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涉及“君上”的过往, 衣飞石都表现得宛如惊弓之鸟, 反应极其过激。
才把衣飞石控制下来几天, 未免再出意外, 谢茂也不想再刺激衣飞石。他知道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不过,他不会让衣飞石察觉到他在研究记忆的问题。
为了不使衣飞石起疑, 谢茂中午才见了叶家的大长老,晚上又见了张家家主、萧家长老。
这么频繁地见人, 引起了特事办的主意。齐秋娴在谢茂乘车离开萧家别院时,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名义上是询问谢茂的近况, 实则透露了一个消息。
【谢大公子想约你见面很久了。这之前你一直没空,现在你在京市这么高调地见人, 我这里也瞒不住了, 你怎么说?明天见一面?】齐秋娴说得很无奈。
她这点小心思,谢茂接她电话的瞬间就知道她想做什么。
无非是谢茂频繁约见隐盟世家的家主,可能打乱特事办对隐盟势力的划分,影响齐秋娴在隐盟的地位和影响力。这时候把“谢大公子”扔出来,是为了转移谢茂的视线,试图让谢茂在家务中无法抽身。
她一次两次对谢茂玩小手段, 从前谢茂心情好,与世无争,看着就当小把戏。
现在谢茂脾气可不算好。他拿着电话,硬邦邦地反将一军:“齐主任,你让谢约翰和我见面, 这事儿太子知道吗?”
谢茂的原身进入特事办时,齐秋娴就拿谢茂和徐以方做刀,借势弄走了与丁仪交好的叶萍青。
齐秋娴一直都知道谢茂和徐以方的关系和身份。联想到中南府那位常常代表太子来传达听取意见的齐秘书,他和齐秋娴只是碰巧同一个姓?齐氏在华夏从来都不算大姓。这种巧合并不常见。
懒得再听齐秋娴解释,谢茂挂断电话。侧头看,车窗外是都市的霓虹。
他注意到身边的衣飞石似是想说什么,又顾忌着没有开口,最终选择了沉默。
这样遮遮掩掩的姿态让谢茂觉得很厌烦,不耐地说:“想说就说,不想说就憋着。内心戏就放在肚子里,不要演出来给朕看!”
今日负责开车的司机是昆仑,谢茂在车内骂人时也没有丝毫顾忌。
至于衣飞石是真犹豫踌躇,还是在他跟前故意演戏,谢茂懒得分辩,反正喷了再说。
——这确实是谢茂的本性,不耐烦的时候,逮谁喷谁。只是他从前一向心爱衣飞石,这种不耐烦很少倾泄在衣飞石身上。衣飞石陡然被他喷了个劈头盖脸,对此也毫不意外。
他明白谢茂这么喷人代表着什么——有事说事就行了,也不是真问罪。
“与先生兄长有关。”
衣飞石把那日他去制裁韩铁关,于南市酒店遇见jack谢的事说了一遍。
至于jack谢死于今年夏天的命数,衣飞石没有提起。不是他故意隐瞒此事,实在是因为无法解释他为何能看见jack谢的命数。如果他向谢茂坦诚生死簿的存在,他的真实身份也要瞒不住了。
这件事发生了也没多长时间,谢茂算了算时间,jack谢回华夏已经好几个月了?
他想起徐以方这段时间都很少和太子处联系,双方处得不冷不淡的模样,顿时明白是为什么了。
太子很早就说过会和谢家合作,为此他和太子还干过一场,差点被天道定点清除。现在jack谢在国内活动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是不知道jack谢找自己究竟是为什么?
不过,谢茂一直在风景区拍戏,又不是躲在昆仑山修行,jack谢想找他,不可能找不到。
因为齐秋娴想要用家务事支使他,他就主动去找jack谢见面?
谢茂觉得没必要。
他一向不喜欢什么父亲兄弟,多数都是坑货。
总共三天假期,今天已经是第二天了。谢茂决定按照日程,明天正常离京进组。
两位妈妈也知道他们明天就走,晚上还等着他俩回家吃宵夜。
谢茂带着衣飞石去打了卡,被徐以方塞了两碗粥水,想要告辞时,又被徐以方拉到厨房里,絮絮地叮嘱:“你和飞儿怎么啦?两口子过日子不要太计较。就算他从前拿走了你的爱情,爱情是可以培养的呀!重新谈一次恋爱不好吗?别人的初恋只有一次,你有两次呢!”
谢茂觉得徐以方脑子坏掉了,学艺术的思考问题是不是都跟服用了脑残片一样?
每天把人拴在身边,想怎么睡就怎么睡,还需要什么爱情?爱那种东西,除了授人以柄,让人捉住自己的软肋,成为拿捏自己的工具,还有什么用?他不记得爱有什么好处,只记得紫府里隐隐的痛楚。
再者,他被徐以方拉在厨房说小话,衣飞石自然就和宿贞待在了一起。
这两个妈照应打得挺好。
昆仑坐在客厅旁边的廊厅喝茶,车还停在门外,他等着送谢茂和衣飞石回住处。
不管是谢茂和昆仑,都能听见宿贞和衣飞石的对话。
宿贞也没有和衣飞石说什么,只给他打包了一个箱子,另外偷偷给他一块玉佩。
箱子里装着各种养气养身的修界奇珍异果,还有一些常用不常用的丹药,宿贞压箱底的珍藏都翻了出来。这只是明面上的东西。真正关键的是宿贞偷摸给的那块玉佩——玉乃蕴灵之容器,能够存贮真元与先天之炁,宿贞给的这块玉佩就存了足以释放一个大招的真元,留给衣飞石防身。
宿贞是修行的行家,她明白衣飞石的毛病出在哪里。儿子修法眼界皆在,就是玄池出了毛病,存不住真元,也无法提炼运行真元。这就像是一辆车的油箱漏了。
她给衣飞石准备的玉佩,就是一个小型备用油箱。
不管对衣飞石下手的是不是谢茂,这枚玉佩留在衣飞石身边,起码在最危险的时候,衣飞石还有一点反击之力,不会任人宰割。
“你们明天几点走?妈妈去送你吧。”徐以方真诚地说。
谢茂见她依依不舍地模样,不禁笑道:“妈,我们就在楮山影视城,您实在闲着无聊,安排好行程,提前通知一声,过来探班也行。”
“哎,真的可以吗?会不会打扰你们了?”徐以方很高兴,离愁别绪瞬间就消散了,想着自己什么时候去探班比较合适,怎么安排行程。
谢茂出门看见衣飞石拎着的箱子,还专门向宿贞告辞:“妈,我们先回去了。明天傍晚的飞机,中午过来吃饭。辛苦您。”
徐以方美滋滋地说:“不辛苦不辛苦,飞儿爱吃小羊肉,我才订了一只呢,明儿就送来,新鲜!”
宿贞想对谢茂翻个白眼,看在徐以方和儿子的份上,到底还是忍住了:“好好休息。晚安。”
回到隔壁别墅之后,衣飞石就把收到的东西都交了出来。
宿贞给的那只箱子,贮藏着真元的玉佩,另外还有一个藏得更隐秘的玉珠。
——宿贞知道谢茂和昆仑都注意着她和衣飞石的举动,箱子是明交,看似隐秘的玉佩也是打掩护的东西,真正偷摸交给衣飞石的,其实是那枚珍贵的玉珠。
如果是玉佩是小型油箱,玉珠就是核动力级别的驱动装置,小而隐秘,还威力强大。
似宿贞这样出身常家的天才修士,怎么可能没点儿法宝级珍藏?给儿子防身用,宿贞半点不吝啬。
“求先生息怒。宿夫人爱子心切,才有私授异宝之举。我并不敢私藏。”衣飞石跪在呈献各种宿贞赠物的茶几前,乞求谢茂恕罪。
宿贞私底下送东西给他,他不拿会惹宿贞疑心。拿了又很怕谢茂会起疑。一路上都心怀忐忑。
“她做这事不奇怪。”谢茂将茶几上的东西翻看几遍,顺手收了起来,一丸丹药、一片纸符都不曾留给衣飞石,“起来吧。”
以衣飞石对谢茂的了解,谢茂也确实不会为此生气。可谢茂现在情绪不稳定,他很难预计后果。
这会儿安然过了关,衣飞石松了口气,站了起来:“谢先生宽宥。”
岂料谢茂走近他身边,在他领后虚晃两指,生生从虚空中捉出一根赤红色的光线。
衣飞石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知道这是什么!基于血缘咒术的追溯咒法“游子衣”,只有父母至亲才能对子女使用。
这根光线在粘连到被施术的子女身上之后,就会缓慢地进行编织,达到特定条件后,光衣成型,咒术启动。这是一个替身咒法,施术者能替受术者挡去一次致命攻击,概率转移五成伤害。
如果它仅仅是一个替身咒,也不至于让衣飞石这么惊慌。重点就在于概率转移伤害。
——既然可以转移伤害,也就能转移健康。这是一种能量交换。
这等于把衣飞石的油箱和宿贞的油箱连通了,宿贞随时都能把真元借给儿子使用。
谢茂捉住那根红色的光线,说:“真把她逼急眼了。”
宿贞岂能不着急?谢茂带着衣飞石去拍戏,眼看一去就是几个月,徐以方能去剧组探班,宿贞怎么去?她这样的容氏大总裁身份,行程都有通报,突然去影视城探班,难道让她上娱乐版新闻?
她明知道谢茂精通山川咒术,依然在衣飞石身上放了“游子衣”,这就是一种试探。
如果谢茂剪断她和衣飞石的咒术关联,那证明谢茂必然对衣飞石心怀不轨。儿子修为都被废了,下一步是什么?宿贞不敢想。她要准备拼命了。如果谢茂没有动这根光线,她随时能保持救援儿子的状态,也算是上了个保险,起码放心。
“臣并非有心隐瞒。”衣飞石脸色苍白如纸,唇上血色尽失,“先生,实是……”
宿贞秘密交给他的玉佩、玉珠,他明确知道是宿贞给的,回来就马上上交了。
这悄无声息放在他身上的游子衣,他是真的没察觉出来!他失去了修为,宿贞下手又那么隐蔽,宿贞不说,谢茂没发现,他只怕等到光线织成光衣的瞬间才会感觉到不对!
……先生会相信我么?衣飞石知道,在对谢茂使用斩前尘的时刻,他的信用就破产了。
谢茂不再相信他。
谢茂把他当作敌人来对付。
一句替自己辩白的话没有说完,衣飞石就看见谢茂挥了挥手。
这是不许他再狡辩的意思。
衣飞石才刚刚站起来,此刻又不得已低头缓缓跪下,等候处置。
谢茂曾说过,只要他不想着离开,彼此就能相安无事度日。今天之事,在谢茂眼里,算不算他“动了离开的心思”?想起那日惨烈羞辱的痛苦,衣飞石竟有些怀念自己身为铠甲的时候了。
“伸手。”谢茂突然吩咐。
衣飞石没想为什么,下意识地将手伸出来,指尖一丝微弱的痛楚,有鲜血淌出。
谢茂手里拿着一只两寸长的傀儡娃娃,恰好接住他指尖血,点在眉心之上。这是一个替身木偶。
谢茂是傀儡术的创派宗师,替身术也是一绝。当初他替常燕飞移除陊印与翡翠玉丝,使用的就是替身术,至今常家老祖都没发现任何异样。如今随手制作了一只携带衣飞石血脉的替身木偶,将捉在手里的赤红色光线埋在替身木偶颈后,木偶闪烁出淡淡的金光,这就得了。
——宿贞总认为谢茂要么把咒术解除了,要么就得把咒术留着,她没想到谢茂能用替身术。
如今游子衣牵连到木偶身上,宿贞丝毫没有被惊动,谢茂也不必担心衣飞石借助宿贞的力量逃跑。
做完这一切之后,谢茂才看着跪在地上脸色苍白的衣飞石,说:“别人做什么,与你不相干。只要你不想着逃跑,我不会欺负你。”
“谢先生明鉴。”衣飞石起身时,才发现冷汗浃背带着凉意。
谢茂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又想起昨日容舜说过的话。结几次婚,都可以?
“不早了。”谢茂转身上楼。
别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追了几辈子才到手的人,至今还在床上,还在怀里。
徐以方预备了临别的全羊宴,谢茂都准备好去赴约了。
——他把傀儡替身上的游子衣又重新连接在衣飞石身上,以免被宿贞看出破绽。
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长得高大英俊,自称是谢茂的哥哥,见了徐以方就叫阿姨。
徐以方当场脸就黑了,让保镖赶人。
哪晓得这不要脸的货一抱住徐以方的腿,蹲在地上哭,诉说自己的悲惨遭遇。
比如说,亲妈被抛弃在乡下,他自幼是个没爹照顾的孩子。比如说,年纪稍微大一点,被接到美国去生活,根本见不到爸爸,天天被这叔叔那叔叔当放养的小狗一样拴着,还动不动被揍得鼻青脸肿。
“阿姨,我们都是受害者呀!”jack谢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真情实感。
徐以方微微动容。
据徐以方所知,谢润秋对老家的妻子确实很不上心,极其地不尊重。否则,当初怎么会让那位原配夫人打电话给她,亲口承认自己和谢润秋没结婚证,不算夫妻,还劝徐以方和谢润秋结婚?
而谢润秋这种男人,骨子里就藏着唯我独尊的自私,儿子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一件工具。
要说他多喜欢谢约翰,疼爱谢约翰,徐以方觉得不可能。
不过,谢约翰和她、和谢茂,绝对不是同一阵线的人。徐以方年轻时再傻白甜,吃了这么多苦,长了这么多年见识,也该明白现实了。谢约翰与谢润秋的利益是捆绑一体的,谁都不能背叛利益。
“你来有什么事?”徐以方问。
“我来看看弟弟。”jack谢抹了一把泪,“阿姨,去年我妈妈死了。”
徐以方竟没弄懂这个脑回路。你妈妈死了,你跑来看我儿子?你脑子有坑的吧?
不管jack谢好说歹说,徐以方面上应着,实则根本不想让jack谢和谢茂见面。她在二十年前犯了一个错误,她也已经为这个错误付出了半辈子的代价,当初宁可被谢润秋肆意折磨欺辱都不肯留下,正是不愿意让儿子进入那个虚伪无耻的“和美家庭”。
她不愿谢润秋是谢茂的爸爸,也不愿jack谢是谢茂的哥哥,更不会让自己成为谢家的外室。
jack谢在家里缠着不肯走,徐以方让人到隔壁通知,不让谢茂和衣飞石过来。
“怎么了?”谢茂问。
昆仑躬身回答:“一个自称主人兄长的人,缠着太太,非要和主人见面。”
“宿夫人没把他扔出去?”谢茂很惊讶。宿贞和徐以方关系不错的吧?就算太子的人得了授意,不肯帮徐以方把jack谢扔出去,宿贞难道也眼睁睁地看着不管?
昆仑道:“太太和他聊得挺好。他对太太哭诉幼时遭遇,太太还哭了。”
谢茂也无语了。
谢茂去特事办翻看过谢润秋和谢约翰父子俩的档案,知道这父子俩的关系没想象中那么好。
谢润秋在大洋彼岸混得非常好,连吸血鬼一族都要尊称谢润秋为“陛下”,敬畏他在黑暗帝国中的身份地位。在美洲大陆,所有有权势的人口中提起的“谢”,都只代称一个人,那就是谢润秋。
这样一位身份地位都很显赫的地下王国主人,他的儿子居然是暗网排名前十的杀手,不可笑吗?
小说故事里喜欢写某某杀手称雄江湖几十年,让人闻风色变。现实中的杀手没那么厉害。相比起各个势力的头目来说,隐在暗处的杀手是消耗品,随时都可能死在赏金任务中,越出名的杀手死得越快。
如今暗网中排名靠前的杀手,很多时候都只有一个代号,马甲下面不知道消耗了多少茬执行人。
谢润秋居然让自己亲儿子去做杀手,这只能说明他对儿子的生死并不在乎。
现在jack谢去找徐以方哭诉幼年遭遇,谢茂相信他说的可能都是真的。徐以方甜是甜了点,人真的不傻,在她面前瞎扯淡很大可能被拆穿。问题在于,就算jack谢和谢润秋关系不好,也不代表他就得跟异母弟弟关系好吧?前不久jack谢的亲妈才死了,万一他是来替母报仇呢?
——在jack谢的身份角度来看,徐以方可不就是破坏他父母婚姻的小三,谢茂不就是那个孽种?
他真的很想知道,徐以方到底在想什么呢?
“宿夫人陪着吗?”谢茂问。
昆仑道:“宿夫人一直陪着。期间秘书有事来请示,她也没有离席。”
宿贞为什么一直陪着徐以方?因为她担心jack谢对徐以方图谋不轨。她为什么要担心徐以方?因为她的儿子和徐以方的儿子是未婚夫夫。她是徐以方的亲家。
不管谢茂承认与否,他和衣飞石的关系得到了双方家庭的认可,他们已经是一家人了。
宿贞对他再有戒心,再有多少不满,也始终没有回避过自己作为长辈的责任。
“太太是什么意思?”谢茂再问。
“太太请主人晚一些过去。”昆仑道。
谢茂考虑再三,说:“你去回话。顺便通知谢约翰,我坐晚上的飞机去宁市。有事直接来找我,别去烦我妈。——这件事就不用让太太知道了。”
昆仑去了没多久,很快又提着一个礼物盒子回来了。
“主人,大公子留了一份礼物离开了,他说,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有空再聚。”
谢茂正打算和衣飞石上楼睡回笼觉,衣服还没脱下来,昆仑又回来了。把他气得够呛,正想发脾气,就听昆仑在门外恭敬地说:“主人,我建议您先看看大公子留下的礼物。”
刚开始昆仑口中的谢约翰还是个无名氏,称呼十分随便。
拿了谢约翰留下的礼物之后,他对谢约翰的称呼,就升级为恭恭敬敬的大公子了。
“进来!”
昆仑提着礼物盒子进来,这个盒子不算小,半米见方,盒子上覆盖着石墨色锦缎。
谢茂轻咦了一声。
所谓石墨色锦缎,实际上并不是锦缎。
那是一层极其绵密的帝陵石灰,带着沉寂千年的皇皇阴气,能够隔绝大部分散逸的气机。
昆仑将盒子打开,一本尺长古卷安静地放在盒中,透出一股祥和安闲之意。
“这是……”谢茂走上前看了两眼,“道德天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