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营自给自足。和其它地主田庄一样,女眷们自行组织起了一个小小的纺织作坊,给全营上下供应布匹和衣料。
罗敷远远听到织机运作的节奏声,顿觉无比亲切,一双耳朵都舒适无比。
一间大屋内,横竖分布着十几台手摇纺车、脚踏纺车、络丝车。另外一头是二十来架织机,有大有小,有新有旧;有老式的脚踏平织机,也有轻便精致的提花腰机;有的年久失修,摇摇晃晃近似散架,每穿一梭都吱嘎乱响;有的干脆已经缺了零件,破破烂烂的扔在角落里,筘齿上还挂着几根不知何年何月的线头。
明绣一声:“夫人来看大伙啦!”
几十个女眷挥汗劳作——缫丝的、纺线的、绩纱的、织布的,此时赶紧纷纷下机,齐齐施礼,莺声燕语的“恭迎夫人”。
白水营过了三年群龙无首的日子。男人们固然盼望主公能够尽快回归,收拾乱局,这种情绪也传染到了营中的女眷身上。听闻“主公夫人”下榻营里,一个个卯足了精神,仿佛看到了新生活的曙光。
可一见到真人,都有点出乎意料。原本以为是个跟主公气质相似的、睿智稳重的老夫人,即便听说她年轻,想来也低不过三四十岁去;谁曾想今日一见,原来是个二十尚不足的年轻女郎,一双眼睛灵动归灵动,却明显没什么岁月的底蕴。看言谈举止,也不像世家大族教出来的贵妇人。
那么她之所以能吸引主公的地方,似乎也只有……这一副脸蛋身姿了。
就是为了她,东海先生任性出走,丢下了她们的丈夫、父亲、兄弟?
唉,男人哪。不管多么年高德勋,不管多么道貌岸然,有些爱好总是一成不变。
众女眷互相看看,努力接受着现实。有两个沉不住气的,还偷偷叹口气。
白水营里的男人们,都是出于理想和道义,自愿追随东海先生奔波四方。因此对于主公的这次“重色轻友”,也都尽可能地理解接受。对于秦罗敷这个“红颜祸水”,不管私下里如何看待,表面上,也都爱屋及乌地表示了尊重。
而女眷们大多追随父兄而来,住进白水营并非她们自己的意愿。东海先生一走,营中的乱象马上波及到了后方宅院,让这些没怎么出过门的妇女们平白感到心慌,不知道这种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追根究底,面前的“主公夫人”似乎难辞其咎。
罗敷敏感地察觉到了这种微妙的态度。她不以位尊者自居,朝大伙谦逊笑笑,解释一句:“大家接着忙,我……就是来看看。”
众女纷纷遵命。一个三十来岁的胖墩墩妇人笑道:“夫人是千娇百媚的贵女,难道也懂桑麻织造之事?”
这话里隐约带着些不服。罗敷微微一笑。她是把自己当成纨绔方琼,前来“巡查农桑”,看热闹来了?
她伸手抚上半匹没织完的苎麻。还没摸到纹理,那胖妇人连忙跑过去,毕恭毕敬地推开她手:“夫人仔细!这匹已快织完了,断了线,可要接续好一阵!
罗敷没接受她的建议,反而格外认真地摸了摸那苎麻布面,轻声分析:“是不是因为这台机子卷线卷得太紧,踏板又松,提棕的力度才会忽大忽小,容易断线?”
一屋子织女集体静了一刻。她们的母亲只教会了她们穿经打纬,从来没教她们挑织机的毛病。
罗敷弯腰,地上捡了个木片,塞进踏板和中轴连接的榫卯里,手指推一推,稍微增加了踏板上下的滞涩之力。
然后在织机上坐下,试了试棕框提拉的幅度,卷紧了一排经线。地上的水桶里捞起一个小刷子,将经线刷湿——太干燥的线容易断。
最后拾起梭子,轻轻地穿过织口,织了一纬。
机子不是什么好机子,然而罗敷从小纺织,人还没有织机高时,就已经能织出让人挑不出破绽的布匹。这一台不太听话的织机,到了她手里也服服帖帖。
没两下,那胖墩墩妇人的神色就从担忧变成惊讶。似乎比自己还熟练三分!
当下时节,纺织是每家妇女必会的技能。然而这事也要看天赋。譬如每个女人都会烧菜做饭,但有人做出来的是珍馐美味,有人在厨房里忙了一辈子,端出来的东西却依然被儿孙嫌弃不吃。
其他人也纷纷过来围观。秦夫人纺织的手法和大家都不太一样。别人都是穿一纬、拉一下定幅筘,以控制麻线的用量;她却是穿三纬才筘一下。每一经疏密匀和,每一纬的力度拿捏得恰到好处,似乎手中挽着一个看不见的梳齿。
这样一来,织造的速度直接提高了一倍。众女的神色从惊讶又变成了佩服。明绣这个不会织布的,尤其看得眼花缭乱。
细心的已经注意到了。她并没有像寻常人那样,将梭子从一头送到另一头,而是点到为止,送进线丛就松手。尖尖的梭子丝滑的线,仿佛鱼儿游水,润物无声地掠过后半段路程,轻轻滑到她的另一只手的掌心。
梭子在织口间快速穿行。白皙的手指手腕在几千根丝线中翻转。
穿梭本是个力气活,在她身上,居然看出了行云流水般的美妙,如同翩翩起舞。
与此同时,踏板配合,棕框变换,在投梭的同时拉筘,又省出了一半的时间。
慢慢的,作坊里鸦雀无声。只听得踏板吱嘎,以及快速拉筘的砰砰轻响。几十双眼睛随着她的素手翻飞,如饥似渴地临摹着她的动作,然而却没几人能看清她投梭的手法。
……
不仅是堂内。工坊外面,隔着一扇矮窗,也有人驻足停步,几乎是贪婪的,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会子。
罗敷觉出背上有刺,回头看时,窗外空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
罗敷试着织了一寸,就放下梭子站起来,看着一众目瞪口呆的织女,笑道:“织机和人一样,每架机子都有它的性格,不能一视同仁的对待。这位阿婶,你照我这样织,就不容易断线了……”
那胖妇人简直不相信自己眼睛。短短半刻钟时间里,她织出了一寸长?要知道,这一寸长的布面里,有着近百根密密麻麻的纬线交织,近百次穿梭往返!
而且能明显看出,这一寸新布,比起前面那十几尺长的旧布,明显可见更加细密整齐,不是一个档次。
众女又惊又喜,随后轰然而炸。
“夫人!帮我看看我这台机子。四个棕框排得太密,操作起来总是不太爽利……”
“夫人,你是怎么穿梭的,再演给我们看看!”
“夫人,你有没有时兴的纹样图?我都三年没去集市逛过了……”
……
罗敷牛刀小试,原本的意图,也只是想尽快跟女眷们打成一片,没有打压她们的意思。
于是耐心地解答了几个问题,提议:“不若从明日起,我也来跟大家一块干活?这里好几架闲置的机子……”
胖妇人却为难:“夫人别看我们这里织机多,都是坏了的,也没请人来修。谯公子叫我们莫要和外面多接触。想劈了当柴烧,又舍不得……”
罗敷随口说:“那就自己修嘛。”
罗敷纺织手段精熟,单凭这一点,已经和众女眷拉近了不小的距离。最起码,大家看她的时候都没什么敌意了,有些甚至暗暗想,这么能干的女郎,能被东海先生看上,果然有她的过人之处。
但罗敷的这一句话,却没有收获太多的附和。胖妇人首先为难。
“都是女流之辈,怎么会摆弄那些大件东西呢!万一给弄坏了,那可再装不起来!”
其他人也纷纷叫道:“就是!通经打纬的东西,可不能有一点差池!万一用起来织废了一匹布,那得损失多少?”
闺阁中的妇女们不读书,也学不得太多手艺。对于织机的使用,大多只知方法,不知原理。哪敢胡乱摆弄拆卸。
罗敷有点懵。若是在平民百姓家,织机坏了确实令人头疼。然而白水营是什么地方,外面那么多饱读诗书、久经战阵的君子文人们,难道还拿几架织机没办法?
——还真没办法。纺织是女人的天职。修理织机这种鸡毛蒜皮之事,如何能麻烦男人呢?
倒是有人试过。明绣指着角落里几个蒙尘的木质零件,努努嘴,十分不屑地说:“唔,上次十九郎听说织机坏了,自告奋勇过来修。耗了一上午,说要拆一架好机子来比对。我们拗不过他,只好让他拆。你猜怎地,后来坏机子没修好,他把那好机子组装回去之后,还多出十几个零件!这下可好,又坏一架……”
这件事显然已成为纺织工坊里的一大笑料。众女立刻嘻嘻哈哈的笑起来。
胖妇人笑道:“可不是!后来谯公子训他不务正业,多管闲事——要我说,训得好!谁让他好好儿一个小郎君,非要管女人家的事,这叫冬瓜长在瓮里,没出息!——诶,夫人,你算是他阿母,可得好好管教管教,别让他再来毁我们东西……”
罗敷绷着个脸,认真听完大伙的控诉,心头升起一丝幸灾乐祸。
但鉴于十九郎对她的无私相助,她还是很厚道的,没笑出太大声来。
转而笑道:“咱们女人家也不见得便修不得织机了。你们今日下工后,把散落的零件收一收,擦干净,明天我来试试。”
几个人同时“呀”了一声。夫人连这都会?
罗敷抿嘴不多说。舅母家里那架织机,就是战后从废墟里刨出来的。她依稀记得,阿舅张大响本行是木匠。他面对一屋子烂木头,灰头土脸的摆弄了好几天,在看热闹的邻居们自相矛盾的指点声中,终于让那织机一点点的成型。磨去倒刺,擦拭干净,竖起来,穿上线,织出布,羡煞一众邻里妇人。
当时罗敷年纪小,站在旁边看,好奇地观摩着阿舅的一举一动。
这是生活所迫。当时一家人在邯郸刚刚落脚,就有官府悍吏来催赋税。钱粮自然是交不出,那就只能用布帛来抵数。思来想去,也只有修复织机这一条路。
后来织机及时修好了,舅母不太熟练地上机,一织就是好几个时辰。罗敷踮着小小的脚,帮她把乱线理顺,提醒她跳线脱线的错误。趁舅母休息的时候,也张开手臂,帮忙织上几寸。
日夜赶工,终于在悍吏第二次来拍门的时候,交上了两匹马马虎虎的布。从此那织机成为了家里最珍贵的财产。
她想,阿舅也是大字不识,当时的年纪,也不见得比这位胖阿婶大;他能做到的事,女人为什么就做不到呢?
冒充主公夫人也有冒充主公夫人的好处,让她在女眷当中,无中生有的获得至高威望。
她再严肃吩咐一句,众女便再无异议,赶紧保证:“好好,明日等夫人来修织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