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障中自然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谢茂分明满心欢喜, 恨不得抱住衣飞石亲两口, 衣飞石的颈骨却依然碎了。
骨骼碎裂的声响包裹在薄薄的皮肉中, 轻微而沉闷。谢茂一只手的指尖还摸着衣飞石颈项上的脉搏, 近在咫尺间,他听见了衣飞石骨骼碎裂的声响, 指尖也摸到了那一处折断的残忍。
衣飞石一贯健康灵活的脖子,就在谢茂的眼前, 硬生生地折断。
他用一种不正常的方式歪着头,短促地翕动鼻翼, 瞬间失去了意识。
死得很快, 也不算很痛苦。
谢茂懵了。
一瞬间,他甚至误认为是自己手下没轻重, 一根指头戳死了衣飞石。
他不敢去看衣飞石的伤。
眼前的衣飞石呼吸断绝, 了无生机,从活人变成了死物。他无法面对这样的衣飞石。
可他必须看。他不确认是不是自己掐死了衣飞石。他知道那不会是真的,他更害怕那是真的。这里是心魔障中,衣飞石想象中的“谢茂”已经杀死了他无数次了。
谢茂犹豫了两秒,强行逼迫自己去察看衣飞石断折的脖子。
颈骨碎成了渣滓。
无论如何,那不是一根手指能造成的伤害。
不是我杀了小衣。
是他自己。
那是他的心魔。他解不开的心结。
谢茂痛苦地闭上眼。他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衣飞石死去。可是, 他被迫目睹了衣飞石的死亡。
化身心魔又如何?这是衣飞石的心魔障中,天是心魔所化,地是心魔所化,所有npc是心魔所化,连呼吸的空气都是心魔所化, 心魔要衣飞石横死,谢茂不肯动手,衣飞石依然必死无疑。
谢茂已经勉强摸到了一点心魔的雏形。
衣飞石痛苦的大抵是欲求不可求,他渴念谢朝遭遇的一切,又认为自己不该得到谢朝的一切。
所以他才会活得如此挣扎难堪。
联系到谢朝出现的系统,寻找殉奴的任务,失败的任务对象,中途夭折的人生……再有衣飞石神魂溃散之前,仓促谢罪时坦诚的暗算,谢茂自认为完全掌握了衣飞石藏得极深的秘密和愧疚。
衣飞石暗算君上,喂君上吃了九转迷心种子,把君上投入了小世界轮回。
这个小世界就是谢朝。
君上就是谢茂。
衣飞石设定了轮回条件,谢茂必须找到特定的殉奴,才能离开小世界,去下一个世界。
名义上寻找殉奴只需要找到“心甘情愿殉死之人”,实际上,这个人选是特定的,它还有一条由系统——也即衣飞石——所控制的隐性条件,此心甘情愿殉死之人,必须是衣飞石。
所以,谢茂找到周琦相伴一生,且顺遂地实现殉死之后,系统判定不成功。
所以,谢茂找到卢真之后,系统当机立断,让原本由谢茂一手扶持上储位的太子骤然发难,莫名其妙构陷追杀谢茂,让谢茂溃败得猝不及防。
直到谢茂放飞自我去和衣飞石谈了恋爱,衣飞石才坚定地替他殉死,完成任务,同赴轮回。
整个就是一大圈套!
唯一让谢茂想不通的是,你有胆子设计这么大的局,怎么没胆子面对后果?
如今心魔丛生,折腾得欲生欲死,早干嘛去了?
只是,想起衣飞石伏在他怀里说对不起,说仙身神蜕在何处,说断绝道统,谢茂又哪里忍心去责怪?谢茂平生最恨被摆弄,最恨背叛,如今知道衣飞石让自己重生几次,折腾几回,前世五马分尸之苦,利刃枭首之恨,让衣飞石伏在怀里说一句对不起,他就想,自家小衣惹的祸,还能怎么办?
若是衣飞石不知悔改大咧咧不认,他或许还要找衣飞石辩个明白,气急了捉住衣飞石痛打一顿,现在衣飞石后悔得整个人都不好了,一会儿神魂溃散,一会儿在心魔障中死去活来受折磨,谢茂心里嘀咕一句,看着衣飞石断了颈子的尸体,到底还是心疼比愤怒更多。
坑爹就坑爹呗,谁让朕是你爸爸。甭管你怎么设计,看中你,想要追你,终归是朕自己的想法。至于前几世把朕坑得下场凄惨……肯定是系统干的,小衣才舍不得这么对朕。看把小衣心疼得……
谢茂轻轻搂着衣飞石的尸体,想如何安置,这是小衣,又不是小衣,小衣都重生去了……
——坏了!
谢茂突然清醒了过来。
这是衣飞石的心魔障,衣飞石一旦死了,幻境就该消失了。
因为,衣飞石一旦死去,就会重生,形成新的心魔障幻境。就如同刚才自带快进的场景,一分钟内自然转换,日月星辰各类npc包括家居摆设,全都自动更新,无缝衔接,没有一丝破绽。
衣飞石已经死了至少五分钟了。
他的尸体依然安安稳稳地留在谢茂眼前,宫室内的一切也不曾变幻消失。
这不是衣飞石的心魔障。
或者说,现在展露在谢茂跟前的一切,不是衣飞石的心魔障。
这是谢茂的心魔障。
看着彻底失去了生机,死物一般平躺在地面上的衣飞石,谢茂心中涌起不可思议的荒谬。
他害怕的事情有很多,他也知道自己可能会有心魔作祟。在衣飞石的神魂中搜寻时,为了避免堕入心魔的控制,谢茂一直都很小心地念诀镇压邪祟、持正心灵,使自己不堕迷思。
然而,长久行走在圣人辽阔如山海的神魂中,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堕入了心魔障。
让谢茂难以理解的是,他的心魔,竟然是——衣飞石之死。
这完全说不通。
在堕入心魔障之前,谢茂从未目睹过衣飞石的死亡。
唯一最接近死亡的一次,是谢茂从青玉简回溯时光时,看见衣飞石化作光点的场景。
那时候他也清楚的明白,衣飞石不是真正的死亡,他绝望的是无法找到衣飞石,而不是心痛衣飞石之死——他知道衣飞石不会死。
衣飞石之死为何会成为谢茂的心魔?谢茂不知根源。
他现在头痛的是,他想要赶着去解除衣飞石的心魔障时,自己先堕入了心魔障。
怎么才能破障而出?
坑了个爹的。
空天舰队赤金星驻点。
指挥官溪湖宥的待客室内传出激烈的动静,门口的雌虫侍卫兵见怪不怪,保持军容严肃。
延嗣家刚刚来了一艘送礼的星舰,主使是延嗣霆的雌子延嗣清平,副使则由妾室伊摩飒充任,带来的礼物除了一些蓝星特产之外,最珍贵的则是一位蓝星赫赫有名的修士,据说就是在母星杀人无数的抵抗军暗杀者逍遥无极——当然,延嗣家也拿不出证明其身份的证据,只是据说而已。
玩腻了雌虫的雄虫们都有些猎奇的心理,何况,人类修者又是雄虫练习精神力的最佳沙袋,延嗣家送的这份礼物就像是人类古代属国敬献给宗主国的奇珍异兽,落在极其喜欢禽兽的皇帝手里,那就是极其符合心意的礼物,能够换取许多赏赐。
溪湖宥就是对人类修士极其感兴趣的那一类猎奇款雄虫。
和出身平庸的甘霖久任不同,溪湖家是母星世家大族之一,溪湖宥三代血亲内就有七名雄虫,家中枝叶繁盛,势力非常大。他是溪湖家最小的雄子,精神力高达a级,本来应该在中央精神力研究中心当研究员,只因生性好战,非要驻扎星外,哭着喊着到空天舰队任职。
——在母星的研究所里,能玩弄几个人类修士?当然要到离蓝星更近的地方才好下手啊!
溪湖宥本来是蓝星空天堡垒的指挥官,负责掌控大红锤,在八个宇宙月之前,溪湖宥因故调离,甘霖久任才走马上任,成为溪湖宥的继任指挥官。
溪湖宥这个因故调离的“故”,名义上是他能力卓越,帝国需要他驻守赤金星,实际上就是因为他在蓝星搜刮人类修士太狠了,引起了人类抵抗军的强烈反弹——最直接的原因是,他只差一点就掳到常思源这位真正了不得的修二代,常思源回家哭了一场,溪湖宥就被调离了。
离开蓝星之后,溪湖宥依然和蓝星驻军积极联络,关系很亲密,延嗣家也经常给他送礼。
溪湖宥每个月都要享用新的人类修士,越劲爆强悍的越喜欢,那种刚入门禁不起磋磨的“假”修士,溪湖宥已经玩得腻味了。
他很喜欢逍遥无极。
他的这种喜欢很直观露骨地表现了出来,替他守门的雌虫侍从兵都很清楚。
所以,当翮弥十三仗着速度力量往他脑门上贴了一张定神符,陶无极将偷师学来的傀儡术如法炮制时,猝不及防的溪湖宥开始疯狂地挣扎。
他试图用精神力攻击,定神符将他的精神力减幅到小范围。
翮弥十三以魂契抵挡。陶无极则默念:“心如浮土生枝蔓,千花万叶爪尘连,谢祖师在上,保佑弟子心智清明,打爆虫子,回家吃饭!”
——这么简单粗暴的祷法,很显然是谢茂所授。
陶无极对雄虫的精神攻击极其忌惮,据他所说,几乎所有人类修士都很难抵抗雄虫的精神攻击。
这让谢茂相当不解且不满。
这个时代的修士都不修定心术的吗?若是因为天衡不对,传承出了问题,定神蜜糖不了解一下?
面对全人类缺陷的重大问题,谢茂不可能存有门户之见,何况,陶无极不还是他正儿八经的徒子徒孙么?都不是外人。于是,谢茂手录定心术三篇,祷法一篇,定神蜜糖丹方一张,授予陶无极。准许陶无极择人教授,不限门户,括弧,择“人”教授,不许教给虫子。
定心术无法速成,定神蜜糖也需要找专门的丹师炼制,自从封天之后,五行错乱,从前的丹师传承都断了大半,如今还能炼药的丹师非常少,这一部分丹师能炼制的丹药种类也非常有限,顶多是最初级的止血药,金疮药什么的,陶无极拿着这份【定神蜜糖·改】的丹方无比激动,太珍贵了!
陶无极如今能够用来对付雄虫精神力攻击的,也就只剩下这一份祷法了。
所谓祷法,就是同气相求,找祖师爷挎刀出马,帮忙打怪。
谢祖师在神魂之中堕入了心魔障,陶无极在几个光年之外祝祷,一缕神光依然熠熠生辉。
信我者,必得护佑。
不信我者,出此门去,不必回头。
陶无极是信者。
翮弥十三是笃信者。
陶无极以祷法相求,翮弥十三以魂契相抗。
就在溪湖宥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陶无极身上,试图对他全力攻击时,被忽视的翮弥十三迅速挣脱了精神力的控制,以镰爪切开了溪湖宥的咽喉。
“不要啊!”陶无极惊恐地冲上去,把给自己预备的急救包掏出来,疯狂扑救。
翮弥十三不解:“你不是要攻击他吗?”
“我要做傀儡啊!虫死了祖师都做不了傀儡,你以为我是祖师的祖师吗?没有傀儡我们怎么……咦。”陶无极突然反应过来,好像在空天堡垒,没有雄虫我们也好端端地活着嘛?只要把整个空天舰队都变成傀儡不就行了?
翮弥十三砰地一拳把面如金纸翻着白眼的溪湖宥砸晕过去,说:“别想了,你做不到。”
陶无极也觉得太异想天开了,那么多虫子,全部做成傀儡,哪有祖师那种手速和精力?
还是加油抢救这一个吧!控制雄虫就等于控制整个空天舰队了!
陶无极干脆利索地给溪湖宥缝合伤口,虫族入侵之前,人类的修真文明就已经很发达了,只因封天改变了五行流转的顺序,原本的修真文明毁于一旦,人类开始使用虫族文明。虫族的生物再生技术非常发达,只要及时救治,外伤很难致命,陶无极此时使用的急救包就是从延嗣家顺来的虫族军备。
给溪湖宥注射再生药剂之后,陶无极拿出一张符纸,准备学着谢茂的手法炼制傀儡。
翮弥十三帮谢茂控制过不少傀儡,见状颇为狐疑:“这不是夫人的魂契纸。”
“当然不是!这是我的魂契。”陶无极倒是很想弄几张谢茂的摄灵图册来做傀儡,奈何谢茂别的都肯赏给他玩儿,摄灵图册的渣渣都不给他摸一下。
为了做傀儡,陶无极软磨硬泡地求问。
衣飞石的神魂没出问题之前,谢茂脾气还算不错,指点陶无极做了几张魂契。
这种魂契不具备摄灵图册的功效,只能用于存放傀儡生魂,且只能作用于虫族。
谢茂并不想教给任何人类拘魂之法。拘魂之法其实并不鲜见,在新古时代,谢茂就见过别的修士使用拘魂术。不过,别人会不会是别人家的事,谢茂的拘魂术倘若要传授于人,也只会教给正经拜入门下,受他教导、受门规约束的嫡传弟子。
毕竟,一旦弟子以异法作恶,师长有义务承担责任,清理门户并补偿受害者,牵连甚大。
陶无极开始念念有词。
翮弥十三等了一会儿,再等一会儿,问:“你是不是不会?”若是夫人炼制傀儡,现在大概已经做了八个了。
陶无极百忙之中抽空瞪了他一眼。
“时候不早了,我出去吃饭。”翮弥十三打了个招呼,理了理风纪扣,准备出门。
他丝毫没有在一支星舰部队中干翻了人家指挥官的紧张感,一切都被安排得很稳妥,合理的身份,被欢迎的礼物,让军雌们习以为常的风流指挥官,何况,雄虫反击之前就被贴了定神符,精神力减幅之后,根本没能跃出房门,没有惊动任何虫子。
雄虫和人类修士“玩游戏”,他一个送礼物来的大油灯,老盯着算怎么回事?
如果他没有出去吃饭,反而会惹来虫子的怀疑吧?
所以,我去吃饭了。翮弥十三冷静地出门。
……
两天之后。
翮弥十三应溪湖宥之邀,前往指挥室用晚餐。
进了指挥室之后,溪湖宥阴着脸吩咐军雌退下,屋内只剩下他与陶无极、翮弥十三。
看着满脸阴沉坐着轮椅的溪湖宥,翮弥十三有些拿不准。这到底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陶无极只差没跳上桌子,热烈地向他邀功:“当当当当!看,我的傀儡!小宥,笑一个!”
溪湖宥勉强扯起脸皮,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翮弥十三差点被丑哭了:“他怎么有点……不正常?”
陶无极咳嗽一声,顾左右而言他:“今天我们庆功吧,明天就回去向祖师汇报好消息。如果我让小宥跟我们一起回空天堡垒,是不是很惊动外界?这也不太好对吧?我看我们可以录一个视频,比如小宥向祖师宣誓效忠之类的……我跟你说,十三,这是我的投名状,以后我跟着祖师飞黄腾达了,我不会忘记你的!你也是人类解放的功臣!”
翮弥十三看了他一眼,心想,谁关心你怎么样?这是夫人的命令,我只听夫人的话。
哎,马上就要看见夫人了。不知道夫人还记得我吗?他都有一个空天堡垒了,我的财产有点拿不出手,以后也要努力升职才行啊!想到这里,翮弥十三更加苦恼了。升职,真的很难啊!
他瞅了溪湖宥一眼。
要不,我也给夫人送一只雄虫傀儡当礼物?
……不会做傀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