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簇火焰熄灭时, 整个东西厢房已被焚烧殆尽。
无数带着火星的灰烬漂浮在空中, 随着夜风, 飞向不知名的远方。
什么都没有了。
东厢房那一间又一间承载着噩梦的暗格, 西厢房那一个又一个可能关着人的柜子,全在烈焰里, 化为废墟, 化为焦土。
院子里安然无恙。
火龙像是打定主意只烧房间,从西到东,起势凶猛,结束戛然。
一片黑色雪花一样的灰, 落到院里的柜子上。
咔哒。
挂着的锁,自然开了。
四伙伴错愕地面面相觑。在柜子被踢出来之后,他们就用尽了方法想将之打开,却都是徒劳,可这会儿,当最后一丝火光湮灭的刹那,它自己开了。
徐望伸手过去,摘掉挂锁, 轻轻打开柜门。
月光终于照进漆黑的柜内,照亮那抹蜷缩着的身影……
【鸮:恭喜过关,9/23顺利交卷!亲, 明天见哟~~】
一秒焦土废墟,一秒市井街头。
即便有令人晕眩的失重感做分割,世界切换的速度, 还是快得让人来不及回神。
天色还是黑着的。
可路灯是亮的。
街边已有环卫工人在清扫,马路上时不时有车驶过。侵入骨髓般的阴郁感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开敞的街巷,踏实的烟火气。
徐望、吴笙、钱艾、况金鑫站在一盏路灯下,被他们围在中央的,是已经苏醒的池映雪。
他倚靠路灯杆坐在地上,缓缓抬起头,目光淡淡看过每一个伙伴的脸,眼底仍残留着一些恍惚、茫然。
可徐望总觉得,他对于发生的一切,并非全然空白,他的恍惚,更像是一时还无法从某种情境中抽离的不适应。
四伙伴几乎同时蹲下来,关心地看池映雪。他们没有任何提前的眼神交汇,完全是不约而同。
“你还好吗?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徐望不想再去探究池映雪在暗格里经历了什么,是否和他们同样闯了一次鬼门关,他只希望他一切都好,就行了。
池映雪其实看起来不大好,他的脸色比平时更白,额头隐隐有汗,下嘴唇像是被自己咬破了,一片殷红。
可他歪头看了四个伙伴一圈,忽然笑了,淡淡的,慵懒的:“睡一觉而已,你们都是什么表情?”
吴笙、钱艾愣住,一时拿不准他是真话还是敷衍。
况金鑫微微蹙眉,有些担忧地看他。
徐望则放下半颗心,至少,眼前还是那个让人又爱又牙痒痒的小雪。
可另外悬着的半颗心……
“阎王怎么样?”徐望还是问了。
一直以来,他其实都不主动在池映雪面前提阎王,那感觉就像拥有两个合不来的队友,作为队长,没办法帮他们化敌为友,那就尽量避免矛盾。
可现在,他只能问池映雪,甚至已经打定主意,等过后池映雪稍微缓过情绪,他会将阎王为这一关付出的那些,原原本本告诉他。
池映雪没有立刻回答。
他敛下眸子,像在思考,又像在寻找。
路灯照在他脸上,透过睫毛,在眼底留下一片阴影。
“我找不到他了。”
许久之后,四伙伴才听见他这样说。
那声音极轻,轻得几乎无法分辨情绪。
可徐望确定,那里没有错愕和惊讶,有的只是一丝惘然,和更多的无措。
那一刻,他就明白了,整个闯关过程,池映雪都清楚,他既是那个躲在柜子里的孩子,也是那个带着橘子汽水味的黑影,亦是无处不在的淡月,乌云,风——9/23的一切,他都能感知。
……
接下来的两天,池映雪再没说过一句话。
白天,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晚上,他就坐在9/23的太空舱里。
他们交卷了这一关,暗格不会再开,于是漫漫长夜,只是在太空舱里坐着。
池映雪靠坐墙角,静静望着天花板发呆,他们就陪着他发呆。
阎王,走了。
他因为小雪心底的恐惧而生,又因为恐惧的湮灭而消散。
大家嘴上没说,但心里清楚。哪怕是当时,对于池映雪那句“找不到”理解含糊的钱艾,在这两天的低落氛围里,也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人格分裂痊愈,怎么看都是一件好事,可理性代替不了感情,更不可能抹杀那些他们曾并肩战斗的记忆。
他们尚且如此,池映雪呢?
那个把心里最后一道防线密码设成阎王生日的孩子,想过有一天,会离别吗。
……
徐望已经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甚至已经私下给伙伴们开过小会,池映雪缓三天,他们就等三天,缓十天,他们就等十天。
却不料,当第二次从鸮里静坐出来后,池映雪就毫无预警开了口:“订票吧。”
10/23的坐标点,在湖南。
徐望不知道他是真的振作起来了,还是将更多的情绪埋进了心里,可人生就是这样,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日历都在一页页往前翻。
“和你哥聊过了吗?”这么重要的事情,徐望总觉得该让亲人知道。
池映雪却淡淡摇头:“什么时候回北京,再说吧。”
这是人家兄弟间的事,徐望没再多话。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徐望和吴笙订好了去湖南的高铁。
酒店天台。
这栋酒店位于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扶着天台栏杆,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此刻,这座城市正在苏醒,路灯一盏盏熄灭,建筑从黑暗中走出,熙攘和喧嚣慢慢升腾。
可池映雪不看这些。
他坐在天台角落唯一一张沙发里,静静望天。
沙发半新不旧,不知是特意供客人休息,还是被酒店遗弃了,但此刻,他和身下的沙发,和谐得像一幅画。
大半个天空已经亮起来了,今天的云有些厚,可阳光还是执着地穿透云层,洒向人间。
况金鑫来到天台的时候,先看见了日光,然后才是沐浴在晨光中的池映雪。
感觉到有人闯入,池映雪转过头来。
“火车票订好了,”况金鑫来到沙发旁边,“下午三点的。”
池映雪看着他,说:“哦。”
本以为例行通知,通知完了人就走,可况金鑫反倒坐下来了,自然得仿佛沙发的另外一半,就是特意给他留的。
“美。”况金鑫忽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池映雪茫然:“嗯?”
况金鑫望向终于在云边冒头的旭日,真心道:“日出真美。”
池映雪没有和人谈风景的爱好,尤其现在,他只想一个人待着。
毫不犹豫起身,池映雪连招呼都没打,就往门口走。
“以后没人保护你了。”况金鑫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
池映雪顿住,过了几秒,才缓缓回头,眼底沉下来:“你说什么?”
“我说以后没人保护你了。”况金鑫一字不差重复一遍,声音更大,更响亮。
池映雪危险地眯起眼睛,一字一句:“我不需要任何人保护。”
“那阎王走了不是更好,”况金鑫说,“反正你不需要他保护,也再没有人和你抢身体了。”
池映雪沉默半晌,忽地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对啊,走了更好。”
况金鑫定定看着他:“那你这两天慌什么?”
“谁告诉你我慌了。”池映雪仍笑着,声音却微微发冷。
况金鑫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我在暗格里做了什么梦,你知道吗?”
池映雪愣了,话题太跳跃,他抓不住。
“我梦见了父母出车祸的时候。”况金鑫神情平静,坦然,“队长、笙哥、钱哥他们都知道,但你一直在暗格里没出来,所以我再给你讲一遍。”
池映雪皱眉:“也许我并不想听。”
“不听不行,”况金鑫理直气壮,“我把你的噩梦走完了,真要论,你得再走一遍我的噩梦才公平,我现在都不用你走,只需要你听,你还讨价还价?”
池映雪:“……”
总觉得这个“公平交换”怪怪的,可一时哪里不对,池映雪又说不上。
“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出车祸去世了,我都没有记忆,所谓的车祸,都是听爷爷奶奶说的,然后我就自己想象……”
像是料定了池映雪不会走,况金鑫望着逐渐湛蓝的天,自顾自道。
“我真正开始有记忆,是挨揍。其实就是一起玩的半大孩子,什么都不懂,整天傻跑疯玩的,但他们就专门欺负我,打我,因为我没有父母……”
“我印象特别深刻,只要一下雨,他们就非把我推到泥坑里,然后围着哈哈大笑……”
他苦笑一下,可这苦涩很短,就像一闪而过的阴霾,再去看时,已明媚晴朗。
“后来有个邻居大哥哥,发现我总被欺负,就帮我出头,他比我们都大,那时候已经念初三了,一个单挑一群小孩儿没问题。自从他罩着我,我就再没挨过打……”
“运气不错。”池映雪终于给了一句不甚热络的回应。
他站在距离沙发两米的地方,没再继续离开,也没重新靠近,只是转过身来,就这么不远不近地看着况金鑫,像是百无聊赖,那就索性听个故事。
“我也觉得自己运气很好,我当时几乎把他当成亲哥哥了。”况金鑫看向池映雪,灿烂一笑,“然后不到一年,他考上了重点高中,要搬家到离学校近的地方。”
池映雪蹙眉。
他果然不喜欢这个故事。
“临走的时候,我抱着他哭,不让他走,谁劝都不行……”
况金鑫再次陷入回忆,明明望着池映雪,可目光,却落在不知名处。
“我说你走了,以后就没人保护我了。他说,其实在这个世界上,能永远保护你的人,只有你自己……”
“后来他还是搬走了。他一走,那些人就打我,但我还手了,我发了疯似的,不要命地还手,最后把他们都打趴下了……”
他的目光重新和池映雪交汇,透着自豪:“那之后再没人敢欺负我。”
池映雪耸耸肩:“所以他说对了,求人不如求自己。”
况金鑫收敛笑意,正色摇头:“不,他说错了。”
池映雪:“错了?”
况金鑫说:“我能还手,是因为我心里记着他,记着他给我的保护,鼓励,还有温暖。它们,带给我力量。”
池映雪沉默下来。
和煦日光映出他漂亮的轮廓,某个刹那,眉宇间仿佛闪过另外一个影子。
“这个世界上,能永远保护你的人,是存在的。”况金鑫静静望着他,目光温和,却坚定,“只要你把他永远记在心里,他就能一直守着你。”
……
北京时间18:00,湖南。
因为没提前联系,这一次神通广大的池卓临总裁,没有来得及帮小分队安排总统套。他们入住了一家快捷酒店,两个标间,一个大床房。
大床房给池映雪,毕竟蹭住了人家这么久的总统套。
但是开完房,徐望又有点后悔,觉得应该定个标间,然后派老钱或者小况,哪怕自己也行,陪住一晚。
把这念头和其他队友私聊之后,况金鑫却说,队长,放心吧,池映雪没你想得那么脆弱。
徐望半信半疑,纠结了两个小时,待到晚上八点,还是偷偷摸摸敲了池映雪的房门。
门开了,但池映雪没有请君入内的意思,就站在门板后面,茫然看他。
徐望也有点尴尬,但看他状态还行,没有不稳定的迹象,心一横,把攥了半天的东西,硬塞进门缝,塞到对方手里。
池映雪猝不及防,接完了,才看清,是一个刻着阿拉伯数字“6”的小徽章。徽章做得很精致,但……意义不明。
抬起眼,他不解地看向自家队长。
“那个,队员编号,”徐望心里没底,语速就有点不稳,“他们的我都发完了,这是你的。”
徽章是徐望交卷当天,在网上订的,不用特殊制版,这种阿拉伯数字很多店里都有现成的,他选了一家同城店铺,隔天快递就到了。
池映雪用拇指轻轻拨弄一下徽章,蹙眉:“我排6号?”
“嗯,”徐望停顿片刻,“阎王排5号。”
池映雪不说话了,安静看着他,看不出什么情绪。
徐望任由他看着,目光不闪不躲。
有些事,不提,永远是结,说破,才能照进阳光。
“给我吧。”池映雪忽然说。
徐望没懂:“什么?”
“5号的徽章。”池映雪扬起嘴角,“我是6号,兼5号。”
徐望反应过来,立刻从口袋里摸出另外一枚徽章。
这次还没等他给,池映雪直接伸手过来拿。
“谢谢队长。”池映雪淡然一笑,啪,关门。
徐望:“……”
这位队友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欠揍啊!!!
一门之隔。
池映雪转身走回大床,一边走,一边迫不及待把两个徽章都别到了衣服上。
徽章很小巧,别在领口、胸前或者衣摆,都精致,也不影响活动。
但是躺进大床里的池映雪,整整三分钟,愣是没敢翻身乱动。
末了,他还是恋恋不舍把徽章摘下来,用柔软纸巾包好,放进背包最隐秘安全的位置,这才重新躺回床上。
屋内的窗帘都拉着,厚重窗帘,遮挡了万家灯火。
房间暗得像深夜,只一盏床头灯,尽职尽责地亮着光。
池映雪侧躺着,盯着那盏灯看了许久。
最终,伸手把它关了。
上一次睡前关灯是什么时候的事?池映雪不记得了。又或许从来就没有。他的夜晚,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永远都要留盏灯。
他讨厌黑暗,或者说,恐惧。
就像此刻的这间屋子,暗得没有一丝光。
可他现在很踏实。
“晚安。”
黑暗中,传来他轻轻的低语,像在和自己说,又像在和另外一个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