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雪花轻飘飘, 仿佛没有重量,一落到地上, 就不免化掉的命运。
然而千百片雪花, 偶尔也能滚成雪球, 打起人来,也疼。
在宫里当“太后”的那一段富贵生活, 居然如同过眼云烟,并无太大留恋之情。
除了跟十九郎偷偷摸摸暗通款曲的一系列波折, 因为惊险刺激, 尚且印象深刻;其余的什么吃穿用度、繁文缛节、使唤下人的细节, 罗敷觉得跟自己没关系, 忘起来也毫无压力。
淳于通、张良、白起一致跟她建议:“咱们要干大事, 兵力、财力、威望都不及对方, 唯一的优势大约就是出其不意。夫人是从卞巨手下逃亡出来的,他料不到你去了哪儿,做了什么。所以咱们要尽可能的快速行动, 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募集最多的人马。等卞巨迟早反应过来的那一日, 咱们能有实力跟他对抗一二。”
罗敷表示:“全听君子们安排。”
因着这段话, 风餐露宿,晓行夜宿,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艰难。不过罗敷觉得十分可以接受,最起码,比去年在崔虎营地里饥寒交迫的过夜, 如今的日子简直像是回到了白水营。
罗敷自己都不太敢相信,短短两个月之内,她用自己“东海夫人”的名义,还有那短短一片“衣带诏”,按图索骥,居然真的走遍了中原大半河山,吃的闭门羹和得到的惊喜一样多。
她觉得大部分要归功于“衣带诏”。在都城洛阳,风气已然变化,众人只知丞相,不知天子;然而在广袤的汉家土地上,刘氏皇族依然是人们心中说一不二的神。
不少地方上的长官和军校,都还笃信“卞丞相是大忠臣,辅佐天子鞠躬尽瘁”。衣带诏横空出世,颠覆了他们长久以来的认知。有人更是和兖州军马早有嫌隙,此时正好师出有名,响应衣带诏,直接揭竿造反。
以至于“叛军”一路上遇到的抵抗都不甚激烈。偶有山贼盗匪,也都被她身边的正规军马轻松收拾,就当友军们相互熟悉,增进感情。
乱世也有乱世的好处。各地法制不一,号令不通,三不管地带一个接着一个。只要不经过大的市镇郡治,若不侵犯当地豪强的利益,仅仅是“中立军马借道过境”,只要给出足够的贿赂,各地守将通常也懒得管。
从一开始的五百军马,行到江夏时又募得八百。到庐江,联系白水营中两个老兵,对方压根就没被允许跟罗敷他们见面,反而递出警报,说庐江太守是兖州一系,听闻有不明军马驻扎在外,已出动五千人马前来围剿。淳于通不慌不忙地组织撤退,借由清晨浓雾的掩护,平安离开庐江境内。
到了淮南寿春,又募得几员虎将,在白水营时原是颜美的下属,此时经过战争的历练,一个个生机勃发。听说颜美还在卞巨手下效力,被分派到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戍边,大伙一致得出结论:“老颜在他手下定是受委屈了,又被他控制着家人不敢逃。咱们一块儿齐心协力,把他弄出来!”
但并非所有人都能顺利加入。有人热血相助,包裹都打好了,却被新主多加阻挠,最后未能成行;还好大伙都是重情重义之人,多数还会拉着他们寒暄两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资助一些粮草财帛之类。
行到一处,罗敷便在她那幅绣字丝绢上打个勾。
大约半数白水营的旧部奋起响应。再过十日,接到快信的曾高从天水赶来,带了龚节和他的羌人部队,共八百人。一见罗敷就道歉:“夫人,当初听闻你们有难,我们……势单力孤,没敢轻举妄动……”
罗敷表示不怪,微笑道:“明哲保身才是第一位。不然诸位今日也不会站在此处了。”
龚节还要再解释什么,罗敷大声道:“来人,去给郎君们安排营帐。”
她也有小小的心机。旁人对她的歉疚之情,不妨留着。
龚节沉默片刻,道:“末将誓死追随夫人。”
行到会稽,队伍已增至五千。找到过去掌管仓库的万富。他已成了腰缠万贯的官商,言语中多加踟蹰,意思是眼下生活安稳,不愿再参与什么诸侯争霸的纠葛。
说完,就命仆人送客,自己告罪入了内室。
淳于通大怒,暗地里跟罗敷说:“过去主公对他多加倚重,十九郎也跟他关系不错,他如今却像不认识他们似的!”
罗敷不语。张良白起在旁边煽风点火:“那你怎么不拔剑决斗呢?”
淳于通一点就着,真的按了腰间刀柄,通红了脸,“我、我……”
他突然一甩袖子,不无戒备地说:“谁知道他会不会当叛徒,会不会把咱们的计划漏给别人!我、我去……”
罗敷轻轻伸手一拦。淳于通不敢有违,虎着脸问:“夫人何事?”
她只说四个字:“不必勉强。”
她不会什么运筹帷幄,但知理解人心。她不听王放劝阻,一意孤行的跋山涉水,在男人堆里抛头露面,一遍遍地重复着同样的说辞,给自己和别人鼓劲——这一切的颠倒梦想,不都是为了打破牢笼枷锁,换十九郎一个自由自在吗?
她又何必剥夺别人的小富即安,强令他放弃这份自由自在呢?
当然,她也并非兼济天下的圣人。她看一眼淳于通不忿的神色,补充一句现实的:“他不会告密的。他既想要平静安稳,就会避免跟咱们扯上关系。咱们此来,天知地知,他除非傻了,才会把有人找他造反之事主动捅出去,这不是给他自己招猜忌么?”
淳于通仔细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儿,一时间对她又是刮目相看,连“夫人言之有理”都忘说了。
行出二十里,突然被人叫住。回头一看,有人带来一列车队,说是万富的赠礼。会稽郡今年稻米丰收,这些粮食,他的粮仓里暂时装不下。
重阳当日,进入豫州州界。一群伙伴商议之后,向罗敷汇报,决定绕过寿春,去豫南安丰郡。
“豫州卞家势力太多,但安丰郡的割据势力一直兼并更替,如今的郡守也是宗室,姓刘,叫什么我不知道。他们没承认新帝,而是联合了几个宗族,打算另外挑一个人自立为帝。到底选谁,还没商议定下来,因此咱们若说是把十九郎‘救出’洛阳,他们必会支持。这郡守手下有咱们两三个兄弟,可以去探探口风。”
罗敷没二话。手下可调用的人多了,寻人的事便可以化整为零,分散进行。也不用她一人殚精竭虑的指挥。手下有的是百炼成钢的老江湖。
可到了安丰郡,还没找到郡治在哪儿,就看到远远一群流民百姓呼啸而来,推车扁担装着粗米烂锅,全都在喊:“打仗了!逃命啊……快跑哇……”
流民并非那种面黄肌瘦、四处迁徙的灾民。有些人身上一层层套着精布衣裳,明明秋老虎肆虐,却穿得像三九寒冬,捂得满脸通红,汗如雨下;有些人抱着白白胖胖的奶娃娃,饿得哇哇大哭,没工夫管,有些人牵着牛马牲口,上面一个摞一个的箱子,恨不得把整个家都搬空了。
明显是原本安居乐业的百姓,被什么突如其来的灾难冲击垮了。
罗敷一行人带几百精兵,倒还不太慌。甚至淳于通还习惯性的纵马走几步,喊道:“诶诶,大家别挤,我们不掳掠……排队过桥,不要踩踏……”
乱世之中,亲民的官兵,自然而然地充当起了百姓的保镖角色。百姓也会分辨,一旦看出哪些军兵值得信任,不管他们打哪家旗帜,就会死心塌地的跟在他们后面,直到到达下一个安全的地点。
然而这一次,淳于通却没听到熟悉的“将军救我……”
百姓们看了看那几百精兵,一如既往的愁眉苦脸,挥手喊道:“你们是刘家增援的兵将么?来晚啦!城陷啦!莫去送死啦!”
……
来晚一步。就在几个姓刘的内讧到底立谁为帝时,打着丞相旗号的“平叛”军队迅捷而至。安丰郡几乎没抵抗,就全员投降,军队和文武百官都收归国有。卞巨承诺,让安丰郡守卸任回家,安度晚年。
等内务交接完毕,安丰郡守整顿车马,刚走出城,就被一群面貌不明的杀手聚歼在城外。
安丰郡进驻大军,残余的刘氏势力皆被清剿。卞巨的军队虽然不掳掠,可是敢杀人啊!
人心惶惶,大批百姓逃离,堵塞了道路。
淳于通当机立断:“夫人,咱们快走!”
喊一句话,没看见人。再一转头,秦夫人的那俩保镖已经“识时务者为俊杰”,不顾车厢里的抗议声,赶着她的马车,扬尘滚滚,身在一里之外了。
到得九月末,重新北上,潜入徐州。罗敷身边已有近一万军马。他们服色各异,兵种不同,有些人甚至还来自对立的两个阵营。但只要她一露面,大家都会停下手中的事,毕恭毕敬叫一声“夫人!”
她是做过太后的人,不像以前那么容易慌乱。从容颔首,问几句:“诸位跟其他营部同袍共事,可还适应?军中号令,可否统一?”
——其实她也不太懂军事。读过的史书里记载着一场场战役,然而都是冷冰冰的叙述——“楚伐随”、“赵大败”、“斩首十万人”之类。
她也毫不避讳这一点。当初在白水营时,她不过是个激励众人团结的木偶。今日她不介意做回木偶,把调兵遣将之事交给众位老朋友。偶尔谁跟谁有了矛盾,她负责居中调停一下,多半就能化干戈为玉帛。
但有些矛盾,确实不太好调停……
……
张良身着链甲,举着长矛盾牌,正在一群训练的新兵跟前指指点点:“……刚才说的战术都记熟没有?第一排长矛兵,在距敌人十丈之远时,投掷长矛,然后立刻疏散,由第二排步兵接战。不用担心体力耗尽,等我号令下时,会有第三排步兵接替你们。剩下的后备兵,准备轻装突袭,捡拾战场上的长矛,预备下一轮攻击……”
新兵们听得一愣一愣的,跟着他的手势,练习队形变换。
两位罗马朋友每日越来越不消停。眼见大军越聚越多,犹如目睹奇迹,如何肯置身事外,袖手旁观。
旁人不知他俩底细,见是秦夫人的贴身护卫,又有异族面孔,不免好奇者有之,敬畏者有之,窃窃私语传各种八卦者有之。传着传着就变成了:西域大秦国深明大义,特派本国两位将军前来支持兴复汉室!
于是不少人前来拉关系。也有来请教武艺的。张良和白起自觉身体素质下降太多,远不及当年的巅峰水平,都十分谦虚地婉拒了。
但他们天天目睹一些新兵日常操练,还是忍不住上去指点一二。
还没等他过够当将军的瘾,淳于通气呼呼跑过来,上来就问:“喂,你干什么呢!”
白起坦然道:“帮你们这群杂牌兵训练训练。”
如今他身处中国人堆,汉话水平突飞猛进,连“杂牌兵”这种词都运用得炉火纯青。
淳于通看了他的“训练”过程,气不打一处来:“这是训练还是送死呢?嗯?你叫白起就真以为自己是大将军了?好好的步兵让你分成三列,分兵作战,兵家大忌一也;你这方阵侧翼根本没人保护,软肋示人,兵家大忌二也;还有你……”
张良在不远处,旁若无人地指导另一拨兵马:“长矛不是用来刺人的,是用来投掷的,像我这样……”
淳于通气急败坏:“舍箭而就矛,舍远而从近,敌未动而我先动,兵家大忌三四五也!我说,你们真不是卞巨派来的奸细?”
张良白起双双不忿:“我们教的是三列阵,是我罗马兵家不传之秘,你不识货就不要瞎提意见。”
淳于通自然不买账,碍于秦夫人面子,又不好直接上手教训人,哼了一声,道:“那好,你们练一队兵,跟我的兵比比看!要是你们赢了,我闭嘴!要是你们输了,你们闭嘴!”
淳于通背后人多,白水营的老朋友们一同起哄:“比一比!”
……
罗敷听得小兵飞报,放下刚读了一个开头的《孙子兵法》,急匆匆的赶过来救场。
她已经换下绫罗绸缎,穿的是一身轻便细布男装。束起头发总觉得怪,因此还是挽了个简单堕马髻,清汤挂面的披在肩头,从身后看,也不会被人当成哪个瘦弱小兵,猛地拍个肩膀什么的。
她弄清楚情况,眼看营地里就要开武林大会,哭笑不得,直接问:“号令不统一,将帅等级不明,是不是兵家大忌?”
这是她刚从《孙子兵法》里读的,现炒现卖,新鲜冒烟。
淳于通愣一愣,点点头,“是。”
白起放下手中长矛,琢磨了一阵,也爽快道:“是。”
“那好。妾不是已委托淳于通号令全军,张先生,白先生……”
张良抗议:“叫将军。”
随着汉话的词汇量增加,已经不满足于被叫“先生”了。他俩又不是抄书的。
罗敷却知“将军”也不能随便叫。不然他俩更无法无天。
“……两位郎将。练兵行军的事你们不用操心。毕竟我们汉家军队……嗯,跟你们那里还是不尽相同的……”
多说怕露怯,于是话锋一转,蛮不讲理道:“两位君子答应保护妾的人身安危,可不能临时开小差,做别的去。”
这是明晃晃的把他俩按在“保镖”的位置,不让他们做“将军”。张良白起虽说对她敬若天神,可也略微不满。
“我们也打过仗……”
“对付过汉人军队吗?”淳于通一句话把他俩噎住,“敢向汉军丢长矛的匈奴兵,眼下都死绝了。”
“不一样……”
还没等这边吵出个所以然来,突然一骑飞马驰过营地,马蹄下带着片片枯叶。气喘吁吁的传令兵不及行礼,直接吼叫出来:“友军探马来报,梁郡外围突然开始增兵,无数车马在往下邑县城里运粮!”
所有人都是一凛。自古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若是某地突然开始调兵囤粮,那是明明确确的打仗的信号。
虽然下邑县城尚且在百十里之外,但也不得不警惕。
淳于通心中已明白七分,问:“打的谁人旗号?”
传令兵道:“兖州卞氏。据百姓风传,带兵的是卞巨手下大将韩朔。”
罗敷不安地抓住身边一根木篱。卞巨终于反应过来了。
国家和军队像是猛兽,也有着猛兽的特性:大者尾大不掉,小者机动灵活。几百几千人的兵马,倘若指挥得当,能做到神出鬼没、日行八百;而要调度一个百万人口的国家,从已经严丝合缝、紧密无间的各地防务里抽调人马,与中央时时联络,再分派战术,协调主将,组成一支可以独立行动的队伍,则像是巨兽出巢,迟缓是难以避免的。
在短短一个秋天里,卞巨操纵着这只巨兽,不仅定位到了叛军所在,而且已开始酝酿大战,可谓十分神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女神一路收小弟,这段剧情就略写了,否则又是一部新的三国演义_(:3∠)_
会尽快写到重逢的~
但还是要强调一下现在的局势:本文是后汉三国背景,但还远远没到三国鼎立的时候。在真实历史线中,现在大概就是公元196年左右。
公元196年是什么概念呢?曹操刚过40;豆蔻年华的甄宓还未许嫁,而曹植可能还不会写字;郭嘉还能再活10年;未成年的诸葛亮还在家种地,要再等12年才能等来刘备三顾茅庐;刘备在忙着逃跑,刚被吕布打败,老婆都被捉走了,只有一千多人,暂时驻军小沛;姜维和阿斗都还没出生;江东孙策刚过20,还没遇见大乔;至于其他三国炮灰,刘表刘璋袁术袁绍张绣公孙瓒什么还都活得好好的。
(当然,上述事件在本世界中都不会发生)
所以在这种一片混乱的背景中,罗敷童鞋要搞点事,还是有胜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