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过归难过, 谢茂总不能顶着心魔的身份和衣飞石吵架。
心魔障中, 衣飞石分不清真假。心魔是他潜在心结所化, 他会有一种本能地直觉, 能够判断心魔显化的一切是否与潜意识相符,一旦谢茂的行事方式和心魔产生差异, 衣飞石就会变得困惑。这导致的最严重后果是,真正的心结无法解开, 心魔就无法消失。
衣飞石已经在心魔障中吃了这么多苦,谢茂心中就算有一千种愤怒, 也舍不得惊动衣飞石。
他不能让衣飞石从魔障中惊醒, 让衣飞石重历苦难,一遍遍重复心魔所幻化的一切。
……一天时间就把自己折腾到如此地步, 衣飞石接下来还能做什么?他总不能把自己虐杀了吧?这是谢茂捏着花梨木凭几上的蝠纹扶手, 龇着牙,深吸一口气,尽量冷静之后的愤怒想法。
做好心理建设之后,谢茂正式开启了自己扮演心魔的生涯。
最开始就漫长的养伤。
心魔再狠,把人玩到差点残废,也得让人安安生生地养伤不是?
衣飞石睡在萱堂宫的憩室殿内。谢茂倒是不介意让衣飞石睡内殿, 太极殿的内殿都睡了几十年,区区一个萱堂宫内殿哪里就睡不得了?不过,这明显不符合心魔的行事气质,也会耽误衣飞石养息。
——时时刻刻和变着法儿折磨你的大坏蛋待在一起,你不紧张?
憩室殿一般都是小隔间, 布置好坐席坐榻,有时候主人自用,大多是招待比较亲近、见面时能够歪着懒散聊天,又不适合进内室的客人,有时候也会拨给得宠的近侍,用以候差、办差,再一种就是衣飞石这样的用途了,豢养娇宠。
萱堂宫原本是奉养太后的宫室,老人睡觉要藏风聚气。整个宫室厅堂广阔,用于休息的内殿、憩室殿则相对精巧。衣飞石睡在憩室殿里,实际上离着谢茂也就一道门,宫室小,于是二人离得更近。
——谢茂也不敢让他离开自己眼皮底下,防着朱雨黑化了,也得防着陈太医黑化!
心魔障里的整个世界都是没道理的,衣飞石怎么想,世界就怎么幻化。他这么会自虐,谢茂觉得,除了行宫里的下人,自己恐怕还得防着各方面npc来搞事情。
出乎意料的是,整个世界的npc都很安静,没有任何人出幺蛾子。
衣飞石养伤时掰着指头算日子,把谢茂都惊呆了:我去,你要在这个鬼地方过一辈子?
他变成心魔之后,身上的衣服什么都消失了。这也很正常,本来进来的就是神魂,显化的衣服也都是假的。唯有他亲自标记的时间——手表,还戴在宽袍大袖之中。除了他自己,别的人都看不见这只手表,服侍他穿衣盥洗的朱雨银雷就看不见。
至于衣飞石是否看得见,谢茂没试验过。
这玩意儿太出戏,他怕万一衣飞石能看见,把衣飞石惊动了,衣飞石还得重新来一次。
心魔能狠到废了衣飞石的身子,他可做不到,所以,他和衣飞石的目标很一致,绝不能重来一遍!
谢茂看了看时间,他进来寻找衣飞石已经整整七天了。
距离他找到衣飞石,变成心魔,也已经过去了三天时间。
——他的身体就这么撂在外边,不吃不喝陷入沉眠,一切机能降至最低。
仗着修为,他能够在里面支撑至少一千天。也就是不到三年时间。
但是,这是个理论时间。
现实生活并不可能准许他安然“沉睡”两年半。马上面临的精神力考核,涉及到甘霖久任是否能够继续持有空天堡垒的指挥权,延嗣霆举办的胜利日酒会紧随其后,在一年到两年之内,蓝星驻军必然会发动分裂战争,直接让蓝星脱离虫族母星的统治……
谢茂推开窗户,坐在临窗的榻上,怀里抱着一具琵琶,拨弦调音。
从前初遇衣飞石时,他也弹了一夜琵琶,有做戏的成分在,那时候也是真的很高兴。他弹凤求凰,唱有美人兮,见之不忘。松风院离萱堂宫不远,衣飞石就听他闹了一夜。
如今……谢茂看着憩室殿的方向,心知衣飞石还睁着眼睛。
衣飞石从来没有睡过哪怕一分钟。任何人受了他那么严重的伤和折磨,体力不支都应该沉沉睡去了,何况陈太医还灌了他几碗麻沸散。他却始终保持着清醒,没有一丝睡意。
谢茂调好琵琶弦,揉动许久不响的手指,切切错错的琵琶声霎时间流彻宫室。
他弹了一曲《春眠》。
春主生发,眠养精神。
衣飞石熬了几天疲惫到了极处,偏偏神志无比清醒,一刻不得安歇。
谢茂调琵琶时,他就听见了零散的拨弦声,心想,君上要弹琵琶了么?从前他也弹了,他还唱了歌,君上弹琴唱歌真好听。从前谢茂唱凤求凰,衣飞石卧在床上,气鼓鼓地想把谢茂暴打一顿,还想若谢茂真意图不轨,必要手起刀落给信王个厉害的……这段回忆让衣飞石不禁莞尔。
随后,他觉得浑身上下都痛了起来,没有伤的地方也痛得彻骨。
谢茂娴熟温柔的琵琶声响起,雪化春开,枯枝新芽,冻得光秃秃的地上生出茵茵绿草,冰冷的积雪化作泉水潺潺流遍大地,大地复苏,阳光和暖……
直至艳阳高照,莺飞草长,一只蜂沉醉花蕊中央,蝴蝶落在美人肩膀。
衣飞石怔怔地听着,心想着那美人是谁呢?为何如此熟悉?却总也想不起。
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眼皮越来越沉,没多久就彻底堕入了梦乡。
谢茂将《春眠》反反复复弹了半个时辰,脱下玳瑁,放下琵琶,让朱雨掀开门帘,隔得远远地看了沉睡中的衣飞石一眼,方才松了一口气:可算睡着了。
可惜,这一口气没能松懈太久。
心魔障中的世界根本没有道理可讲,谢茂才把衣飞石哄睡着一分钟,窗外的天就亮了。
他眼皮子一抖。刚刚天黑一个时辰,天就亮了?
在旁服侍的下人完全没有任何察觉,例行公事服侍谢茂洗漱更衣早膳。
谢茂满头雾水吃今晚的第二顿饭,银雷还挺忧愁的,主子今儿早膳用得不香!谢茂差点翻白眼,我谢谢你啊,昨儿晚饭才吃了不久,搁你你用得香?怕不是饭桶!
正和银雷互相腹诽,朱雨在外边催促衣飞石:“二公子,快些醒一醒,主子都起了!”
卧槽你敢吵小衣!朕好不容易才把他哄睡着!谢茂阴着脸上前要阻止,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最让谢茂无语的是,刚才还看着病容可怜的衣飞石,这会儿已经彻底恢复了健康,他也似有些迷茫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裳换了,身下的被褥换了,连身上的伤口都愈合了,朱雨在榻边催促,谢茂阴着脸站在门口,连忙下床赤脚站了,想要施礼:“卑……”
“……先吃饭。”谢茂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你的心魔障你做主,看你还有什么花头。
衣飞石在憩室殿里穿戴,谢茂则避回内殿,看了看手表。
依然是七天。
合着小衣的世界流速还带快进的?
可是,这样一来,谢茂也弄不清楚这个世界的时间了。
能让衣飞石身体恢复,起码也要几十天时间。这期间他没有去京城见龙幼株,也没有遇见杨家庶子,更没有去杀了杨家世子,钱氏没理由找杨皇后进馋,谢芝也不会杀杨皇后灭口,他也不用去太极殿罚跪,淑太妃也不会一怒之下弄死谢芝……
等等,那秦州不是要丢了?衣家岂不是也危险了?
“怎么还不来?”谢茂等得有些不耐烦,起身催促。
他和衣飞石关系太过亲密,若是旁人更衣,谢茂得避讳一二,和衣飞石根本生不起这种意识。
打帘子进了憩室殿,发现衣飞石已经在吃了。
一大瓮清粥,两碟子青菜,还有一块嫩水豆腐。除此之外,竟然再没有别的菜。
谢茂近前看了一眼,这样素的菜里,只放了一点儿油,一点肉糜充作调味,葱姜蒜荽一应皆无。
——这是养奴婢的作派。何况,奴婢只是不吃葱姜蒜荽,白肉猪油总还是尽够的,太极殿最低等的宫人也不至于只吃青菜豆腐。衣飞石,你脑子是不是有病?
可是,看着衣飞石也略带迷茫的眼神,谢茂也骂不出来。
饭,是朱雨给上的。
朱雨,是衣飞石的心魔幻化而成。
衣飞石的心魔起于自身,可他本身并不知道心魔会对自己做什么,骂他有什么用?
吃你的青菜豆腐去!
谢茂阴着脸来,看了一眼衣飞石的饭菜,阴着脸离开。
衣飞石几乎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在谢茂离开之后,他有些不自在地问朱雨:“殿下不许我吃菜么?你把这几碗撤下去,我吃些粥就行了。”
朱雨纠正他:“二公子,先帝龙驭宾天,传位主子的遗诏已经颁行天下,您可得改口了。”
衣飞石忍住心中的惊涛骇浪,说:“是,是我失言。请陛下恕罪。”
内殿里的谢茂也是如被雷劈,问身边服侍的银雷:“先帝驾崩是什么时候的事?”传位遗诏都颁行天下了,怎么没人带我回宫?奔丧这事儿总得意思一下吧?
银雷回禀道:“圣人这几日过得恍惚了。先帝在半个月前崩逝,这会子在奉安殿呢。”
他说奉安殿的时候,稍微示意了一下方向。
那绝不是京城的方向,也不是未央宫的方向,而是文帝陵奉安殿的方向。
我勒个去啊,把谢芝和文帝埋在一起?哪个天才的主意?!衣飞石,我还不知道你反骨长了这么几根,早就想把谢芝弄死了吧?死后都要羞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