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风光渐好,回太极殿的途中, 谢茂没有乘坐御辇, 一路沿着西御道散步到了鱼跃池。
昨儿皇帝还在襄国公府, 今日回宫就赶上朝会, 散了朝又去文华殿待了半下午, 龙幼株守了很长时间才找到皇帝稍微闲暇时,即刻上前回禀纯王府之事。
“谢娴?”谢茂将鱼食撒在池中, 看着鱼群一涌而上,“谢洛说,和衣长宁无涉,是谢娴?”
龙幼株哪里想到皇帝关心的居然是这么个细节。不管图谋不轨的是谢娴还是衣长宁, 这俩人是夫妻关系,一个犯了事, 另一个难道还能顺利脱身?
“据属下所报,纯王曾刻意提及, 他与真熙郡主私下谈话时,真熙郡主请衣校尉去看纯王送进府的那株珊瑚树,衣校尉并不在场。”若是换了个地方,龙幼株就敢说据咱们自己调查,这件事是不是真的,纯王是否撒了谎——偏偏那地方是长公主府。
皇帝登基二十年了, 听事司也已经成了枝叶繁茂的实权衙门, 然而, 有衣尚予坐镇的长公主府依然是听事司耳目进不去的禁地。
当然, 若龙幼株拿着圣旨说我要安插两个眼线,衣尚予也不会公然抗旨。可惜,皇帝不可能给她这一道旨意。不借着圣旨就想听长公主府壁脚?这事儿基本不可能办成。
所以,龙幼株就只能重复袁十十从纯王府带回来的消息。
至于纯王是否在撒谎,她验证不了真伪,也无法给皇帝保证。
“娴儿刚入宫时就这么高。”
谢茂比了比鱼跃池畔的玉阑干,只有半人高,“她和绵绵喜欢来喂鱼。”
“宫中的鸟雀虫鱼都有专人饲喂,鱼跃池就是一天两次,用二人合抱的料桶投食——鱼是绝不会饿着的。”
“不过,不管娴儿和绵绵什么时候来喂鱼,池子里的鱼总会一涌而上,从水底跃起来争夺抢食。她们觉得宫人克扣了池鱼的吃食,所以这些鱼才饥饿如此。绵绵训斥宫人多要投喂些,娴儿就掏自己的体己银子,吩咐饲喂这里的宫人,每日多送一桶鱼食来。”
“这当然没什么用处。”
谢茂转身用巴掌大的银勺铲起半斤鱼食,抛洒进池水中。
池中游鱼争抢而上,甚至有长得矫健肥硕的红鲤跃起,一时间,池边热闹非凡,鱼水飞溅。
“鱼这种贪婪不知节制的东西,没有胃,吃进嘴里的饵食,下肚就直通肠道,给它多少,它就吃下去多少。”
“永远不知饱足。”
谢茂吩咐宫人将剩下的半桶饵料都撒进鱼跃池,接了手帕擦擦手,到观鱼亭中坐下。
郁从华上前为他理了理衣襟,宫人送来热茶。
谢茂喝了一口茶,才吩咐道:“赐座。”
皇帝含沙射影骂谢娴不安分,龙幼株老实闭嘴听吩咐,一点儿意见都不打算发表。
就谢茂这样的皇帝,你要是办事始终明哲保身,不肯实心任事,基本不可能混得过六年两任。龙幼株为皇帝效命也有近二十年了,办事从来积极诚恳,替皇帝分忧解难时尤其敢想敢拼,皇帝也从来不觉得她想法离经叛道,觉得好就纳谏准了,觉得不好就让她再想想。
——只有一件事上,龙幼株吃过亏。她曾建议皇帝离间衣飞石与衣家的关系。
结果当然非常难堪。若非念她初犯,又是妇人,当时就被皇帝打脸了。
从那以后,涉及到衣飞石,再如今已经到了但凡涉及衣家相关的事,龙幼株都很慎重。
一个谢娴牵扯出来的就有长山王府和衣家长房,龙幼株就是专给皇帝干私活儿脏活儿的,倒是不怕皇帝要她去弄一个谢娴。她比较担心的是,这事儿和衣家相关,就必然绕不开襄国公。
听事司和纯王府私下接触的事被皇帝严令保密,瞒着长公主府与长山王府是该当的,毕竟涉案的就有衣长宁与长山王府二王子谢泓。可是,皇帝吩咐了,目前这事儿还得瞒着襄国公府。
皇帝不在太极殿召见她,故意带着她到鱼跃池说话,就是暂时不想让襄国公知道这件事。
“凉州那边有消息了么?”谢茂突然问。
从去岁太后回宫到如今已经有大半年了,凉州衣长安处其实已经被听事司翻了个底儿朝天,详细到什么程度呢?远在京城的龙幼株甚至知道衣长安每天什么时候吃饭睡觉出恭,他和妻子陆氏敦伦时喜欢用什么姿势,和凉州名妓褚朵儿鬼混时喜欢用什么姿势……
衣长安自认仕途已绝,最大的兴趣就是做生意,搞各种发财的买卖。
背靠着殷克家与镇国公府的两座大山,衣长安想赚钱非常容易。
从州府衙门到各部各道衙门,从来没人敢找他麻烦,他还能横行霸道直接抢人家的买卖,我在这儿干这一行了,你们就不许干!谁干就是和我作对,直接抢你没商量。
谢朝商税除了配合盐政之外,多半是在商路沿途设卡抽税,当然,这笔税多数官宦人家都会想辙规避,一般是找姻亲世家或同僚帮忙携带,也有一些是直接找沿途税官私下串联勾兑,花小钱省大钱。
衣长安也是找关系,他找的关系还都不需要花钱。全都是衣飞石的旧部,谁会跟他要钱?
谢茂近年越发觉得皇嗣难以扶立,为身后事做了很多打算,衣飞石身边不少用过的心腹,如曲昭、孙崇之流,都被谢茂大方地放去了地方做守备将军。衣长安就给这些衣飞石的旧部写信请求帮忙,衣飞石还真不知道——就算贴钱给衣长安办了事,这群人也不可能找衣飞石诉苦表功。
不管衣家内部有什么仇恨分裂,在外人看来,衣长安就是衣尚予的长孙,是衣飞石的大侄儿,打断骨头连着筋,那就是血脉割舍不断的一家人。
横行乡里、肆意敛财,搁旁人身上那是不得了的罪过,衣长安姓了衣,轻易就动不得了。
连龙幼株也懒得回报衣长安前不久才抢了覆县一个绸庄的买卖,回禀道:“一直派人盯着衣长安,没有异常回报。”
“谢娴说,要谢洛去见衣长安。”谢茂笑了笑,“朕也才知道谢洛要去凉州。”
这件事就显得很有趣了。叫谢洛去审四岸县盐引案,是谢茂临时起意,在此之前,谁也不可能知道谢洛会去凉州,更没办法安排衣长安与谢洛的“见面”。
除非,衣长安早就打算进京了。
——他进京来做什么?探亲,还是,密谋夺嫡……弑君?
若按龙幼株的想法,牵扯到夺嫡之事又有弑君之嫌,甭管三七二十一,带人斩草除根才是正经。可衣长安是衣飞石的侄儿,她不敢向皇帝谏言杀人。
“你悄悄遣人跟着谢洛过去。”
谢茂轻描淡写地说,“跟着听一听,衣长安究竟要和他说什么。若是不大好,”
他轻轻放下茶碗,没有继续说下去。
龙幼株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衣长安真的跟谢洛商量弑君之事,这案子也不必查了,听事司直接带人把衣长安摁死在凉州。皇帝不会准许衣家发生叛逆之事,甚至也不会准许任何人议论衣家叛逆之事。
不会有证据,不会有堂审。直接从源头上抹去,不留一丝痕迹。
否则,真让衣长安勾结宗室密谋不轨的丑事掀了出来——
衣家如此自处?
衣飞石又如何自处?
皇帝在鱼跃池与龙司尊密会,二人一起喂了鱼,喝了茶,看上去相谈甚欢。
宫中都是羽林卫,衣飞石是羽林卫将军,宫中诸人除非关上门来足不出户,否则,没什么事能瞒得住衣飞石的耳目——若是掌握不了宫中各处动向,何谈护卫禁中,护卫陛下?
心腹亲近之人都知道皇帝和襄国公的关系,越知道的越替襄国公担心。
这都二十年了,多好的夫妻也得生腻味了吧?皇帝和公爷这还不是夫妻呢,两个男子难道还能混在一起一辈子?当然,龙司尊也没什么可忌惮的,妖妃也做了二十年了,从前没抢得走陛下,如今人老珠黄更抢不走了。
……听说她手底下有三十六个年轻漂亮的小头目,厉害的都升了百户,最次的也是个小旗官。
越琢磨越觉得龙司尊这是有心机啊,自己年纪大了,就知道训练小姑娘替自己固宠了。
“咱们将军怎么就不着急呢?羽林卫里年年也有精气神十足的棒小伙,挑两个出身寒门、懂得恩义的,好好拾掇提拔一番,往陛下跟前一送……”
卢成这话还没嘀咕完,就觉得脖颈后汗毛倒竖。
更让他惊恐的是,面前几个听他聊闲话的弟兄都摆出义正辞严的脸色,鄙视地看着他。
“我看你就挺好的。”衣飞石冷冷地说。
卢成一直紧绷的心弦倏地松开,他跟了衣飞石几年了,熟知衣飞石的口吻。若是这么冷冰冰的说话,多半不会真的翻脸。他连忙转身跪下,赔罪道:“卑职该死,卑职……”
“只差一条。你家中父贵母富,还称不上寒门。若想去陛下‘跟前’,可要我帮你一把?”
“不,不不用帮。”卢成额上冷汗涔涔,“卑职该死。”
做人下属的,哪能个个都心服嘴甜?衣飞石也不是不能容许底下人闲话。
就衣尚予那样威风八面镇压得老将们不敢吭声的军神杀神,还有不怕死的老卒偷偷拿他开玩笑呢。不过,平时说些他的糗事也罢了,谈及私事就过了线,何况,还牵扯到了听事司与皇帝。
“二十板。”衣飞石道。
“是,是!”
衣飞石从羽林卫值房下差,照例巡防各地,心中想的也是皇帝在鱼跃池见龙幼株的事。
他从不担心皇帝移情别恋、贪爱新鲜。与皇帝在一起二十年了,床笫事仍是和年轻时一样热情不减,都是男人,这事儿还能不清楚么?什么都能撒谎,身体撒不了谎。
他想的就是这件事本身所代表的意义。
龙幼株是皇帝心腹之一,又掌管着听事司这么要害的衙门,平时跟皇帝见面的机会很多。
不过,皇帝多数时候都很忙碌,玉门殿、文华殿、武安殿几处跑,龙幼株通常是到太极殿拜见皇帝,回事听吩咐。突然改到鱼跃池说话,这本身就代表着皇帝的态度。
——朕不希望衣爱卿过问此事。
这是很反常的。
谢茂与衣飞石相识之初,就十分信任衣飞石,能告诉衣飞石的事从来不会隐瞒。
就衣长宁火烧县衙的事件看来,衣长安无非是搀和进了买卖盐引的案子。想得再险恶一点,他就是疯狂到宁可冒奇险与衣长宁联手,他亲身上阵勾搭谢泽,衣长宁再把他和谢泽一起告发了!
那也不至于让皇帝忌惮到不许他过问的地步。
除非……
衣飞石嘴角微撇,眼中透出一丝冷意。
若真如他心中所想,他又怎么可能不过问这件事?十多年前,他能为皇帝千里奔袭辗转十余日追杀刺客,今日也绝不会准许任何可能伤害陛下的利剑悬于天穹之上。
谋逆者,必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