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胭脂楼龙姑娘的厢房内, 两座硕大的冰山隔着屏风坐稳,两个不足十龄的小丫鬟手持绢扇, 轻轻扇出一片冰凉。龙幼株是胭脂楼的头牌, 然而, 胭脂楼在老桂坊内只是二流妓寨, 来这里的客人再富贵也是有限的。——真正有身份地位的贵人, 谁会慕名去嫖敌国公主?
龙幼株在胭脂楼里待了快五年时间,夏日待客时,天热了顶多晾上清水、铺上竹席,再使小丫头来打扇。像这位年轻恩客似的满京城采买冰山消暑的作派,着实很罕见。
从来只有世家豪族才会在冬季存下冰块,待夏日消暑使用。市面上能采买到的冰山数量极少,因而价格就变得奢昂。民间也有制冰之法,不过多数冻一些小冰碗做吃食, 价钱也不便宜。用室内外以冰山消暑,绝对是顶级豪族的享受。
窗外积云厚重闷热难耐, 龙幼株待客的厢房内却是一片幽幽的清凉。
挂着檀色绣帐的绣床上,铺的却是藏青色的冰蚕丝褥,那年纪轻得像是偷溜出门开荤的少年贵人,此时就沉沉地睡着,适宜的室温让他睡得很安祥惬意,还有一个长得清秀漂亮的小侍儿伴在床边, 照看着搁在他床尾的那一炉篆香。
两个给冰山扇风的小丫头已持续了两刻钟, 很快就有两个轮班的小丫头来替换。
在外室陪着守了一天的龙幼株坐得腰都酸了, 陪侍这样闷头大睡、底下人规矩又重的客人,她还真不如陪个干完了赶紧完事儿的。想起屋子里的客人醒来了,只怕还有一场闹腾,龙幼株不禁悲从中来——能不能让我也上床眯一会儿啊?
龙幼株正百无聊赖时,床上的谢茂挠挠耳朵,酣睡一日终于醒了过来。
陪侍一侧的朱雨忙扶着起身,打水伺候擦脸,屋子里立刻就忙碌了起来。龙幼株妆饰起欢场小姐儿最风情多姿的笑容,步若莲花上前施礼:“小爷您吉祥,妾龙氏拜见。”
“拿开!”谢茂推开赵从贵递来的青草汤,一屁股坐在屏风前的坐席上往凭几上一歪,架势很熟练地露出个欢场小霸王的作派,“上好酒好菜,再来舞乐!这天都黑了,你们楼子里的姑娘不会还在睡觉吧?”
龙幼株忙上前赔笑:“是,妾这就去安排。小爷您稍待片刻,马上就来。”
这时代大部分人都活得拘谨守礼,出门做客时,主人说几句话,客人回几句话,主人坐什么位置,客人坐什么位置,春天主人待客用什么菜单,冬天待客用什么菜单,席间主人劝饮几盏,客人祝酒几次……全都有详细的规定。稍微行差踏错就会被嘲笑为不知礼,是没有家教的表现。
出身世家豪门又“不拘小节”的才子,有“名士”光环加成,会被引为传奇。若是个草包也学名士“不拘小节”,多半都会被骂成猪头。
这样的情况下,除却交情极深私下相处,人们就只有在青楼里放浪形骸不会被嘲笑失礼。
——你都去**了,还想什么礼不礼呢?当然是怎么舒爽怎么来啊。
所以谢茂这样散漫无礼的样子,立刻就被龙幼株解读为“欢场老手”。
胭脂楼里也不是没有来开荤的愣头青,头一回来这样不拘小节的场合,多半都会和旁边的老手显得格格不入,再怎么装得轻松,刻在骨子里的礼数不会骗人。——哪儿像谢茂这样,随便往哪儿一搁,就好像是回了他自己的寝室,全天下的陌生人都像是他的婢妾,他放松得理直气壮。
朱雨、赵从贵也没有觉出太大的不妥来,信王打小儿性子就怪,对文帝、淑妃都是尊敬有余敬畏全无,教他规矩的嬷嬷太监换了十几波,淑妃、太子妃亲身上阵也兵溃如山,宫宴上他从来不出错,家宴上他就从来没对过……礼数?十一殿下略懂。
说穿了谢茂这样的现代人,基本的现代社交礼仪他完全没问题,古礼就完全傻白甜了。
等他重生几次当了两回皇帝,现代的社交礼仪也基本上喂了狗。——龙幼株觉得谢茂将所有人都视作婢妾,这感觉还真就敏锐到了极致。哪怕谢茂已收敛了许多,两世帝王乾纲独断的经历依然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
皇帝嘛,北斗以南皆臣妾也。
美酒凉碟干果先送上,胭脂楼里有名的指尖鼓舞也鱼贯而入,乐班坐定,龙幼株亲自拿来单子,含笑询问:“客人听什么曲子?”
谢茂饮了一口酒,随手放在一边,说:“换干净的来。”也不看单子,“捡拿手的。”
时下青楼楚馆里的饮食里都会稍微放一些助兴的药,毕竟常混欢场的男子里,十个有八个都不太行。谢茂对此心知肚明,喝了不对也不生气,只让龙幼株换干净的。
反倒是系统在他脑子里疯了一样的刷屏:
……
系统疯狂的刷屏中,厢房内已响起悠扬的丝竹声。
——金石乃礼之重器,似青楼这样的风月场所,类似钟、磬等大乐都不准许演奏。
胭脂楼以指尖鼓舞名闻老桂坊,三名舞姬分别以桃花娘、梨花娘、莲花娘为名,又被称为三飞花。相比起三飞花的舞技,胭脂楼的乐班就逊色不少,乐班中唯一叫人觉得不错的琵琶伎与横吹伎还互别苗头,丝竹一响,那叫一个热闹。
“叫内个吹笛子的出去。”谢茂喝上新换的酒,心情愉悦地剔了个人出去。
暗中斗技被客人听了出来不说,还被客人指名道姓赶出去。横吹伎是个颜色寡淡缠着绿头巾的少女,憋了一口气施礼告退,出门就狠狠呸了一声:“丝筝儿的琵琶有甚好听?不知所谓!”
却不知谢茂留下琵琶伎,全是因为待会三飞花要做指尖鼓舞,琵琶在更显功夫。
龙幼株的厢房里热闹至极,胭脂楼各处小阁里也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大堂待客献艺的地方更是喧闹无比,横吹伎烟妃儿携着横笛一路骂骂咧咧地往外走,想着是否能去大堂揽个活儿。她这样被客人指名赶出来,龙幼株房里给乐班的赏钱就没她份儿了,正是赚钱的时候,岂能休息。
烟妃儿才刚刚走到穿堂口,就看见十多个穿着卫戍军兵服的军爷打门而入,分列两边,中间急步走进来一个兵头儿,龇着烧起燎泡的嘴角,嚷嚷道:“鸨儿呢?即刻出见!卫戍军清查匪类,都待在原地别动。——查完就走,没犯事儿的着什么急?”
正在二楼贵宾厢房的老鸨娇杏娘探头哎了一声,露出风韵犹存的娇艳脸庞:“来啦来啦!可别吓着奴家的客人们!”
娇杏娘匆匆忙忙下楼,楼下的打手头子黎叔、老□□赞伯都跟了上来,扶持在她身后。
黎叔递来一张银票,娇杏娘趁着福身施礼的当口塞进兵头儿的怀里,满脸讨好:“军爷查什么匪类呀?奴家这开门做生意的,楼子里都是一帮子弱质女流,最是害怕歹人。军爷若有什么画影图形的,叫奴家看一看,一定襄助军爷把那歹人捉住了。”
兵头儿对老鸨的上道非常满意,问道:“你可曾见过一个十六、七岁的俊秀少年?他还带着十多个随从,也许还骑着马……”
他问一句,烟妃儿眼睛就睁大一点儿,一条一条合上去,不就是龙姑娘屋内的客人吗?
想起被逐出乐班的羞恼,烟妃儿心中恶性顿生,故意惊呼一声。
这时候大堂里歌舞已歇,妓|女嫖客都在看老鸨与卫戍军的兵头儿说话,她躲在穿堂口子上惊呼一声,立时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一个卫戍军立刻把她揪了出来,兵头儿上下打量她一眼,问:“你可是见过此人?”
老鸨不禁想戳死烟妃儿。
老桂坊内没有秘密。上午谢茂一行人骑着马四处打听胭脂楼,隔壁、对门的死对头,都知道卫戍军查问的少年豪客在胭脂楼里。她也从来不想为这个来历不明的客人遮掩什么。
可是,这大堂里这么多客人盯着,就算要交人,也得是她这个老鸨却不过律法情面无奈交出。
像烟妃儿这样一个惊吓就把客人卖了,你是客人,你不膈应?
烟妃儿受惊地点头:“是,是……他竟是歹人么?他、他就在龙姑娘的屋里……”
兵头儿嘿然一笑,提起背后的腰刀,说:“兄弟们,立功的时候到了!”
“头儿,那承恩侯府的四公子带着几十个人都没讨到好处,咱们这才几个人呢?我看还是先围上,上禀兵尉叫增援来!”一个卫戍军小声嘀咕。
兵头儿深觉有理,又恐怕被谢茂跑了,于是点名道:“连宝,你去叫人!我带兄弟们围上!”
※
龙幼株厢房内,歌舞升平,酒肉飘香。
睡醒了精力充沛吃饱喝足的谢茂心情极好,离席窜进三个舞姬的香影里合歌合舞。
谢茂猛地往下一低头,系统瞬间就安静如鸡。
好久没放浪形骸享受歌舞的谢茂极其投入,罗衣姿风引,轻带任情摇。他多喝了两杯脸颊微红,跳累了就拎根筷子敲着酒碗儿,又开始唱情歌:“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余贤从上前一步,附耳请示:“卫戍军来人围上了。”
谢茂还在念彼狡童兮,闻言一笑,道:“可算是来了。”
不然我那么大张旗鼓地买冰块干嘛?就是害怕你们找不到我呀!
谢茂都来不及好好想过,……这一世,他究竟要和衣飞石怎么办?
喜欢衣飞石这件事当然没什么好考虑的。
穿越来的第一世,谢茂来不及见识衣飞石的风采就被侄子干掉了,可以忽略。
重生的第一世,谢茂就一直憋着一口气,要干掉侄儿、登上皇位,刷个漂漂亮亮的千古名君成就。所以,哪怕他对衣飞石爱不释手,想得天天鼻血,最终也得老老实实憋着,不敢越雷池一步。
皇帝一言九鼎,谢茂就算只是暗示一下“约么?不约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为人臣下的,要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要么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简言之,衣飞石要么忍,要么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