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跪着?”谢茂皱眉, “这事儿还要朕教你?还不快去把人抬进来。”
赵从贵忙道:“那哪儿能啊,宫门一开,公爷领着团儿郡主回来的消息立马就进来了, 太后娘娘已经差人把几位都带去了长信宫。奴婢这不是着急么,您这一直没动静……”
赵从贵也很懵,皇帝和公爷不是在一处么,怎么公爷在宫门前跪了一宿, 皇帝却不回来?
那团儿郡主和衣家小爷犯了事, 关公爷什么事啊?陛下怎么会准许公爷替他们罚跪?陛下可不得心疼死!他隐隐猜测衣飞石是先斩后奏,又不明白衣飞石是怎么做到的。
最着急的是,太后都把衣飞石和失踪几个月的谢团儿带进宫了,太极殿却一直没消息。
满宫上下都盯着,皇帝如此反常不好圆啊!
若单是谢团儿回来了,谢茂当然不会急吼吼地往长信宫跑。这不是才和衣飞石闹了别扭, 衣飞石又跪了一宿,他哪里还坐得住?
谢茂匆忙换了一身御常服,立刻就吩咐排驾往长信宫去了。
长信宫内。
衣飞琥、衣飞珀两个都被衣飞石踢断了腿, 太后已宣了太医来看,谢团儿则被太后关进从前居住的宫室, 叫她闭门思过。这会儿太后根本没空理会这三个离家出走的混球。
因为,衣飞石一直跪在她跟前,怎么都叫不起来。
把三个小的打发了出去, 身边只留了一个大宫女, 太后才问道:“莫不是为了你弟弟的事焦心?你与皇帝是什么关系?——那是你的弟弟, 岂不比郡主尊贵?本就是团儿顽皮,便是黎王也知道轻重,绝不会苛责琥珀。”
除了皇帝跟前,衣飞石很少向人乞怜示弱,今日却一反常态膝行上前,牵住太后的裙角。
“不为此事。”
“娘娘,臣昨夜得罪了陛下,陛下打了臣的侍卫,一怒回宫,臣惶恐至极。”
他朝太后磕头,哀求道,“求娘娘替臣向陛下说一说,臣愿向陛下赔罪,臣实在走投无路了……”
太后心中隐隐知道,皇帝只怕爱衣飞石更甚于自己这个亲娘。不过,她想得开,从来不以为衣飞石抢了儿子,用恶婆婆的嘴脸对待衣飞石。这会儿骤闻皇帝和衣飞石闹了起来,她大吃一惊,根本没有幸灾乐祸趁机拆散的念头,叫大宫女端来热茶点心,要扶衣飞石坐下。
“你别伤心,娘娘自然帮你。好孩子,你快起来。”
她没有立刻问发生了什么事,而是宽慰衣飞石,“你这样好性儿,必是他无理取闹。不过,你与他这些年了,也知道他的脾性,心里最是珍爱你,只怕这会儿也后悔呢,宽宽心……”
从儿子发作起来也只肯打飞石的侍卫,怎么也没碰飞石一根手指这事来看,儿子必然还是深爱着飞石。可太后弄不懂的是,儿子怎么会准许飞石去宫门口跪上一宿?
衣飞石仍旧不肯起身,依在太后身边,眼巴巴地望着她:“娘娘,是臣错了。”
“你如何他了?”太后问道。
大宫女在殿内服侍,长信宫外边根本没人敢拦急匆匆赶来的皇帝,不等宫人动手,谢茂自己推开了大门,怒道:“你还敢告状?闭嘴,不许说!”
前两年太后还想着给谢茂塞几个不记名的妾妃,怕影响太后和衣飞石的关系,谢茂一直藏着没给衣飞石知道。刚还担心衣飞石跑去长公主府找衣尚予一起对付自己,现在可好,还得防着衣飞石找亲妈一起对付自己。谢茂心情简直难以言表,天下皆敌啊!
皇帝这么怒气冲冲地进来训斥自己,衣飞石忙膝行退了一步磕下头去,丝毫不敢抬头。
太后本是满脸温和笑容鼓励着衣飞石,闻言也沉下脸色,问道:“皇帝这是心里不痛快,到为娘的跟前耍威风了?去去去,把人拉了出去,也剥了衣裳打上一顿。犯了陛下龙威,打不死就是陛下的恩宠、他的造化了,还敢吱声?”
谢茂根本不敢说衣飞石让自己纳妃之事,就怕太后跟着起哄,信口栽赃道:“朕难道不该生气么?昨儿他跟朕说,要朕也赐他一个郡主,他要个妇人生儿子!”
衣飞石倏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谢茂狠狠瞪他一眼,敢和太后说劝朕纳妃之事,看朕怎么收拾你。
摄于皇帝淫威,被反扣了个帽子的衣飞石抿了抿嘴,终究不敢和皇帝拧着来。他私底下和皇帝僵持是一回事,何况,昨日他也只是磕头不语,并不敢真的和皇帝顶嘴争辩。这会儿当着太后的面,皇帝张口就栽赃,他也只能闷闷不乐地重新俯下身去,认了。
太后看了衣飞石一眼,再看儿子一眼,竟也没有太怀疑谢茂的说辞。
这世上像谢茂这样疯的男人毕竟是极少数,衣飞石想娶妻生子才是人之常情。依太后想来,若非如此,儿子一向宠爱飞石,怎么会和他闹起来呢?
太后要做和事佬,总不能母子两个一起对付“儿媳妇”,她当即没好气地训斥皇帝,道:“他堂堂男人大丈夫,娶妻生子承继香火不是正事儿?你有什么好生气的?”
不等谢茂辩驳,她又问道:“他就想要个郡主,你难道给不起吗?”
炸雷一个接一个,衣飞石又一次抬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太后。
谢茂也被太后这理直气壮的说辞炸了一回,半天才回过神来:“这不是朕给不给得起的事儿,他……他和朕……反正朕不许他娶妻生子。”
他看着衣飞石,一字一字地说,“谁替他求情也没用。”
“若被朕捉到谁给他送妇人,有一个杀一个,杀到没人肯给他做老婆。”
你想拉谁一起对付朕也没用,朕不吃这一套。你劝朕纳妃,朕舍不得杀你。你若煽动旁人劝朕纳妃,给朕送女人,别怪朕大开杀戒。
太后被噎了回来,没好气地说:“你这蛮脾气,也只有飞石才受得住你。”
她又不是真的想给衣飞石娶房妻室,只因衣飞石求到跟前,她真以为谢茂是对衣飞石发了大脾气,这会儿就是想劝儿子对衣飞石消气,“你还要怎么着?打了他的侍卫,罚他跪了一夜,这会儿还叫他跪着?他再是自幼习武也不是铁水浇铸,有话不能好好说,非得行罚?”
衣飞石也不知道皇帝在襄国公府住了一宿。
他以为皇帝从水亭拂袖而去时,就直接从密道回太极殿了。
皇帝说的什么臣子爱人,他其实不能准确地领会。
爱人这个词,他就听着挺古怪,不过,也能勉强明白一点儿其中内涵。
他不明白的是,皇帝为什么要把臣子和爱人的身份割裂开。他本来就是皇帝的臣子,也是皇帝的“爱人”,怎么可能只选择其中之一的身份呢?因为是臣子,就不能做|爱人了?因为做了爱人,就不是臣子了?分明都是他,他都是啊。
作为臣子触怒了陛下,身为爱人得罪了丈夫,他难道还能弛然高卧,等着皇帝找他求和?
皇帝一怒拂袖,他就只能去宫门口守着,等候皇帝发落。
他自然也没指望皇帝会听说他罚跪就来找他,皇帝已经为他劈过一次宫门了,这回把皇帝惹得这么狠,莫说跪几个时辰,宣进宫抽他几鞭子他都有准备。如今太后替他说情,他连忙俯首道:“臣知错,陛下,臣知错了,求陛下带臣回太极殿惩戒,求陛下饶恕。”
他说知错求罚,要皇帝带他回太极殿,可一个字都没说“臣不要郡主了”。
求恕之意拳拳,劝谏之心不改!
臣不想惹陛下生气,陛下想怎么惩戒臣都行,只求别不理臣。嗯,臣还是坚持陛下要纳妃生子。
谢茂被他气得够呛,还得替自己解释:“朕不过和他高声几句,先回观云小楼歇了,又不曾回宫来!他自己一溜烟就跑宫门前跪着,朕还以为他生气了和朕闹别扭,都不肯来侍、侍君了。”
“你还跪着?倒是朕罚你了吗?分明是你自己心虚。”谢茂瞪他。
衣飞石与太后都以为皇帝是故意罚他在宫门外跪着,这会儿才知道是出了个岔子,两边都没对上。
太后对此感触不深,衣飞石却呆呆地看着皇帝,万万想不到皇帝竟会在观云小楼歇了一夜。
他带着谢团儿三个跪在宫门前,说是带着跪,其实琥珀腿都断了,哪里跪得住?三个孩子都是趴着睡了一夜。只有他独自一人在夜色中一次次回想皇帝愤怒的质问,心底一次次加注想象皇帝的怒火。
他以为皇帝必然气急了,哪怕借着谢团儿进了宫,他也害怕皇帝不肯带他回太极殿。
所以,他才会求助太后。
却原来皇帝忍住了怒火,一直在家里。在家里做什么?
他记得皇帝说过的话,咱们两个,不发脾气,不说怪话,无论哪里说得不对,夜里都要宿在一处,这才是爱人的本分。
陛下万乘之尊臣妾天下,却能耐住火气,守住他对我的承诺,我却误解了他,以为他要扔了我。
衣飞石惭愧极了,低声道:“是臣心虚,臣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