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乐殿内, 六王谢范剑舞, 六王妃姮芙蓉合歌,太后执盏欣赏。
因谢茂吩咐之故,进殿时礼乐未启,只悄悄拉开大门, 谢茂一手拉着谢团儿进门,殿内几位贵人都很专心致志, 除了在旁服侍的宫人,竟然都没有发现皇帝进来了。谢团儿见父王殿中作舞, 眼前一亮, 屁颠屁颠冲了上去, 居然在谢范舞出的密密剑影中杀出一条笨拙小路, 随在谢范身边“呼、呼、哈、嘿”。
谢范剑路清疏雅致, 本是献艺时刻意所为,姿态矫健潇洒, 是剑招更是舞步, 十分养眼。
半路杀出来的跟在他脚边的谢团儿,则似一条臃肿肥胖的滚地龙, 他掣一步, 谢团儿就滚一截, 往复几次之后, 谢范无奈又好笑, 敛息收势归剑入鞘, 一手抱起女儿, 上前向太后跪拜:“小儿无赖,娘娘见笑了。”
谢团儿小炮弹一样冲进太后怀里,小手拉着太后的胳膊:“娘娘,团儿也会打拳。”
太后此时已看见了皇帝与衣飞石,含笑道:“回来了。”
谢范惊讶回头,发现皇帝居然与一个神采奕奕的英俊少年并肩而立。哪怕那少年很谦卑地略往后退了一步,可是,离皇帝那么近的距离,这已经充分说明了这少年的身份不凡。
六王妃即刻上前,与谢范一齐向皇帝拜礼,皇帝含笑道:“免礼。小衣,你给娘娘磕头。”
天家母子皆在,六王一家居然都得靠边站,让出位置,围在一边观看这少年给太后行礼。
——身份不够的人,连上前叙礼的资格都没有。寻常人等跟随皇帝来拜见太后时,顶多就是在皇帝给太后请安时,混在下边磕个头就一起免礼了,有些体面的,才能在起身之后重新问候一句。
这少年来给太后磕头,皇帝和六王一家居然都得在边上看着,可谓是极其体面尊重了。
因今日开宴宾客,原本铺着光洁玉板的同乐殿里铺上了厚实无声的地垫。饶是如此,衣飞石上前行礼时,守在太后身边的小太监还是火速冲了上来,先在衣飞石跟前放了一个厚厚的拜垫。
见此,皇帝嘴角微微含笑。
六王与六王妃则不着痕迹地对视了一眼:很得宠啊。不止是被皇帝宠,连太后都宠。
否则,太后身边的小太监,也不曾有人吩咐,怎么就敢当着皇帝太后的面,冲出来给这少年搁一个拜垫?——不过是磕个头,膝盖哪里那么快就跪坏了?
衣飞石已经习惯了太后赐予的宠爱,见了跟前的拜垫,心里还是略微发热。
他老老实实地在拜垫上跪下,大礼参拜,稽首于地,恭声道:“飞石拜见娘娘。娘娘长乐无极,圣寿千秋。”
“快扶起来。”太后见他行完了礼,立刻吩咐扶起,“在本宫身边添张坐席,叫侯爷过来坐。”
宫人们熟练地在太后食案边添上一张坐席,收拾出食具。
太后怀里抱着谢团儿,另一只手则虚虚伸出,朝衣飞石伸手:“快过来,到娘娘这儿来,娘娘看看你。”
想起皇帝也喜欢说“朕看看”,看着看着就要扒衣裳,衣飞石脸就有点红。
谢茂带着他一起上座,因皇帝事母至孝,宫中也无皇后,所以家宴之时,皇帝太后的坐席都是东西并坐。谢茂回了自己的坐席,衣飞石就与他分开一步,在太后准备的小席上安置好,很熟练地替太后斟酒。
“给侯爷送梨汤来,喝不得酒。”太后吩咐道。
衣飞石想起去岁中秋宴的糗态,越发觉得尴尬,忙道:“能喝一些了。练着呢。”
太后摸摸他的头顶,就似纵容顽皮孩童:“那好,给侯爷送一盅清口梨花白来。”
梨花白是文臣常饮的白酒,清口梨花白则是在梨花白中调进泉水蜜露,喝着清甜绵密,多半是女孩儿的闺中小饮。女孩儿都能喝一壶,太后居然还只许给他一盅。
明知道太后打趣,衣飞石对此也没有太多的应对经验。
他渴盼母爱,可他没有与母亲相处的经验,哪怕他知道太后对自己没有恶意,是疼爱自己,与自己开玩笑,他心里很高兴的,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只能低着头更恭敬地为太后布菜斟酒,希望太后能够明白他心里的欢喜和感恩。
这含羞带怯坐在太后身边侍宴斟酒的美少年……六王心情有点复杂。
他瞅了皇帝一眼,皇帝似是在外边冻坏了,这会儿正喝汤暖身,然而,忙碌的皇帝还抽空时不时看太后身边的侍酒美少年一眼,眉梢眼角都是满溢的温柔。
这……母子都看上同一个了?六王心情更复杂了。
按理说太后豢养面首宠侍那是绝大的丑闻,可是六王偏心眼儿,非但不觉得庶母养个小宠儿有什么不妥,反而隐隐埋怨皇帝:你都做上皇帝了,富有四海、臣妾天下,要什么娇儿美侍找寻不来?全天下那么多美人儿,何必要跟太后抢?太后那是多高傲的眼光啊,难得动了一回凡心!
太后那是多高傲的眼光啊……六王莫名就伤了心,坐在席上喝闷酒,眼泪都下来了。
六王妃都被他弄懵了,悄声问道:“怎么哭了?”
她顺着六王刚才的目光瞟了一眼,见衣飞石脸颊绯红、英姿勃发,自以为找到了丈夫伤心的理由,小声哄道:“好啦,你别哭了,不就是喜欢那几个小白脸吗?我都给你还不成吗?”
——这里所说的几个小白脸,就是被谢茂派去勾搭六王妃、拆散六王妃夫妻的美少年。
六王随手揉了揉眼睛,哼道:“稀罕。”
六王妃刚想说不要算了,六王就跟她拉钩,“——我还要你身边那个捧香炉的丫鬟。”
“要不是你生得好看,我绝对要把你这个不守夫道的臭男人休了!”六王妃顾忌着身边的宫人,凑近六王耳畔小声咬牙切齿。
六王忙后撤一步,端起酒碗佯作无事状。
……
谢团儿坐在太后另一边,殿内暖和,她脱掉了身上臃肿的皮毛衣裳,小人儿一拱就顺利地在太后与衣飞石跟前窜来窜去。她见衣飞石给太后布菜,也试着把盘子里的汤菜往太后碟子里刨,没一会儿就弄得汤水淋漓。
太后一直笑眯眯地看着,由着谢团儿在桌上捣乱,自然有旁边的宫人来收拾残局。
哪晓得谢团儿祸祸完太后,掉头开始祸祸衣飞石,扛着大铜勺子给衣飞石舀汤,一脚没踩稳,满勺子热油全撒衣飞石衣襟上了。
太后与衣飞石都是笑,谢茂见了出面吩咐:“把郡主抱开,伺候侯爷更衣。”
六王出面抱走了谢团儿,再三向太后赔罪,太后笑道:“一件衣裳罢了,团儿孝心可贵。”
没有人为谢团儿的笨拙讨好发怒,哪怕是高贵如太后,她既然肯让谢团儿在自己裙边玩耍,就不会因为稚儿失礼而生气。六王向太后赔礼,也没有故作严厉地训斥谢团儿,他代谢团儿赔罪后,自己抱着女儿回了席上,用手帕给女儿擦干净手,半句告诫也无。
就如同太后所说,一件衣裳罢了,孩子孝心最可贵。弄撒汤汁是因为她能力不足,有心无力之时,取其心诚。
至于什么失礼冒犯云云……太后之尊贵,若被一勺汤汁就毁损了,那这尊贵也太不值钱了。
衣飞石更衣回来,太后就让他坐到皇帝身边去,亲自对六王夫妇说:“今日殿中俱是骨血至亲。此事旁人不能相告,你家是必要知晓的。”
长阳王谢节、长山王谢茁两家,早在衣飞石进宫前就被太后打发走了,显然太后并不觉得那两个也是自家人。
六王与六王妃都跽坐而起,洗耳恭听。
“皇帝与定襄侯有白首之盟,去岁中秋,定襄侯也在步莲台拜过本宫了。虽不能大礼册封位正中宫,亦是帝王敌体一人之下。你与王妃皆家中至亲,要对定襄侯亲近礼遇。”
这话不止把六王夫妇惊呆了,谢茂、衣飞石都有点懵。
眼看衣飞石就要坐不住,谢茂一把掐住他的胳膊,死死把他摁了下去。
衣飞石以为太后是宠爱他,所以故意在六王一家面前给他做面子,谢茂与六王则知道,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太后之所以选择在家宴上说这么露骨的话,爱护的其实是六王。
这是在警告六王:朝中谁都能惹,你别惹定襄侯。惹了会出事。
六王与六王妃都不是傻子,听了这话忙起身,带着谢团儿齐齐下拜。
衣飞石坐在皇帝身边,这拜的似是皇帝,也像是衣飞石。偏偏又不开口。——没法开口。怎么称呼?拜侯爷?这世上没有王爷拜侯爷的道理。太后说衣飞石是帝王敌体,这世上只有皇后才能称作是帝王敌体,皇贵妃都只是个妾,是个奴婢,可衣飞石也没有皇后名分啊。
衣飞石被谢茂拉着躲不开,受礼之后只得原席还礼,同样没吭声。他也没法儿说话。
这回才算是真正叙礼完毕,六王再不敢肆无忌惮地打量衣飞石,他算是明白了,合着根本不是母子共用一个美少年,太后跟那美少年是婆媳关系……
等等,太后好像说的是,定襄侯?六王眼角一颤,衣家嫡次子定襄侯衣飞石?
眼见着衣飞石规规矩矩地坐在皇帝身边,二人一会儿你给我布个菜,我给你添碗汤,说不出柔情蜜意的样子,六王真的看不懂了。衣家这不是跟朝廷正掰腕子么?皇帝和衣家二子关系这么亲昵,是真的还是装的?……这要是装的,装的人是皇帝还是定襄侯?还是,两个都在装?
宫宴结束后,谢团儿被太后留在了长信宫,六王夫妇独自出宫。
衣飞石倒是想回长公主府拜见父母,谢茂不许,硬生生给拽回了太极殿。久别重逢之后,重新睡在了同一个被窝里,又是一场对谢茂而言隐忍至极的缠绵。
衣飞石被皇帝揉得骨头都酥了,伏在皇帝怀里哼哼:“真长大了。陛下就不想臣么?”
“想得很了。”谢茂紧紧抵着他,“乖些别动。”
衣飞石问道:“陛下与臣亲昵至此,守不守着最后那一层有何区别?”
竟然就把谢茂给问住了。是啊,从前只是亲亲抱抱也罢了,现在仗着这懵懂少年不知人事,仗着自己手段娴熟,对着人家把该做的事都做得差不多了,嘴上还故意死守着最后那一层,就假装自己没有占便宜,没有欺负人,这行径又何异于自欺欺人?
被问住的谢茂狼狈至极,身体慢慢冷静下来,只是还死死搂着衣飞石不肯放手。
这变故把衣飞石也惊住了,二人搂得太近,谢茂热情至极的身体一点点冷下来,衣飞石全程都能感觉得到。他觉得自己说错话了:“陛下……”
谢茂居然抽身坐了起来:“赵从贵,茶。”
今夜值守的是朱雨,他悄无声息的进门,跪着递来一碗恰好入口的花茶。
谢茂闻了闻就摔回去,“茶!”
怕皇帝夜里走了困,晚上送来的一般都是花果茶。谢茂发脾气就把茶碗摔了,朱雨也不敢吭气,匆忙收拾好地上的茶碗,很快又重新沏了一碗龙井送上。
谢茂侧身坐在榻边喝茶,衣飞石也跟着坐了起来,有些无措。
“陛下……”
衣飞石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话,但他真的不明白,皇帝为何如此别扭?
亲热了这么几回,他当然知道皇帝在这事儿上没有不足,不是做不了。可是一直守着不肯做,到底为什么呢?那么亲密的事都做了……还差最后一层么?他觉得,他和皇帝在这事上很默契,相处起来并没有不谐之处,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一直央求更亲昵的关系,不是他自己渴求什么,而是……真的不忍见皇帝那么辛苦。
明明是体贴皇帝的请求,皇帝却这么生气,为什么?衣飞石理解不了。
可他的请求是希望和皇帝关系变得更好,更亲昵,并不是想和皇帝置气。现在皇帝都不肯抱他了,半夜起来喝茶生闷气,他就后悔了。他扣好散开的衣襟,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半跪半坐在谢茂的背后:“陛下……”
本以为生闷气的皇帝不会给自己好脸色,哪晓得他才喊了两句,谢茂就回过头来,看着他仍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怎么?”
衣飞石本想问你怎么了,现在谢茂一脸“我没事,你有什么事”的样子,他就问不出来了。
“我也要喝茶。”衣飞石闷闷地说。
灯火昏暗的床上,衣飞石总会显得更放松一些,平日是“臣”,这时候就是“我”。
谢茂就端着手里半碗残茶转身,将茶碗亲自送到他嘴边,喂他的时候,也是和以前一样温柔地提醒:“仔细。”见衣飞石张了嘴,他才慢慢将茶喂了一点,一连喂了几口,“还喝吗?”
衣飞石摇头,拉住他端茶的手,说:“您别和我一般见识。”
他在旁人面前装得再是谦恭有礼,其实心高气傲,从来不惯向人乞怜。若是从前在信王跟前装乖也罢了,这时候动了两分真心,乞求时反而觉得艰难:“臣都让陛下宠坏了。偶然信口胡说失了上下尊卑,求陛下不要同臣生气。”
“臣三生有幸蒙受陛下垂爱,陛下怎样、怎样垂幸……臣都欢喜……适才都是臣随口胡说失了分寸,您别生气。”他握着谢茂的手指微微发凉,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咱们做些开心的事,不要生气,好不好?”
谢茂生气也是气自己没掌住,稀里糊涂就欺负了还懵懂的心上人。他也是独尊惯了,明明已经很仔细地收敛了锋芒,脾气扫出的余威仍旧刺伤了衣飞石。这时候亲眼看见衣飞石卸下了一身坚甲,可怜兮兮地在自己跟前乞求温柔,他哪里还敢发脾气?
“好,不生气,咱们都不生气。”谢茂顺势握住衣飞石纤长有力的手指,“你来亲亲朕,咱们就睡了。”
衣飞石更不明白了。皇帝明明是在生气,怎么这么好说话?
这时候不敢跟皇帝瞎扯,衣飞石听话地在谢茂颊边亲了亲,才想亲脸颊不够,我再亲亲陛下的嘴,谢茂已松手把茶碗递了出去,顺势将他搂着压在身下。
衣飞石心跳怦怦,闭眼微微嘟起嘴,果然皇帝在他唇上亲了亲。浅尝辄止。
随后一袭稍微凉下的锦被裹在了身上,皇帝隔着被子抱了抱他,对他道晚安:“睡吧,劳累几日了,进宫也不得闲。”
是有点累了。衣飞石顺从地闭上眼,听皇帝命朱雨熄了灯,听着皇帝躺在了身边。
明明皇帝就睡在身边,明明只隔了一个被窝,一整年都孤身独卧的衣飞石,却还是感觉到了难以言说的孤独——他想起刚才伏在皇帝怀里的温热与亲昵,很难得地觉得有点委屈。我哪里做错了?就要这么罚我。
谢茂做了个梦。
梦中的衣飞石是前世见惯的衣大将军形象,甲胄加身,满脸煞气。
他和这个衣飞石在花园里吵架,他说某株植物是桃花,衣飞石非说是像桃花的菊花。梦中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和衣飞石争个高下,怒吼:“你是皇帝朕是皇帝?朕说是桃花就是桃花!”
衣飞石也很生气,一把把那株植物倒提起来,大喊:“小拳拳捶你胸口!”
谢茂被捶得一口气喘不上来,翻白眼:“你捶死朕算了……”
然后,谢茂就从梦中被憋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心想,好悬是假的,小衣才不会那么对朕……
随后,谢茂就觉得胸口沉甸甸地有点闷,他垂眼一看,衣飞石漂亮的侧脸近在眼前。
——明明应该睡在隔壁被窝的衣飞石,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了他的被窝,紧紧依偎在他怀里,还把脑袋压在他胸膛上。
谢茂和衣飞石一起睡了那么多天,当然知道衣飞石睡觉很规矩。
从前衣飞石曾吓唬他,说自己睡觉时喜欢打拳,晚上睡一头,早上起来在另外一头云云,都是假话。衣飞石自幼习武,对身体的控制力堪称变态,哪怕在梦中都有潜意识控制着身体,怎么可能到处乱翻?
衣飞石独自休息时,平躺在榻上,双手交握放松在丹田处,睡醒了依然是这个姿势。
现在睡前在隔壁被窝,睡醒了在谢茂被窝里,很显然是衣飞石自己偷偷钻进来的。怀里多了个人,还死死压着自己胸口,生生把自己压得做了噩梦,谢茂发现自己竟然一点儿都没有旨意被违抗的愤怒,反而觉得很欢喜。
他只要想起在自己睡着的时候,衣飞石蹑手蹑脚掀起自己的被窝,小心翼翼地爬进来,他都忍不住想笑。衣飞石啊衣飞石,你也有今天!
他很习惯地伸手抚摸怀里衣飞石的脸蛋,感觉到那触手可及的温热时,心就很安定。
曾经他守着衣飞石侧卧的背影就觉得无比满足了,如今将人搂在怀里,听着衣飞石安心沉稳的呼吸声,手心肆意抚摸着心爱的少年脸庞……他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此时心安平静的相处。
分明被衣飞石压得有点气喘,谢茂还是舍不得侧身让衣飞石下去。
等了许久。
谢茂一直没什么动静,早就被他摸醒的衣飞石熬不住了,小声道:“陛下。”
谢茂这才稍微侧身,让他枕在一旁的软枕上,低笑道:“不老实。怎么钻进朕的被窝里了?”
“请恕臣欺君之罪。”衣飞石根本不敢看他的脸,“陛下夜里冷,臣就……来了。”
先说我要骗你了,然后撒了个谎。谢茂被逗得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拍衣飞石背心,最后笑得都有些喘了,方才低头含住衣飞石嘴唇,亲吻片刻,含笑道:“好吧,朕恕你无罪。”
衣飞石还有些担心会被皇帝赶回自己被窝,这会儿皇帝好像不生气了,他才松了口气。一口气松了,困意又上来了,伏在皇帝怀里迷迷糊糊地说:“谢陛下。”
天还没亮,睡前还闹了个小别扭的二人,又安安稳稳地搂着睡了过去。
次日,衣飞石随皇帝一起去长信宫给太后请安,随后就要出宫去拜见父母。
谢茂根本不愿意衣飞石再和长公主有任何独处的机会,当着太后的面就冲衣飞石发脾气:“不许去。”又吩咐殿前值守的余贤从,“给朕调兵来!侯爷敢出宫,给朕拿下了!”
这不是耍无赖么?衣飞石无奈,只得跪在太后跟前:“求娘娘开恩。”
太后想了想,说:“这也容易。叫团儿跟你回家。”
谢茂不明所以,谢团儿则连连拍手:“好好,我去找飞琥飞珀玩儿!”
衣飞石并不怎么喜欢小孩儿,和谢团儿更加不熟悉,正要推辞,谢团儿就狗腿地牵住了他的衣襟,两眼亮晶晶地望着他:“侯爷,带谢谢去么。”
有太后打包票,谢茂虽不知道谢团儿有什么妙用,不过,他得给太后面子。
饶是如此,谢茂还是给衣飞石多派了十多名御前侍卫守在身边,若不是余贤从目前身份太惹眼,他又忍不住要把余贤从派出去了。——这回跟着衣飞石出宫的,仍旧是侍卫长常清平。
谢茂叮嘱常清平:“一定把侯爷跟住了。不管是谁,敢动侯爷一下,先拖出来打死。”想想又嘱咐一句,“若是长公主不体面,先把侯爷架回宫。”
“是。”常清平领悟得很深刻。奴婢动手,打死奴婢。长公主动手,带侯爷跑。
衣飞石带着谢团儿与御前侍卫走了,谢茂还是不放心,在长信宫里转圈。
太后被他转得眼晕,气道:“别在这儿转,快走快走。”
谢茂抱着她胳膊不放,问道:“带团儿去是做什么?”
“团儿能进内宅,你那几个侍卫进得去?”太后其实很享受儿子的依赖亲昵,只是谢茂一向活得比较独,也很少会这么搂着她撒娇。她心里舒坦了,就和儿子多说几句,“马氏近日也未必有空搭理飞石。她自己家里那摊子事且忙不完呢。”
谢茂瞬间想起太后所说的“好戏”,忙问道:“怎么了?您给镇国公赐女人了?”
太后气得捶他:“尽胡说!”
她好端端一个皇太后,给外臣后院送女人,传出去像什么话?
“镇国公在外边一直养着两个女人,往日他在军中任职,来来去去的,在不在家,谁也看不出来。如今大将军行辕撤了,他仍是定期往外走,有眼睛的人都知道他是去了哪儿。”
太后没说这事儿也是她搁在马氏身边的人在推波助澜,“马氏是个‘体面人’,她亲自去把两个外室接进了长公主府。”
谢茂不信这事儿和太后无关,但他更不相信太后的手段仅止于此:“就这样儿?”
太后问他:“女人这辈子最重要的是什么?”
谢茂只能顺着这个时代的女人思想去琢磨:“丈夫,儿子?”
“茂儿,阿娘就只有你一个儿子,所以,你就是再混账,阿娘也舍不得抽你。”太后突然说。
谢茂尴尬地起身,道:“儿臣哪里不对,阿娘尽管责罚。”
“你说如果马氏只剩下飞石一个儿子,她还敢像从前那样对待飞石吗?”
“她底气十足,不就是因为没了一个衣飞石,她还有衣飞金、衣飞琥、衣飞珀么?她的长子是金子,幼子是琥珀,女儿是琉璃,只有飞石是块石头——一开始,她就觉得飞石不值钱。”
“你托阿娘替你教训马氏。那你等着看,迟早有一天,阿娘要让马氏众叛亲离。”
太后说这些话的时候,面上仍是浅浅娇媚的微笑,“不给马氏找点儿事做,阿娘怎么差人去偷她的两个宝贝儿儿子?”
短短一年时间,长公主的两个双胞胎幼子,就已经被偷走了一半。
太后当年借着议婚的理由给长公主府送了几个教养嬷嬷和大宫女,长公主丝毫没想过太后会包藏祸心,她对这些宫里出来有见识懂规矩的奴婢非常看重,教养嬷嬷初时被她放在了独女衣琉璃处,衣琉璃出嫁时带了一个嬷嬷离开,剩下一个嬷嬷就被长公主送到了儿子身边。
衣飞琥、衣飞珀两兄弟都才五岁,恰是有奶就是娘的年纪,很容易就被教养嬷嬷笼络了去。
——之所以还有一半偷不走,那是因为长公主是府中最有权势的女人,又极其溺爱两个幼子,小孩儿总是会对溺爱自己且有权力的长辈无比迷信。
想要彻底把双胞胎从长公主的影响下隔离开,要么等待双胞胎长大进学,要么就是让马氏无暇他顾。前者潜移默化缓缓图之最不动声色,奈何皇帝天天着急上火恨不得扣住衣飞石不许回家,太后也没辙了,这才命人想办法哄马氏把外室带回了府上。
衣飞石带着谢团儿与御前侍卫出宫,一直到了宫门外,才遇见了谢团儿的随从。
除了六王府上的侍卫之外,谢团儿还有两个嬷嬷,六个侍女。尽管这八个女仆都穿着汉服,可怎么看都觉得有些格格不入,全是六王妃族内狄女。
谢团儿用狄话跟两个嬷嬷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指了指衣飞石。
两个嬷嬷也用狄话叽里咕噜答应了什么。
常清平是东宫内卫出身,精通大部分强族的语言,闻言表情有点微妙,假装听不懂。
衣飞石也觉得很尴尬——他也能听懂狄话。谢团儿刚才跟两个嬷嬷说,他是她的男婶婶,家里有个重女轻男的恶娘,皇爸爸千叮呤万嘱咐不能让婶婶回家被欺负,要两个媪老保护好他。两个嬷嬷则义愤填膺地说,天哪,这世上怎么会有女人打男人?太不要脸了!太可怜了!
衣飞石知道黑发狄人族里是女人做族老,但是,这个……重女轻男?……滋味难言。
一行人回到长公主府。
谢团儿似乎总是来府上玩耍,门子都已经认识了谢团儿的车驾,直接迎她进门。
长公主这会儿正在学着大妇手段收拾两个还没名分的妾室,这两个外室其实都不年轻了,许氏有三十二了,孙氏也有二十八,从前都老实本分地住在外宅,这会儿被长公主强行弄回府上,每天天亮就要到长公主房里伺候,一站就是一整天,累得七荤八素。
听说谢团儿来了,长公主还挺惊讶:“黎王妃不曾来么?”
“没见来。团儿郡主与二公子前后脚进门。”门子也不明白谢团儿为什么会和二公子一起进门,消息传到内宅,就成了两边凑巧一起回来了。
长公主这才听说衣飞石也回来了。
看着在一旁立规矩的许氏和孙氏,她心口顿时就觉得更闷了几分。
相比起年少时就以泼辣美艳名闻乡里的长公主,这两个外室其实也真说不上有多好看。无妊无子,无才无色。偏偏衣尚予就要把她们养着,时不时就去找她们——为什么?长公主心里羞耻而悲愤,不就是因为她生育衣飞石时落下的毛病吗?
“团儿是来寻飞琥飞珀玩儿吧?去把小少爷叫来,让他们在暖阁里玩儿。仔细伺候着,别冻坏了。”长公主在不涉及衣飞石的话题时,总是显得很得体温柔。
丫鬟应了一声,就听见长公主冷冰冰地吩咐下一句:“若是衣飞石来了,叫他门外跪着。”
衣飞石压根儿就没来。他先去了镇国公的书房。
这世道母孝虽重要,那是相对于身份卑下的子女,同是孝道,母孝在父孝跟前得退一射之地。
衣飞石回府之后,先去给镇国公磕头。
衣尚予在书房已经住了大半年了,自从长公主强行把外室带回家之后,他就一直住在书房里。
他从来就不想纳妾。养外室就是外室,合则来,不合则去,缘分尽了就给外室留些田产银两,从此不再相见。反正他多的是银钱。
——若他想要纳妾,什么样门第的千金小姐纳不来?他要纳两个一文不名的妾?
长公主冷不丁地把两个外室带进了公主府,消息传扬出去,他爱妻深情的名声坏了不说,让他怎么面对几个孩子?他对那两个外室顿时没了兴致,更是厌恶自作主张的长公主。
长公主讨好了他几次,他心中厌恨已深,借口身体不好,反正不肯回正房居住。
长公主以为他是为了两个小妾和自己置气,更是变本加厉地收拾两个外室。
……衣尚予就更讨厌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