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敷以为, 洛阳便是她见过的最不像样的国都了;然而远远看到荒草地里的帐篷篝火,以及称不上城墙的简陋泥堆, 她还是失神一刻——这“王庭”跟洛阳有得一比。
王庭正中, 一座金顶大帐, 造得还算走心。日光洒在其上,远远望去, 如同一颗落在草原上的大珠;环绕大帐的还有数十小帐,门口各色旌旗布匹, 随风招展。牛角羊骨悬挂门廊, 随风而动, 呜呜有声。
匈奴王庭的结构松散, 管理也远没有汉家都城那样严格。再外面的一圈, 便是商旅和平民居所。帐与帐之间没有路, 冬雪化冻,积洼之处甚多。一双双忙碌的皮靴就踩在泥水浸泡的草地上。那泥水里通常还充斥这牛马粪便臭气。
若实在是泥泞得影响通行,地上便会给铺上些木板、羊皮、砖头之类, 走起来吱嘎作响。
罗敷的队伍便停在一片湿漉漉的砖头前面。匈奴降卒躬身解释:“只能走到这么远了。再往里进,我们拿不出调兵令。若在平时, 可以糊弄过关。但夫人你看, 那一队在巡逻的骑兵,是休屠王的手下……他们平日里不常驻王庭的……”
王庭已见异动。更要谨慎为上。
于是让大军就地隐匿。罗敷最后跟众人确认了一下行动顺序。带上白起、盗仓,出发上路。
白起是西域客商,她是汉家织女,盗仓么……扛东西的小厮。
一行三人, 看起来平平无奇,就是几个想趁战乱挣辛苦钱的小商户。
这样的人,王庭里每天来来往往百十个。
匈奴人直来直去,打仗不讲究什么排兵布阵、知己知彼。对奸细的防范也不严。和他们打扮相似的民众,简单盘问两句,一个个都放过去了。
糜幸最后嘱咐一句:“不管得手失手,只要需要增援,便抢一支鸣镝箭。我等接到讯号,即刻闯入配合——白将军,你会射箭吧?”
白起翻个白眼,压根没理他:“夫人夫人,走这边干净的路。”
罗敷忙里偷闲地回头,朝糜幸口型说了个“会”。
罗敷一行人顺利进入王庭,仅用了两匹绢的贿赂。
不敢左顾右盼,匆匆扫一眼,没看到有王放和击刹营的半片影子。
罗敷松口气。他们想必已感知到了情况异常,不知躲在何处。
跟着一队小商小贩,来到大阏氏庭帐外。
大阏氏的庭帐在单于帐一侧,木篱圈出了办公和起居的地盘——一顶大帐,数顶小帐,周围点缀着木屋茅屋,大约是仓库。
门边拴着五六匹骏马,几个低阶军校来往匆匆。精英侍从佩着长刀,守在周围,驱赶闲人。
白起出面,几种语言连说带比划,说他们是凉州地方来的客商,带有珍稀货物,胭脂水分、彩绣绢帛之类,想进献大阏氏。
匈奴守卫定睛看了看。这几张脸容色各异,然而似乎都写了“无害”二字。随便搜一搜身上,也没有危险武器。
若换几个五大三粗的赳赳武夫来求见,此时已经被拎进小黑屋盘问了。然而面前一个傻乎乎西域人,一个纯良美貌女子,一个瘦小伶仃的仆从,能做出什么坏事来?
甚至有人猜测,这女郎……会不会是大阏氏在汉地的相识?
罗敷再使眼色。盗仓捧出一叠精致玲珑绣马兰花小荷包。是罗敷前一晚跟织娘们连夜绣的。
“这是样品。诸位长官觉得还配让大阏氏过目否?”
几个守卫心领神会,一人抓了几个荷包,笑道:“大阏氏正在处理公事。等着吧。”
三人从命,远处毯子上坐等了一会儿,只见中央大帐里出来了几个官员打扮的人,想是刚与大阏氏会晤完毕,上马离开。
接着又来了几波客人。直到日头斜落,挂在了单于帐顶的金珠子上,才有人过来唤:“进贡的,快去吧!大阏氏正好想购些汉家织物绣品呢。”
罗敷心砰砰跳,急起身称谢,随着守卫的引导,规规矩矩入帐去。
她的两个随从没那么着急。盗仓眼珠一转,留意了帐内帐外的撤退逃脱路线。白起看准了角落里堆放的几张弓,记住了弓箭存放的位置。
大阏氏二十余岁,其人并非绝色,但五官端正,轮廓柔婉,大约因着不常风吹日晒,肌肤不是寻常匈奴牧女那种黑红色,而是白净透亮。因在孕期,肌肤丰泽,尤为珠圆玉润。她头饰玛瑙珠玉,颈间一串珊瑚项链,臂上缠金,足底羊皮小靴上缀者一串明珠。
两双胖胖的小肉手,正全神贯注地玩她的靴子——那是两个蹒跚学步的小男孩,髡发童装,乖巧可爱,显然是大阏氏的两个儿子了。
这两个孩子,从小就被带在身边,耳濡目染,目睹他们的母亲与各路贵族官员打交道,学习政治上的门道。
大阏氏身旁五六个侍婢,都是容色姣好的少女,然而与她并肩一比,气质上立刻相形见绌。
她手边几案上堆放帛书,金边镶嵌,丝带围卷,盛在玳瑁装饰的漆盒里。手持玉管毛笔,似在作歌。写几句,指尖打拍子,轻声哼唱。凤仙花染红的指甲在手背上跳跃。
一个侍婢抱着胡笳,按照她的指点,低声吹奏音节。
白起这几年少见美女,一看之下,眼睛有点挪不开,悄悄说:“这也是个女神啊!”
怕罗敷不高兴,立刻补充一句:“可惜是蛮族,唉。”
盗仓见不得他这两头拍马屁的德性,冷笑道:“蛮族又如何?看人家那气质,也不输与汉家贵妇。这贵妃说不定跟那刘可柔一样,大半辈子都是在洛阳过的呢。”
的确,这位大阏氏仪态端方,除了全身胡妆胡服,看起来和一般汉女也没太大区别。因着接连生育,更显出成熟风韵来。
远处坐席上还有一主簿,一管事,三五低阶官员。几人各忙各的,没把这几个小商人放在眼里。那主簿开小差,拿个黄铜九连环,专心致志地玩。
大阏氏见到罗敷,眼前也是一亮,放下玉管笔,令侍婢停了音乐。
如此标致纤美的汉家女郎,北地连年少见。她的举止做派典雅绰约,若说是商贩民妇,未免低看;但她浅笑温柔,步履细碎,一点架子也无,也不似那趾高气扬的财主婆。
至于她后头跟着的两个男随从,大阏氏倒没多看。
倒是几个侍婢被白起的相貌吸引住了。偷笑着,在礼貌的范围内,一下下的偷瞄,似乎在计算他鼻子的高度。
罗敷以民女身份,不卑不亢见了礼。大阏氏微笑起来,道:“唉,他们男人爱动干戈,弄得如今边关紧张,来的商旅都少了。女郎有何稀奇之物,别吝啬,都拿来瞧瞧,价钱好商量。”
跟刘可柔一样汉话流利,字正腔圆的洛阳官音。
汉匈开战,波及面甚广。军旅之人固然要冒险搏命,寻常百姓居民也少了许多便利。看大阏氏那略显急切的脸色,显然许多生活用品已经快要青黄不接了。
罗敷笑道:“东西可多。夫人莫要挑花眼。”
她出行仓促,原本没准备面见匈奴阏氏;身边准备的“货物”,也是临时从她私人用品里挑出来的——一路上制的绣样布样、随身带的胭脂水粉等等,虽非绝顶精品,倒也都是出色好物,放到匈奴王庭,也算拿得出手。
她先打开个小漆木盒,里面是白净细腻的满满一盒,平整压花,透着干净的淡淡紫色。
两个小孩爬过来,伸长脖子,凑着往她手上看,咿咿呀呀的不知在说什么。
大阏氏迟疑:“……紫粉?”
罗敷点头笑道:“阏氏识货。这是近年从洛阳宫里传出的配方。纯白梁米芯子捣碎滤蒸十遍,澄清磨细,再取落葵子蒸熟,生布绞汁,和入粉中晒干。用时和白蜜涂面,鲜华立现,可掩暗黄气色。”
这是她在洛阳宫里发现的秘藏。自己带了,还没舍得用。
大阏氏纵然见多识广,对这种新奇妆粉也爱不释手,朝后头侍婢笑着吩咐:“还有多少盒,都给我收着。”
两个女郎俨然亲近。罗敷见开了个好头,心中舒畅不少。
跟大阏氏聊了会子脂粉妆面之事,又道:“丝帛布料,妾的车里也带了几十匹,都是熟练织娘手制……”
她随身带了不少高档布帛,既能当钱使,也可作贿赂用。
吩咐盗仓:“取一匹吹絮纶来,给大阏氏过目。”
大阏氏也识货,见了她拿来的吹絮纶,轻轻抚摸,面上又欢喜一层,问了市价,曼声评论:“这种轻薄布料,在汉地都少见吧?”
白起比罗敷还得意,刚要吹嘘丝绸夫人的通天技艺,大阏氏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转头吩咐那个长胡子主簿:“这种少见的料子,给我多定一些。休屠王、昆邪王这些时日辅政有功,赏他们一人二十匹。钱从我的金库里出,莫要用公家金银。”
罗敷听了,暗暗摇头。大阏氏也许在处理政事上是一把好手,但显然没什么权谋心眼儿,还无条件地信任休屠王呢!
而且,她也许觉得,“赏赐宗室”是面上有光之事,这话根本没避人,直接让帐里所有人都听见了。
倘若他们真的兄友弟恭,也就罢了;可她却不知,休屠王暗地里不知在怎么布置呢!
主簿专心玩九连环,大阏氏又叫一声,才赶紧答应一声,随口问:“这么便宜?”
罗敷心一跳,蓦地意识到,由于边市停开,所有布帛丝绸的价格大约已经飞涨,她报的却还是洛阳的市价。
大阏氏见罗敷忽然面色僵硬,好奇问:“女郎,有何不妥?”
罗敷调整表情,压低声音。
“方才几样货物,妾都是取的成本价,算是进奉大阏氏的一点心意。妾还有一样珍奇物件,轻易不示人。大阏氏屏退左右,妾才敢展示。”
大阏氏掩口微笑,描得细细的眉毛像风吹柳叶,眉梢跳了一小跳。
“什么好玩意儿,还不能让别人看?怕被抢了去,还是怎样?”
罗敷觉得已和大阏氏建立了充足的信任,固执笑道:“这是稀奇工艺,天下独一无二。还请让大阏氏的随从,和妾的随从,都回避一刻。”
大阏氏见她手中有好货,心中也好奇难耐,爽快笑道:“那你们都出去一下吧。我跟女郎单独聊两句。”
侍婢们听话地鱼贯而出,把孩子也抱走。
那长胡子主簿却没动地方,聋了一般,依旧鼓捣第七个环。
罗敷轻轻递个眼色。
大阏氏笑道:“剩下的都是我的心腹之人。女郎尽可放心。”
罗敷身在别家,是客非主,也不能强迫人家完全净场。再一想,大阏氏身怀有孕,别说自己,就算是来个卞小虎,说不定也能伤着她。安全上自然要更加小心。
她便不强求,使个眼色,让白起也留在自己身边,双方二对二。
大阏氏没表示异议。
罗敷微微侧过身,袖子里抽出一卷织物,慢慢摊在面前的树叶纹缂毛坐毯上。
坐毯原本鲜艳华丽。但被罗敷手中的织锦一衬,立显粗糙。
大阏氏双眼一下子瞪大,有些艰难地弯身,抚摸那织锦上的细密经纬线。
云气纹、鸟兽纹、日月纹,环绕着果核大小的汉字“五星……”
罗敷观察大阏氏的神情。她只是惊叹赞美,却似乎并不认得这是击刹营织物……
猛地意识到,大阏氏也不过二十多岁年纪,击刹营的名号也许听说过,但对于击刹营的旧物,也许并不太熟识……
正待解释自己的来历,大阏氏后面那个长胡子主簿却眼睛一尖,手里的九连环掉在地毯上。
“这是以前横扫夷敌的大汉击刹营的专属配饰,你们怎么有?”
眉毛颤颤,声音里透着好奇。
罗敷冲他微微一笑。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果然还是年纪大的人有经验。
大阏氏这才恍然,也肃然起敬,并拢双膝,询问地看向罗敷,眼神里已经问出来:你是什么人?
罗敷不废话,压低声音,快速说道:“妾等是洛阳来客,带有汉军精锐部队。大阏氏,你现在处境危险。你们王庭的客人方琼,正在和休屠王策划政变,除掉你和昆邪王,废单于。我等无意间听到二人密谋,立即伪装前来求见。大阏氏务必加强警戒,必要时先下手为强,否则……”
一段话涵义太复杂,大阏氏如同被灌了一大口酒,一时间愕然呆住,脸上一红一白,似是没反应过来。
“你们是——你们如何知道——”
如何知道这些阴谋细节的?
为什么要帮她?
是如何潜入王庭,不被发现的?
又凭什么对她大阏氏发号施令?
……
一个个问题如滚雪球。罗敷自己也知道,要解释起来太麻烦,要自证身份动机,更是费口舌。
她抬头,眼中现出坚定之色,言简意赅,“妾若随口诓骗,有何意义?大阏氏也知晓,你的丈夫单于,听信方琼谗言,贸然带兵南下,犯我汉境,双方百姓不得安宁。殊不知方氏狼子野心,黄雀在后,真正的目的是趁王庭空虚,扶植休屠王上位,他自己捞到更多好处。至于单于和众多匈奴兵将的性命安危,他怎会放在眼里?大阏氏信也好,不信也罢,妾本大可袖手旁观,任你匈奴王庭被乱臣贼子祸害,我大汉坐收渔翁之利,岂不妙哉?但我等也并非短视之人。一是不忍漠视杀伤,其二,若有一个稳定的匈奴作为盟友,福泽惠及子孙,我们求之不得。”
这话是她路上就跟将官们讨论好的,说得正气凛然,字字都似为匈奴着想。
只不过隐瞒了十九郎瞒天过海、夺取王庭的那个初始计划——反正没能实施成功嘛。
罗敷见大阏氏踟蹰,又道:“若大阏氏来不及调兵遣将,妾手上有……有数队击刹营汉军,可以拔刀相助。咱们一起阻止方琼和休屠王的阴谋,对双方都有利。”
她边说边盘算,还是没将己方的兵力透底儿。料想大阏氏虽然直率,但也能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若大阏氏执意“不信”她的话,她也不是空着手来的。
大阏氏猝然听到这么一个消息,不及深想,直觉却觉十分可能。不由得现出疑虑之色。
“所以你是说……让我抓捕方琼?还是……”
罗敷看出来,大阏氏思维敏捷,聪慧过人不假,但也仅善于辅助单于处理政治内务;调兵遣将之事,她一个女人家一窍不通,比她秦罗敷还不如呢。
待要寻思些别的说辞,后面那主簿忽然发话了。
“提早防备,总好过追悔莫及。”
不愧是大阏氏的“心腹从人”。罗敷暗中朝他点个头。
“正是这个意思。你若不信,将妾一行人抓捕起来,名头传出去,也不过是捉了几个汉军奸细而已,连‘为国立功’都算不上。空口无凭的事儿,休屠王、昆邪王也未必承你的请。到时候万一政变突起,你束手就擒,你那几个孩儿……”
正说着,忽然帐外呼声骤起,喧喧嚷嚷,惶急万分。
几个侍婢慌忙跑进来,叫道:“失火了!外面失火了!”
两个小孩哇哇大哭,扑到大阏氏怀里。
罗敷腾的立起身。脊背紧绷绷的。
“难道是休屠王行动了!他们当时的谋划,便是趁着失火,以探视大阏氏的名义……”
这句话依旧没说完。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一个洪钟般的声音透过帐子,直传进来。
“外面失火了!大阏氏侄女,你没事吧?”
罗敷简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休屠王来得真是时候!
专挑她让大阏氏“屏退左右”,帐子里没几个人的时候。难道他事先卜过卦不成?
同时心中一个念头疾飞而过。他怎么说的是汉话?难道方琼也藏在近处,跟他配合行动?
大阏氏脸色一白,本能地伸手护小腹。
罗敷也瞬间一身白毛汗,食指竖唇边。
白起纵身而起,墙角里找了根棒子,护在罗敷身边。
入大阏氏帐时,都没带武器。眼下只能就地取材,帐子里也没有正经的刀剑。
大阏氏额头出了细汗。若在平时,她自当毫无戒心地命休屠王进来。
但罗敷一番接连暗示,她总算听进去,急喘两口气,叫道:“我没事,谢休屠王关心。已派人去救火……”
“大阏氏的声音为何如此惊慌?是不是被困在帐里?莫要恐惧,叔父来救你便是。”
脚步声听着越来越近,外头的精兵亲卫居然杳无声息,不知发生了什么。
大阏氏叫道:“莫进来!不方便!”
周围几个侍婢也察觉出不对,齐齐护在大阏氏跟前。有一个拾起几案上砚台,战战兢兢举起来。
哗啦一声,休屠王掀开帐帘,大步闯入,手中握刀,身后跟十来个亲兵。
但他没机会说话。一个高鼻深目的大个儿挥舞木棒,呼的一下照头就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