能看出来是出自我手。你一定收好了,万不能让人瞧见。我给你抄的那些帛书,被人看到了,还可以辩称是我一片孝心,给阿母抄书解闷。但若让人发现,我在教你写名字……”
她知道他口中的“明眼人”指的是谁。连忙点头,郑重表示:“那我就把这几片布吃了。”
王放得到她这句保证,噗的一声忍笑,手一抖,差点写歪。
写完之后,转半圈,推到她面前。
罗敷虔诚地看着面前一片字帖。“秦罗敷”三个字合在一起,终于略觉眼熟,他乡遇故知,知道是自己的贵姓芳名。
似乎是有生以来,头一次让人完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至于另外几个……
“这是‘东海先生’。这是‘邯郸’、‘白水营’、‘蚕’、‘桑’……这是我的姓名……”
王放不厌其烦,一连写了十几个可能用到的常用字词。够她练上好几天。
罗敷眼前一片横竖撇捺,为难:“也许、记不住……”
他一笑,翻过布片,寥寥几笔落在边角,居然开始勾勾画画——画了个蚕宝宝,画了片桑叶,画了个三绺髭须老先生。他画技并不甚高,但却意外的神`韵齐备。那蚕宝宝还笑呢。
罗敷捂住嘴,忍着没乐出声。
不过在写他自己名字的那片布后头,他比划许久,最终什么都没画,而是带着三分命令的语气,说道:“这个你总能记住吧。”
罗敷逗他:“不一定。你也给我画一个。”
“不行。”他十分有自知之明,“别把我自己画丑了。”
罗敷咬唇。伸手在那个神气活现的“王”字腰间上掐了个指甲印儿,算是记认。他浑身一哆嗦。
不跟她较真,毛笔重新蘸了墨,往前一递,“阿姊,你提笔写一个试试。我检查下你的握笔姿态。”
罗敷霎时笑意全无,微微冒汗。
他说得轻巧。难道不是故意要她露怯?
她不怕出丑,自暴自弃地抓起笔,学着王放的姿势——已经和她以往习惯的动作不太一样。她以前都是直接五指攥着笔杆子的。
愈发觉得难受。怎么那笔在他手里就是龙飞蛇动、鸾翔凤翥,而到了她手上,就宛如一个腿脚不灵的残废呢?
她抖抖索索的,还在回忆他写那个“秦”字的笔顺,听到对面笑出声来。
“算了,你的姓太复杂,先从我的来,只有横竖两个笔画,最简单不过。”
手上一空,让他抽出笔,重新摆了个姿势。写着“王”字的布片拣出来。连转半圈都不用,直接推到她面前,手一指,“喏,你试试。”
罗敷这才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是不是曾经赌咒发誓,说倘若如何如何,“我的姓倒过来写”?
一时间记不太清细节。于是不想这茬子事,按着竹简,谨慎万分地开始画横。
王放看不两下,就看出一连串问题。
“你、你……你手指头怎么长的!”
光洁的额头上飞快地渗出薄汗。那只原本素净细润的柔荑,此时扭成纠结麻花。
他抓耳挠腮,低声纠正:“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让人看不出你是初学,不论写得如何,一定要显得自己经常写的样子,别像个小孩似的……三指执笔,食指勾住,中指顶住,其余手指放松……”
罗敷心烦意乱,又一次有了拿小刀砍桌子的冲动。
但也知道他是一片好心,点点头,把那些难以理解的指点教训,尽可能在脑海里分类归位,深呼吸,继续写那一笔竖。
突然,手背上一热,竟而直接被他攥紧了。王放终于忍无可忍,不知何时已移到她身后。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手在他手心里挣扎,竹简上的字总算被拨乱反正,上半部分鬼画符,下半部分已经现出工工整整的态势。
然后才想起来一挣,低声喝道:“干什么!”
王放跟她同时叫出来:“你别动!”
笔顺都错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毋庸置疑按住她手腕,不给她瞎划拉的机会。随后左手背也一热,被他用力压住。他恨铁不成钢:“左手别跟着较劲。”
罗敷委委屈屈的咬牙。一张脸红透,看着自己从手腕到指尖被包得严实,第一反应竟是后悔。方才为什么要让他摘手套。
王放显然没觉得这样有多不妥,大大咧咧补充一句:“阿姊别见怪啊,以前我阿父就是这么教我写字的。”
一句“阿父”,算是提醒了她,自己肩负重任,学习读写不是闹着玩。
懒蛋阿弟也上过私塾。知道他没骗人,学写字不能单靠嘴皮子。
她浑身如针扎,清楚地听见背后轻微的呼吸声。知道他也绷着劲儿,免得胸膛贴上她。
她尽量镇定。不过是规规矩矩清清白白的学个写字而已……又不是没碰过他手。
可耳朵尖还是不由自主的发热。她集中心思,眼睛盯着笔尖走过的痕迹。
可还是不可避免地走神了。她想,难怪女孩子学读写的少,肯定是因为女先生少。照这个教法,要是请男先生,女孩父母估计一万个不让……
她不服气地嘟囔一句:“那你轻点。”
耳根后头答得义正辞严:“你要是手指头不较劲,我还不费这个力呢!不信我松手试试——你看,不行吧?”
说着果然轻轻卸力。罗敷手下笔一歪,吓一跳,本能地去找他的手,抓住。溺水的人抱上了树根,这才喘出一口气。
不得不说,她就是个蹒跚学步的小孩。自己爬爬还好,一旦让大人提溜着站了起来,那就腿脚不长在自己身上。大人一放手,立刻摔跟头。
忽然指尖被小小的一捏。“王”字写完,漂亮收笔。
耳边的声音带着笑意,眼见满意:“知道如何用力了不?”
她“嗯”一声。心里想的却是,难道要说没学会,让他再重复一遍?
笔尖往下顺,自然而然地带她继续,“看见后面那个‘放’字了吗?给你演示一下笔顺。先写一小点……这个字是左右结构,你下笔之前应当心里有数。但其实左右两部分太平均了也不好看,不过你现在不用分心管这个……”
他滔滔不绝的说下去,声音低沉,语调平平,吹不起她的鬓发。
一个字写完了,字形讲解还没完,大约也觉出来,两人挨得太紧,要是都沉默着一言不发,未免尴尬。
“再来几个左右结构。‘邯郸’……阿姊你看,这两个字,像不像两个拄手杖的人?一个走在前面,一个弯腰在后面跟着……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听没听说过,邯郸人走路姿势都很优美?——你没听说过,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以前没人说过你走起来身形好看?——总之,有个傻瓜,他想改进自己的走路姿势,特意去邯郸观摩学习……”
在他轻微的东拉西扯声中,罗敷慢慢静心。双手被他握得暖暖的,笔尖划过竹纹的陌生手感居然十分美妙。眼看墨汁化作一个个优美雄劲的字,让她感到一种岁月静好的安详。
她无意识地“嗯”一声。无知无识的竹简承载着千年的智慧,在她眼前手中,漂泊流淌。
王放讲完了邯郸学步的笑话,自己嘻嘻乐两声,发现罗敷没跟着笑,甚至似乎都没注意听。
他悻悻然住口,忽然发现了一个新话题:“阿姊……你、你的头发怎么湿了?”
“郸”字正写到最后一笔飘逸。罗敷脑海中空白一刻,忽而产生些警觉。他在说什么头发?
她梳着整整齐齐的倭堕小髻。一头乌发浓密得沉甸甸,只用丝带挽住,斜斜垂下的发髻,盖住修长白腻的后颈。髻中挑出一缕散发,一直垂到腰下,扫出一抹不经意的妩媚。
王放跪坐在她的侧后方,恰好在发髻垂下的一侧。此时跟她贴得近了,才注意到,她发间居然还带着微微的潮气!
混着清新淡雅的兰膏馨香,便忽然产生些难以形容的妙意。
清水出芙蓉。这是哪里时兴的新妆?
“郸”字的最后一笔于是晚节不保,歪出一个风流的弧度,和她的发髻遥相应和。
他偷眼再看,后知后觉地发现,女郎何止是秀发湿漉漉,一张脸蛋也是干净清爽,带着甘甜的水汽,脂粉轻而透,全无劳碌一天后的疲惫模样;新换的洁净衣裙,捶打得平展柔顺,包裹着玲珑之躯,却包不住那隐约的皂角清香;就连耳后也清洗得干净,还未来得及佩戴耳饰,洁白的耳垂像一滴乳,又像是寒露凝成霜。
他目光有点移不开。有点受宠若惊,又不由得窃喜。这这这是……专门为了迎接他的拜访,特特特意……梳洗打扮的?
他不是什么枯槁老人,也不是柳下惠。妙龄女郎几乎被他搂在怀里,绒发拂他面孔,清新的气味往他鼻孔里钻。
美好的事物谁不喜欢。平日里,他就算是地上捡朵花,也会呵护捧起来,欣赏一会儿,嗅嗅香气。
何况是比鲜花还姣好百倍的人——难道他要如避蛇蝎,跳起来躲吗?
那才是有病。
于是他没动,反而胆大包天的,又微微靠近了一寸三分,偷偷吸了一口气,肺腑一片芬芳,发丝拂得他脖颈痒。
不知哪来的夜花香沁入房间里,旋转坠落,在地上铺一层柔软的香雾,包围她的身子,包围她的手。她手中的笔似乎都是香的。纤指是葱管,笔尖是花瓣,写出来的字是花中跳舞的人。
正魂不守舍,只见她不安地一错身,玲珑的耳根爬上一点点绯红。
听她有些别扭地顶了句嘴:“离我远点。”
“不是,我……”
王放收敛心神,突然产生了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不会又哭了吧……
他欲哭无泪。天地良心,明明没怎么多冒犯,明明除了她的手,哪儿都没碰啊!
难道只是偷偷的心猿意马一下下,她也能察觉?
《女诫》威力这么大?
可她再怎么流泪,也不至于把发髻浸湿了吧!真哭成泪人儿了?那他罪过可大了……
他胡思乱想着,忍不住想凑近了看她眼睛,看到底红没红。
这个举动引起了极大的误会。罗敷恰好此时一偏头,看到的就是一双明亮探寻的眼,跟自己离得巴掌近,火热的呼吸吹在她鼻尖,带茶香。一身的粟粒。
她一胳膊肘横过去,把他严严实实隔开,低声怒道:“放开!不许动!再这样我喊了!”
王放噤若寒蝉,迅速举起双手,一动不动。仓促之间举得也不规范,右手高,左手低,宛若百戏场上的歌舞木偶。
罗敷横他一眼。还算听话。又觉得他这副样子十分滑稽,忍不住冷笑一声。
她心思不乱,先把毛笔墨碟收到几案中间,免得再溅墨汁。
然后才想明白了他莫名其妙举动的根源。审问一句:“你说我头发怎么了?”
王放眼珠子转,没出声,不知道嘴皮子在不在“不许动”的范围内。
罗敷也不傻,马上注意到他眼睛发直,作势啐一口。
转头喃喃自语:“早知你对书本学识毫无敬畏之心,我才不提前沐浴呢。”
王放这下吃惊,松开牙关:“沐……浴?”
罗敷轻轻咬牙:“为了读书啊。”
难道还能是为了悦你这个自我感觉良好的货?
她是目不识丁的百姓家女儿,从小便觉得字纸是金,笔墨是玉,能写书的人都是神。
今日算是第一天正式“开蒙”,虽然学习的目的有些不纯,私塾的地点有些暧昧,请来的先生有些不靠谱,但她还是难免激动,郑重其事地做了准备——濯发、浴身、剔甲、噙香,用她所知的最朴素的方法,表达对造字之神的敬畏。
她不是无所事事的贵女。白日里在织坊忙,晚饭时分方才回屋,立刻开始做这些准备。
除了拾掇自己,还收拾了房间,甚至给“先生”准备了茶水点心,在并不充裕的时间内,尽量做得尽善尽美。
导致一头长发到现在还有些潮湿——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至于凑那么近看么!
是不是在他眼里,自己就是个傻瓜?
她有些恼,又有些难为情。毕竟,湿着头发就见客,严格来讲也算失礼。
可若是他不凑到她背后,也不太会发现这点细节啊。
她心烦意乱,见王放还举着手傻愣,没好气命令一声:“手放下。”
王放垂手低头,突然感觉自惭形秽。
她对待书本文字那么认真!
他呢,凭借自己底子厚,玩笑一个接一个的开,把这事当游戏!
自我检讨没一刻,又忽然鬼使神差地想,那么他进门拜访之前,她……
难怪满屋的清新芬芳。
要是他稍微来得早一点……
少年人心里藏不住事儿,以为自己智慧高如天,城府深似海,其实那心思如同满树的梨花苞,只要一夜春风拂过,哗的一下子,全都张扬着开了。
他蓦地脸红,慌里慌张站起身来。却忘了跪坐太久,两条腿血脉不畅,刷的一下如同踩进烈火冰刀,扑通又跪下了。
赶紧顺势一低头,遮掩住脸上的异样神色。
“小子莽撞,又惹阿姊生气。原本是误会,但……毕竟是我不对……阿姊听我解释……”
罗敷狠狠瞪他一眼。这人三番五次的无礼冒犯,要是放在以前,她做平民女郎那会子,遇见这么个不知进退的孟浪子,早就把他骂回大人家,不招来二十个围观的戳他后背,算她高抬贵手。
可这个十九郎,每次“冒犯”,偏偏都有似乎冠冕堂皇的理由——带她逃跑啦,教她写字啦,抑或是给她留言她没看到啦,总之绝非他心术不正。
果不其然,又来了。“阿姊听我解释”。
她冷冷道:“听着呢。”
王放赶紧清清嗓子。垂眼看地。他伶牙俐齿,出口成章,确信能把自己撇清出来,让她再挑不出错处。
譬如他可以说,以为阿姊练字挫败,哭了,慌乱间不知所措,以致没了分寸;譬如他可以说,是带她写字时拗姿势太累,终于落得腰疼背疼,以致差点倒在她肩膀上。
他也可以睁眼说瞎话——听得阿姊似乎是嘟囔出声,以为是唤自己,听不清,只好凑近。
可是……
他突然不想花言巧语了。宁愿做那个说真话而被杀的齐太史,不愿当鬼话连篇的赵高。
他低着头,声音干干涩涩的,一字一顿地说:“阿姊身上香气,很好闻,我不觉离得太近。”
一句话说完,一动不动,抬眼直视她双眸,准备迎接后果。
罗敷被他的坦率击中了,一口气定在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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