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视频据说是一位车主的行车记录仪所录制的画面。
网上流传着两个版本, 完整版长达二十分钟, 真实记录了车主惊讶到爆粗的连锁反应, 压缩版则进行了消音处理, 大量无意义画面被加速播放, 只剩下三分钟的精华。
李幸播放的就是三分钟的剪辑版。
视频开始时, 胖墩墩的衣飞石已经坐在一辆满载货物的大型拖车上,看不清表情。
随后他就开始了国道上的货车跑酷。
在将近十字路口时,他不用助跑,直接从本身所在的大拖车一跃而下,跳上了一辆轻卡,气定神闲地重新坐下。
轻卡行驶过两个路口,到第三个分岔路时,他又重新站了起来, 跳上了十字路左转的一辆货车。
……
短短三分钟视频里,一个灵活的胖子在国道与庞大笨拙的货车上飞跃跳蹿。
李幸一边播放视频,一边惊叹牛逼。
谢茂则沉下了脸。
不管视频中的衣飞石如何气定神闲、胸有成竹,围观者如何赞叹拍手, 他看见的只有惊险。
这段视频里,越往后, 衣飞石越见力竭。到后来好几次身体不听从使唤,没能到达预定落点, 险些从飞驰的货车上摔落, 不得不顺手拽住车厢上覆盖的遮雨布, 慢慢爬了上去。
——只因衣飞石经验太过丰富, 将失误处理得非常流畅,看上去就像失误也在他算计之中。
满载的货车速度都不算很快,堆上货物近三米的高度,仍旧让谢茂心惊胆战。
他还记得衣飞石蹲在厕所里差点爬不起来的笨拙模样。
这一路飞车赶路,对前世的衣飞石而言不算什么,对穿越之后的胖衣来说,那就是拼命了。
拼了命想要找到陛下。
没看见陛下之前,无论如何都不能安心。
“你为何有追踪机?”衣飞石皱眉道。
莫非,这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小流氓就是原身的亲朋好友?系统所说的能够通过追踪机找到自己的人?他不知道视频是行车记录仪所拍,也不知道这世上有个东西叫互联网,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看追踪机里的画面,这人应该离自己很近,为什么昨天没有追上来,今天才来?
“你一路跟着我?”
“哈哈哈,大明星又开玩笑。去我办公室喝茶,这地方冷死了。”
李幸一身春装,离了车和暖气就不能活了,热情地邀请衣飞石,“对了,你来我厂里有何贵干?调查灵异事件吗?我找个当事人详细跟你说呀。”
“这是我们办公室主任白露,来,白小姐,你和大明星说说撞鬼的事。”
白露就是冲谢茂飞过眼神的年轻女孩儿。她很场面地给了一个职场标准微笑,说道:“李总,最近厂里是有些意外,不过我本人并没有见过不合常理的画面。您真的不需要叫救护车吗?”
白露对李幸半点不客气,当面就开怼了。可见底下人并不服气这位年轻的二代。
“严董秘正在等您。”白露提醒。
李幸这会儿才觉得被墩过的屁股隐隐作痛,揣好手机,揉了揉屁股,还不忘跟衣飞石招呼:“那你先坐,我这儿签好字就过来找你啊,中午一起吃饭。”
“白小姐。”
谢茂从昨天开始就想辞工,今天终于找到正主儿了,“我要办离职手续。”
哪晓得白露半点儿都不觉得惊讶,沉默片刻点点头,说:“上午我已经收到集团通知了。你的档案直接从内部oa走母公司系统,不用再办离职、入职,工龄年假也都累计不变。过几天,集团上边有了消息,我通知你去市里报到。”
谢茂:“???”
昨天吴悠离开时,确实说过要从公司直接调他的简历,但是,来自两万年之后的谢茂,还真不知道在自己没授权的情况,公司能够这么非法操作?或者说,这在新古时代是合法的?
白露才转身离开,前边已经进了办公楼的李幸又大步流星走了回来,缠着衣飞石不放。
“哎大明星,你在这里究竟有何贵干?大概什么时候回片场去?我们二少等得可着急……”
李幸进门就接了容二少发来的微信,连着十八个感叹号,催他麻溜儿地把肥石带回恒店。
顶呱呱食品厂本身就是神牧集团的子公司,李幸在杭市二代中算是个捧哏的角色,最亲近的就是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神牧集团容二少。昨夜他亲爹刚死了,临死前没留遗嘱,留下公司遗产什么的……都得指着强有力的背景帮着他跟异母大哥争抢。
容二少一声令下,李幸哪里还记得其他的事情?满脑子都是帮二少把人带回恒店去拍戏。
这是衣飞石刚才墩了他一回,旁边谢茂也不像个好惹,否则,李幸就敢直接绑人了。
衣飞石并不知道李幸手机的视频是网上搜来的,他以为李幸可能是自己的亲友。
衣飞石皱眉走上来,问道:“你是我什么人?”
李幸在杭市二代中也不算多牛逼的人物,经常捧各位真二代的臭脚,被噎了一句也面不改色,噗哧笑着说:“看您这话说的,我能是您什么人呀?我们容二哥这不才跟你签了合同吗?他让我把您尽早地带回去……我直接送您过去。”他说着,拍了拍停在门口的骚包轿跑。
衣飞石回头看谢茂。
“不去。”谢茂给了意见。
衣飞石的原身就算有合同未能履行,也不可能空口白牙就跟一个陌生人离开。
李幸对衣飞石好脾气,对自家看大门的就不那么好脾气了,皱眉说:“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还想不想干了?我告诉你,你玩忽职守,随便放人进门,见了老板没有半点礼貌……白露?人呢?扣他奖金!今年奖金都扣了!”
谢茂抬头瞥了他一眼,他竟觉得有些胆怯。这一点儿怯场让李幸越发觉得撑不起面子,上前一步,用手指着谢茂的鼻子:“信不信我马上炒了你?!马上叫你去睡大街?”
“哎哟——”
李二少又是一个屁股墩儿摔在了地上。
衣飞石不大习惯目前的体重,摔绊李幸的同时自己也失去了平衡。
然而,他的经验实在太过丰富了。
在发觉自己失衡的瞬间,衣飞石就调整了身体方向,干脆利索地坐在了李幸肚子上,双膝恰好抵住李幸关节,将他压得不能动弹。李幸才哀嚎了一声,脸上就啪啪挨了两个沉重的巴掌。
——这还是衣飞石记得谢茂刚才出声阻止,已然手下留情的结果。
谢茂真是哭笑不得。
衣飞石虽然是个胖子,可他是个灵活的胖子啊。
而且,他距离李幸实在太近了,不等谢茂出声阻止,李幸已经被摔在了地上。
“……以后不能这样随便动手了。”谢茂将衣飞石拉了回来,低声叮嘱。
李幸再好脾气他也是个二代,被衣飞石不分青红皂白摔了两次,脸也阴了下来。
“我他吗给你脸不要脸,不就是个十八线的小演员,你牛逼什么?你给老子等着。”
李幸气咻咻地拿出手机。
在旁看着的白露连忙劝说:“李总,李总,息怒。您看严董秘还在等您签字,家里公司都有很多事等着您处理,别和他们一般见识……”听说小李总跟一帮痞子玩得好,不会一个电话招来一辆面包车,下来二十个手持砍刀的黑社会吧?
在一旁的余丽芬则冷笑说:“李总,这是不给面儿啊,不教训教训他们,以后怎么出门?”
李幸冲余丽芬翻了个白眼,准确地在手机上摁了三个键:1、1、0。
“喂,我要报警!有人打我!”
不到十分钟,镇上派出所的警察就开车出来了。
车上一个警察带着两个辅警,见面先跟谢茂打了招呼:“谢哥,怎么了?”
李幸气坏了。他在市里哪里受过这样的忽视?好歹也是个堂堂的二代,开着超跑出门,哪个警察不下意识地让一让,多关注一下?现在这地方可是他家的厂子,他家的地头。
最重要的是——
“我报的警!”李幸嚷嚷,“警察叔叔,他们打我!”
警察叔叔笑眯眯地上前:“哟这不是李总吗?前两天我们所长还说呢,上回真是多亏你们配合工作,我们顺利捉拿了流窜多年的杀人嫌犯嘛。”很热情地和李幸握了手,失忆般地问,“怎么了?”
“他、们、打、我!”李幸重复了一遍,指着衣飞石,又指谢茂。
“好好好,我看看。”
警察叔叔又转身跟谢茂握手,很热情地说:“谢科长啊,谢谢你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啊……”
旁边两个辅警,有个年轻的大约是刚上岗没多久,没学会如此功力深厚的无视大法,一个憋不住噗哧笑了出声,又赶忙憋住保持严肃。
“我告诉你们,你们别想包庇他!他打了我,你们敢不立案,我就去行政科投诉你不作为,你警号是多少?市局的常局长我认识,昨儿还一起吃饭,你忽悠我试试?我曝光你,我发微博……”
李幸拿出手机,对着正在跟谢茂握手的警察叔叔一顿猛拍。
面对这种又要行政投诉又要发微博还能通天的富二代,警察叔叔只得把相关人等全都带回了镇上派出所做笔录。
衣飞石和谢茂坐在警车后排。
年轻辅警开车,警察叔叔坐副驾驶。另外一个辅警只能去坐李二少的骚包跑车。
衣飞石微微皱眉。
他知道李幸是个颇有身份的纨绔。
然而,不管李幸是什么身份,他敢冲着谢茂那样嚣张的嚷嚷,主辱臣死,衣飞石就必须出手。
现在被差人抓去衙门问罪,了不起也就是挨上一顿板子,罚些银子吧?衣飞石心想,陛下说这个世界没有贱籍,也不至于打个人就要赔命。若是判了坐监,倒是比较麻烦,花钱赎刑应该能出来?
“若臣没有想错,那蛮子是说,臣本来有一份还算宽裕的差事?”衣飞石悄声向谢茂求教。
谢茂觉得衣飞石原身应该比自己原身赚得多,便点点头。
衣飞石就放心了。有钱赎刑就好了。
谢茂本想吓唬吓唬他,让他改了随便动手打人的毛病,真见了衣飞石低头琢磨怎么办的样子,又不忍见他担心,轻声说道:“没多大事,别担心。”
在谢朝,只要不是儿子打老子,两个巴掌的斗殴,也不算多大一回事。
唯一的例外是,平民百姓打了惹不起的士绅人家,走衙门要挨捶,不去衙门,士绅家中仆从众多,打上门复仇也比较难以招架。
衣飞石的思维方式还在谢朝,谢茂指了指背后的骚包跑车,告诉他:“乡下小商人的儿子。”
前排的警察叔叔听见了,回头笑道:“谢哥,你这嘴损的……”又告诉他,“就那两下子,轻微伤都验不出来。待会儿我给你们调解一下,你呢,给那李总说句对不住也就完了。”
“他要非不肯善罢甘休,要走法院也就是个民事自诉案件,撑死了赔几百块钱……”
旁边辅警就笑:“是,叫他去告,咱连赔礼道歉都没有了。”
警察叔叔立马批评他:“怎么说话呢?不能挑起人民内部矛盾啊。”
辅警继续哧哧地笑。
衣飞石默默地记在心里。
到了镇上派出所的小院儿,统共也就三个警察带着四个辅警值班,这其中还有个不出勤的老警察。谢茂带着衣飞石进门,甭管年轻的年迈的,在办公室的全都过来打招呼,个个都叫“谢哥”。
跟在背后进来的李幸悻悻地拿手机录着视频,说:“我给你们都拍下来了!你们要是……”
一个中年警察过来拦住他的手机镜头,说:“执法机关不许摄录啊,咱们这儿有抓捕机密,泄露了出去大家一起吃处分。”这是镇上派出所的副所长,名叫胡志刚,常年熬夜加班,眼膛发青,就似个疲惫风霜的普通中年人。
“不拍可以。你们不能包庇这个打人犯!他们俩联手打我,看我这脸……”李幸嚷嚷。
打人犯。辅警又扑哧扑哧地笑。
胡所长认真看了看他的脸,点头说:“嗯,是得赶紧做笔录,再过一会儿,这脸上的巴掌印都看不见了。”
李幸悻悻地哼了一声。
“小朱,你接的警,你带他做笔录去。”
朱警官道:“来来来,李总,这边请坐。”
两边分开做笔录,李幸夸张地描述衣飞石一言不合就动手的野蛮。
衣飞石也没打算撒谎,可是,头一个问题就把他难住了。
姓名?
身份证?
“我弟弟出门着急,身份证没带。”
谢茂连忙解围,不过,他也很头疼这个问题。
要说不记得自己的身份证号码也算了,总不能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吧?
二人正头痛无计可施时,隔着一张桌子也在做笔录的李幸就炸了,拍桌子嚷嚷:“石一飞,别人不知道你真名,我知道!”
他掏出手机,微信里有一张肥石和容二少签的出演合同,乙方那一栏就填着衣飞石原身的姓名和身份证号码。
“警察叔叔,就他!你查,肯定是这个身份证!”
那可真是谢谢你了。谢茂偏头笑了笑。
石一飞。
谢茂心想,也是,衣那样独特荣耀的姓氏,圣京也仅此一家,换了个世界就不存在了。
他在李幸手机扬起的瞬间,记住了衣飞石的身份证号码。算了算衣飞石这个世界的出生日子,原来今年五月才满十九周岁。这回倒是比朕小了好几岁。不过,……好歹是成年了。
一个小插曲过去了,继续做笔录。
衣飞石很老实,该是怎么就怎么说了。
他也是积年养成的谨慎习惯,只说事实行为不说动机,替他做笔录的朱警官也没有套词儿,四平八稳地把笔录写完,看了笔录没什么问题,按手印签字一套手续下来。
“李总,你看,这点儿伤都验不出来,真打官司,你这民事赔偿都弄不下来……”
朱警官照例开始调解。
李幸一开始也不是冲着把人拘进去来的,容二少要人拍戏呢?把人拘留了,他怎么向容二少交代?
他懒洋洋地坐在派出所的椅子上,皮笑肉不笑地说:“哦,这我知道啊。可我总不能让人平白无故地打了吧?打了人就想拍拍屁股走了,有这么轻易的事?道个歉,得有吧?”
“那是那是。”朱警官是真心实意帮着调解,“石一飞,你看,是不是给人李总道个歉?这事儿你不对嘛,有话好好说,怎么能动手?你也动手,我也动手,还要法律做什么?现在是法治社会,要做文明人……”
“我不要他道歉。”李幸指着谢茂,“他是为了你打人,我要你道歉。”
连累皇帝跟着进了衙门,衣飞石心里正不痛快。
他在警车上听了科普,知道这么点儿伤根本没什么大问题,连道歉都不愿意——你对陛下无礼,没打死你不错了,还要道歉?难道我该称赞你无礼得好,无礼得对?
叫他去那什么法院告我去!我选择赔钱。
哪晓得这不识相的居然还敢挑衅,又拿手指指着谢茂的鼻子,点名要谢茂道歉。
“打他一次八万够不够赔?”衣飞石问旁边年轻爱笑的辅警。
辅警正喝水差点没呛着:“……咳咳咳。”
“警察叔叔,警察叔叔们,你们听见了吧?当着你们的面都要打我,你们不在的时候他更凶,我能活着那完全是因为我身手灵活你们知道吧?他刚才就想打死我。”李幸指着衣飞石嗷嗷控诉。
胡所长沉着脸走出来,说:“行了别调解了,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四十三条,拘三天。小朱去打报告办手续。”
朱警官有点懵,这点小事,用不着拘留吧?
胡所长点点头,指衣飞石和谢茂:“他们俩。”
朱警官都惊呆了,关谢哥什么事儿啊?打人的又不是他,纯属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衣飞石和谢茂还没什么反应,李幸先嗷地一声爬了起来,强烈反对:“别呀,你拘留他们干什么?大家朋友吵个嘴打个架,调解一下不就行了吗?我记得派出所没有拘留的权力啊,你们又不是公安局!你们不要乱来……”
派出所有一间羁押室,衣飞石和谢茂被暂时带了进去。
这让衣飞石非常惶恐,他倒是不在乎被关上三天,问题是这个世界的衙门怎么瞎来呢?跟陛下半点关系都没有,怎么也要一起关起来?
谢茂想起原身跟派出所的良好关系,觉得胡所长可能是忽悠李幸,并不是真的要拘留处置。
不过,就算真的治安拘留三天,他也不觉得怎么了。
更让谢茂关心的是衣飞石的心态。
他知道衣飞石心理压力很大。
他习惯了穿越这件事,也在史书上了解过这个世界,了解这个世界的制度和风俗,衣飞石则不然。
这个世界里的一切,对小衣来说都太陌生和荒谬了。哪怕衣飞石再老练沉稳,初来乍到一个世界,遭遇这么多光怪陆离的风景,心理不可能毫无负担。
谢茂一手揽着衣飞石肩膀,柔声安慰道:“小衣,你要放松些,你太紧张了……”
衣飞石怎么可能不紧张?
他习惯了所有人匍匐在皇帝脚下的世界。
新世界里,所有人都在皇帝面前站了起来。在他看来,这简直就像全世界都在造反。
就算他明知道皇帝已经不是皇帝,潜意识里仍旧会对这种被忽视和不尊重的态度所激怒。李幸是恰好撞在了枪口上,几次对着谢茂吆喝训斥,衣飞石积攒了多年的思念,初临新世界的焦虑,乃至于身份骤然改变的落差,全都混杂在一起,全砸在了李幸身上。
“谢哥,有人找。”年轻爱笑的辅警打开羁押室大门,请谢茂出去。
谢茂看了衣飞石一眼,辅警立刻说:“放心,绝没人进来。”
谢茂从羁押室出来,上了二楼,走进一间挂着所长办公室牌子的房间。
房间里站着胡所长以及另外两个穿着常服的年轻人。让谢茂觉得意外的是,胡所长站在办公桌边上,一个留着小平头的年轻人反倒坐在桌后,俨然主人的模样——这么年轻的所长?
他没有说话,进门看了一眼。
坐着的小平头立刻起身,与另外一边看着窗的年轻人一起,端正地向他行了个军礼。
“你们慢慢聊,我在外边守着。”胡所长招呼一声,退了出去,拉上了办公室的大门。
小平头满脸焦急地说:“老大,兄弟们不找你不行了!李大红死了!”
“嗯。”
谢茂惯会装大尾巴狼,冷淡地应了一声。
心中浮起一连串问号,……兄弟?你哪位?李大红又是哪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