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罗敷说了什么, 似是欲言又止。
他忙问:“阿……夫人有何见解?”
罗敷赧然,“沙盘什么, 我看不太懂。但我想起一事。上次咱们派人去与匈奴联络, 那个刘可柔可是傲气得很, 手里攒着一沓诸侯写来的交好之信,说是还在掂量价码。”
糜幸和淳于通都点头。这事记忆犹新。
罗敷又道:“可是如今刘可柔却不提价了, 直接应了卞巨的盟约。要知道卞巨现在今非昔比,又被赶出了洛阳, 军马也损失大半。刘可柔之前不理他, 如今却要跟他携手, 这岂不是亏本的买卖?”
这倒也有人想过。糜幸道:“或许是因为他有质子在卞巨手里?”
“迁都”的时候, 这种紧要角色定然会优先转移。
罗敷却觉这理由不太说得通, “曾高如何描述的来着?那个单于帐里至少几百美人, 他会缺一个聪明伶俐的儿子吗?况且我这两日读史读传,他们匈奴从古到今,也并非守那立嫡立长的规矩。质子的身份再尊贵, 也未必是下一任单于。刘可柔不会为了一个长子而牺牲族群利益。”
这种宫廷人际间的门道,确实只有她下工夫了解了。旁人也无从辩驳。
“那夫人以为……”
罗敷理顺思绪, 慢慢分析:“要么卞巨加了价码。要么刘可柔能从这件事上得到别的利益。这第一个可能性, 十九郎,你是从东郡过来的,你们围城……”
王放知她要问什么,立刻答:“坚如铁桶,不太可能放出卞巨的传令信使去。城里倒是放出过信鸽, 但大多是往东南方向飞去求援,不似有跟匈奴联络的迹象。再说,军用信鸽需要驯养认巢。东郡也未必养着专飞匈奴地方的鸽子。”
那么只剩第二种可能性。除了卞巨许诺的那些爵禄钱财,刘可柔还能得到额外的好处。
罗敷拿过那卷木牍,尽管已经读过几遍,还是认认真真的又看了几行,笑道:“这匈奴单于倒是挺有文化,又是用典又是排比,我刚拿到这书,对着字书查了半天,许多词还是看不懂,还是找了个文官给译的……”
好歹她还是汉家女儿,开蒙也快两年了,文化素养还不如人家蛮夷胡虏,想想也脸红。
王放拍拍大腿,站起来,伸个懒腰。
“不奇怪。他们也读过些书……”
懒腰伸一半,忽然想起什么,一下子站直身子。
“可听曾高报说,刘可柔虽然文化不低,可态度一直是倨傲无比,想来就算是下战书,也会是骈四俪六地骂一通人。不像这样……”
手中这封抄录的“战书”,字里行间充满畏畏缩缩的匠气,文辞倒是华丽,一边读,一边能想象出一个五体投地的端庄跪像来。
这口吻,略有些耳熟……
王放觉得眼前飞了几只萤火虫,在黑夜里跳舞。他捉不住。
白起见他面色奇怪,张口要问。罗敷连忙做个手势,让他别出声。
可偏偏有宫女不长眼,这当口上来送茶,还特别殷勤地叫唤:“陛下用茶……”
哗啦!王放眼看就要捉住那萤火虫了,冷不丁身边有人唤他,本能挥手一赶。宫女手中托盘落地,细瓷茶盏碎一地。
糜幸愠怒:“谁让你来插话了?快收了!”
王放惊觉,低头一看,宫女也懊悔不迭,跪地收拾,忽然手指被细瓷划破,殷出一道血来,她吓一跳,不敢哭,攥着手指头慢慢后退。
王放吓一跳,觉得自己有责任,赶紧嘘寒问暖:“哎呀呀,伤得重不重?快去太医那儿看看,这里叫别人来收。”
宫女细声谢了。手上的伤口确实开得不巧,不知划破了哪个要紧之处,血涌得一阵一阵的。
宫里人丁已遣散大半,留下的都是无家可归的。没太多人使唤。罗敷站起来帮忙收拾。
眼看宫女离开,王放忽然倒抽一口气。
“我知道了!”
地上那摊血,突然化作一张小小的网,帮他捉住了眼前的萤火虫。
他叫声“失陪”,迅速跑出殿去,来到存储公文的仓库。一声吩咐,便有人推来了几车旧奏章。都是还没来得及运送至东郡的。
王放记忆奇佳,扫一眼,就从正确的位置,抽出一卷去年的奏章。揣在怀里,跑回德阳殿。
碎茶盏已经收拾干净。他把那奏章摊开,面带得色,笑问:“你们比对比对,口吻是不是差不多?”
取出来的奏章,是去年秋天,晕血公子方琼给朝廷送来的,目的是希望朝廷承认他这个新任冀州牧。
这奏章,当时还被王放小小的做了些手脚,去掉了一些针对丞相的阿谀之辞,将整个行文措辞变得傲慢不少。
这一点点态度上的差别,也间接导致了双方对形势的误判,以致引发了后来的卞巨征讨冀州之战。
罗敷拿起奏章看看,又看看刘可柔的“战书”,蹙着眉头,若有所思。
她不敢妄下定论,试探着说:“语气……有点像。”
王放胸有成竹,判断:“岂止有点像。我敢肯定,刘可柔这封战书,正是方琼代笔而写!”
去岁,卞巨三十万大军渡黄河,攻冀州,消灭了盘踞在彼处的方氏势力。
方继既死,他的三个儿子各自为政,兄弟阋墙,战斗力一落千丈,很快被打得七零八落,死的死降的降。
方琼的两个兄长,也先后被伏击而死,首级送到洛阳,家人籍没为奴,赏给了卞巨的手下功臣。据说一位绝色夫人还引发了卞巨的父子争抢,被时人作诗讽刺。
但方琼本人却奇迹般地逃出了战场,一路向西北狂奔,至关外游牧之地,寻求庇护。
过去方继任冀州牧时,以多种手段维持和北方各族的关系,笼络了不少鲜卑、乌桓、匈奴方面的势力。眼下方家虽然惨败,于诸侯中除名,但也有那义气深重的异族首领,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收留方琼,让他休憩养伤,躲避卞巨的追捕。
后来由于白水营的声东击西,兖州大军被调走回防,白水营占领冀州,也就没人管方琼到底是死是活。
眼下看来,他虽然被打得丢盔弃甲,却没丢了脑子。
跋山涉水,找到匈奴单于刘可柔,并且请他出兵相助,企图重新回到中原争霸的游戏中。
对刘可柔来说,这是一桩无本的买卖。
只要发兵南下,挖一挖白水营的后方墙角,不仅能得到卞巨许诺的爵位钱帛,更能从方琼那里得到好处。
方家虽已被抄得精光,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废墟里扒拉扒拉,总能找出点甜头给他。
再说,若助了方琼重返中原,他方家所掌握的精细人际关系网,不也能为他刘可柔所用?
最后,在乱局中横插一脚,借机给他匈奴抢点地盘,扩散一下单于庭的影响力,让大汉朝廷高看一眼,甚至割地赔款……
刘可柔不会放过这一箭三雕的机会。
他本人大约立刻开始厉兵秣马,制定战略。而下战书之类的小事,就交给方琼代劳了。
这才有了面前这一篇语气极尽谦恭、笔法似曾相识、笑里藏刀的“战书”。
王放重新跪坐下来,眼中闪着细碎的兴奋。
“刘可柔胃口极大,想一次做两家的人情——说不定这背后也有方琼撺掇鼓动。所以他这次胆大包天,倾其国力,来挖咱们的墙角。”
罗敷听完他分析,心头忧虑更甚一层。
“那……怎么办?需要召回一些将官商议吗?”
王放环顾一圈紧张忧虑的面孔,几不可察地一笑。
“这不是胡人犯境,也不是汉匈交恶,大家不用上纲上线。”
糜幸急了:“怎么不是……”
王放看他一眼,“别忘了,刘可柔跟卞巨和方琼可都是同盟。他顶多算是参与了中原混战,不能算挑战朝廷——话说,咱们洛阳这个朝廷,也未必人人都认作正统嘛。”
糜幸憋得脸发红。上梁不正下梁歪,哪有天子带头质疑朝廷正统性的!
但王放这话,细琢磨也没错。匈奴跟汉人联盟,攻打另一群汉人,这是□□裸投机行为,还称不上什么“民族矛盾”。
也就不能拿历史上那种金戈铁马的“汉匈关系”的框架来套。
又有宫女前来奉茶,这次十分小心,先在旁边立了许久,又咳嗽一声,得到了眼神的许可,这才款款前来,送了香茶和点心。
王放让把吃食留下,其余下人一律出门候着。
他思考的时候爱吃东西。左手右手一起上,不一会儿,面前点心渣子掉一地。
淳于通不好说什么。罗敷操着一颗慈母之心,小声斥责:“待会儿吃不吃饭了?”
王放手里还拈着个冬枣,这一下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若是两人单独相处,他大可来一句“你管我呢?”然后大摇大摆地继续胡吃海塞。
但既在人前,他不得不当回“孝子”,那枣子待要入口,还是悻悻然放下。
他忽然起身伸手,把冬枣嵌到面前的沙盘上,恰好压住了单于王庭的位置。
“要我说,不用回防。”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知了 的长评,今天双更,稍后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