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古言小说 > 生随死殉 > 振衣飞石(103)全文阅读

衣飞石在屋内跪了许久, 皇帝一反常态, 没有即刻哄他起身。

他明知道自己做错了,应该被降罪发落,可是,皇帝的冷漠让他觉得恐惧。

他独自策划了对陈朝的攻伐计划, 他没有询问朝廷一句,轻启边衅发动了一场灭国之战, 他用十多封充满谎言的奏折骗来了陈朝的冒进,他本以为自己赢得很漂亮, 为陛下, 为天下, 送上了一封价值最奢昂的贺礼, 这场胜利足以遮掩他所有的过错——

直到今天, 他终于看清了胜利背后隐藏的暗潮汹涌。

他不是善于推诿的脾性。

他知道这件事本可以办得更加漂亮,做得更加完美, 只要他和皇帝, 和朝廷多多沟通商量。

如果他取得的胜利真那么完美,他此前的一切过犯都可以被原谅。

然而, 现实没有那么安稳。打掉了陈朝的军队, 没有打掉陈朝的民心。衣飞金在故陈东八郡大开杀戒, 杀了无数溃兵青壮, 新州才勉强安稳, 人丁满满的西十一郡呢?

他此前所犯下的每一条罪名, 换了普通边将, 都只有革职处死的下场。

——朝中没人敢弹劾他,一是因为他灭陈功劳太大,二则是他在西北拥兵太重。

衣飞石今年十八岁。

他再是年少早慧,少年人独有的踌躇满志、得意轻狂,仍旧会一点点地蚕食他。

皇帝没有道理的信任,父亲突如其来的看重,顺理成章接过了长兄的帅印,成为西北最说一不二的督帅,一而再,再而三的胜利,部卒的拥戴,老叔的畏惧,都在极短暂的时间里,冲击着衣飞石的理智。

他明知道自己应该更谨慎一些,藏在骨子里的骄傲与得意,还是如潮水般从他心尖席卷而去。

现在,他知道自己轻狂大意了,知道自己做错了。

“臣轻启边衅,罪当死。”

“臣谎报军情,罪当死。”

“臣私行战事,罪当死。”

“臣知罪。”

衣飞石额头触地。

倘若他不是衣家二子,背后没有西北军牵累,皇帝要赐死,他自知莽撞,绝不敢求饶。

可是,他并不止是一个将军。他身上牵扯的太多了。

很少为自己哀求的衣飞石顿了顿,艰难而温顺地向皇帝哀求:“求陛下饶臣一命。”

“错已铸成,杀臣一人无益于天下。”

“臣能将兵督战,臣还能替陛下效命。求陛下准臣戴罪立功,求陛下开恩饶命!”

他不能让皇帝在现在杀了自己。

他此时代表衣家在西北掌权,杀他就是和衣家正式决裂。

他爹还活着,他大哥也还活着。离他父亲衣尚予“伤残”回京不过短短三年时间,那些曾经在衣尚予帐下听命杀敌的西北军也都还好端端地活着。甚至于才乐滋滋准备领个爵位投奔皇帝去南边带兵的殷克家,一旦听见衣尚予重新出山的消息,也必然抛家弃子提兵相随。

这是衣尚予在边城经营二十年的威望与人脉,他无法与之相比,世上任何人都无法与之相比。

衣飞石知道皇帝不会这么冲动,可是,他必须给皇帝一个饶恕自己的理由。

他要认错,他要低声下气地求皇帝饶命,他不能做出一副“就算我错了,皇帝你敢把我怎样吗?”的姿态。

谢茂第一次见到衣飞石这样伏地苦求的模样。

他印象中的衣飞石从来不求饶。

被朝臣谗言讦害时,衣飞石沉默跪下,不求饶。被他故意为难捉弄时,衣飞石仍是沉默跪下,不求饶。到了这一世,年轻轻的衣飞石会示弱、会装乖,可当他跪下向皇帝宣誓执剑之后,他仍旧没有为了自己向谢茂哀求过一句。

“此事不怪罪你。”

这些日子以来,衣飞石忙着改制,忙着督视柏郡,谢茂就一直旁敲侧击地和他说着事缓则圆的道理,让衣飞石不要太着急。如今真正到了衣飞石负疚认错的时候,谢茂没有幸灾乐祸,没有宣扬聪敏,没有对衣飞石说,看,朕早就教训过你了吧?

他一句教训都没有,简简单单两句话,就把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

“战机稍纵即逝。既然天时地利皆在,岂因人事蹉跎不行?”

“没有这样的道理。此事是朕不知道,若知道了,与内阁诸臣商议,今日也是一样的结果。”  “朕的小衣还是太年轻,不知道推诿责任。”

“岂不闻官场老油子,凡事不看不听不管,遇敌不战不和不守1。”

“敌在三百里外,先写文书汇报上官,‘敌来矣’。敌至二十里外,再写文书问上官,‘战否’?兵临城下,下属问如何措置,摇头指上官,‘未得上令,岂可擅动?’待城破疆失,逃亡境内,上书朝廷就哭诉,‘上官误我!’”

谢茂讲的故事,是前世陈朝伐谢时真实所发生。

当时谢芝自毁长城杀了衣家满门,西北军也在秦州失陷时被打残了大半,陈朝与谢朝的局面与如今可谓倒转。

谢芝不信任臣下,重用宗室,不少朝臣也因皇帝擅杀军神衣尚予甚为不满,反倒让小人趁势而起。这个守城时一道命令都不肯签发,遇事就推诿上官,到最后因失疆被斩的城守,就是当时很多谢朝文臣的缩影。

为了哄衣飞石放下心结,谢茂也称得上是费尽心思。他开了个玩笑之后,声音越发温柔:“好悬你没写信问朕。否则,今日在这里罚跪的,就是朕了。”

衣飞石急切地抬头。

未曾掌灯的屋内黑漆漆一片,半掩的窗纸透出廊下淡淡的灯光,落在皇帝那张被他亲吻膜拜了无数遍的面目轮廓之上,表情就被光照的阴影所模糊,让衣飞石看不清楚皇帝的真实情绪。

然而,这就是切切实实、甚至不分青红皂白的安抚与维护。

衣飞石知道错的是谁。可他没有拒绝皇帝回护的余地,他需要皇帝赐予的宽恕。

他默默膝行一步,到皇帝跟前,仰面望着皇帝的双眼,说:“臣欠陛下一条命。”

你欠朕的岂止一条命?你爹你娘你长兄幼弟,都是你欠朕的,朕向你要过报偿吗?谢茂微笑不语,将衣飞石搂在怀里,亲亲他的额头。衣飞石在他怀里低声道:“陛下想要,随时来取。”

谢茂亲着亲着就咬住了他的嘴唇,含含糊糊地说:“这不就来了么……”

心里则轻轻叹息,地上没铺毡子,小衣跪了足一个时辰,膝上疼不疼?

长青城即日宣布了戒严令。

城中被分为八个区域,按时辰规定陈人出入采买的时间,非规定时间擅自出门,一旦被发现就以奸细罪论处。曲昭带兵在城内搜查陈朝诸色府奸细,哪怕衣飞石再三要求不得误伤百姓,整个长青城还是被闹得鸡飞狗跳。

衣飞石没有阻止,谢茂也没有说话。

诸色府策划离间卫戍军与西北军,若谢朝不施以反击报复,还以颜色,对方只会越来越嚣张。

仁德只能在彻底打服敌寇之后施舍。对一心消灭仇杀自己的对手讲仁德,宣王化,那样愚不可及的事,写在安民告示上骗骗无知百姓尚可,真把自己骗倒了,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曲昭的动作很快,有了殷克家救下的小童,诸色府在长青城的奸细组织遭受重创,连带着掩护、支援诸色府奸细的陈人富户、百姓,也都一并以奸细罪抄没家产,腰斩弃市。

长青城还没有谢朝官员前来建府赴任,抓奸细这事儿就由西北军全权负责。

没有堂审,没有供词,查到勾结或者涉及勾结的蛛丝马迹,直接就被曲昭带走砍了。

十天之内统共杀了近三千人,风中都飘着淡淡的血腥味。

衣飞石没有看曲昭送来的简报,他行走在空荡荡的长青城中,驻军很老实,长青城被杀怕的百姓也很老实,曾经热闹的街市关门闭户,就像是一座鬼城。

他已经能预测到,在不久的将来,故陈西十一郡中,将会发生的无数次叛乱。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督帅。”

孙崇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叫汤耀文的……我听说,他老奶奶是位大长公主。”

衣飞石想了想才记起汤耀文是谁。那日妙音坊出事,挡着他的去路,后来被孙崇无意间打死的倒霉鬼。汤耀文是卫戍军的人,张岂桢也知道汤耀文死得蹊跷,衣飞石就没有再过问这件事。

“有人找你麻烦?”

衣飞石想京中有几位大长公主,毕竟,公主很少有追尊的待遇,活到兄弟登基就是长公主,活到侄儿登基才是大长公主,亲爹在世时就不幸夭亡的,多半到死都只是个公主。

孙崇干笑一声,说:“这不是,最近曲昭大哥在查奸细的事么?卫戍军那边也顾不上来问。现在眼看着要解除戒严令了,标下得去卫戍军那边说说话……”

“既然人死在城里,交代还是应该的。”衣飞石不可能不让孙崇去,“不管那边是谁查问,你去把事情说清楚。该如何就如何。带着人去,客气些,也不必吃亏——这事儿理亏的不是我们。”

张岂桢错信诸色府奸细,差点让卫戍军和西北军干起来,卫戍军天然就气弱了几分。

孙崇得了准信儿,心中大定:“是,标下遵命!”

衣飞石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黎王是个很拎得清的主将,明知道张岂桢理亏,卫戍军在这关头就不可能生事。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畏寒的皇帝越发不愿意出门,临时改建成行宫的官邸并没有大兴土木,衣飞石总觉得皇帝住着没地方走动,十分委屈。

他已经尽量晚出早归,多余出时间在行宫服侍皇帝消遣。

然而,身为西北督军事,他委实太忙碌,今天早走一个时辰,明天的事就得多耗两个时辰才能办完,军中文书幕僚已经抽调得差不多了,陈人又不能完全信任,实在是分|身乏术。

他和皇帝相处这么久,自认为很了解皇帝了。此时细细一想,皇帝平时喜欢做什么?

好像就是找个榻歪着,不是喝茶吃东西,就是懒洋洋地叫人服侍捏脚捶背。再就是批奏折。去内阁听大臣聊天说话,转悠着把刚票拟的折子顺手批了。

往久远一点想,皇帝在潜邸时,好像在殿里摆了个戏台子?喜欢听戏?在山中行宫时,好像还弹了一晚上琵琶?吵得他半晚上没睡好。

在行宫整理文稿的谢茂算着时辰,想着小衣快回来了,就搁下笔吩咐:“准备热汤。”

明明衣飞石身强体健,大冬天都是一袭单衣,谢茂还是会在他进门时准备一碗热汤驱寒。

二人也算默契。

谢茂才撂下笔舒展筋骨,从书房回到憩室,门外就传来宫人给衣飞石施礼的声音。

“今儿回来得挺……”

谢茂一句话没说完,衣飞石就进来了。他不止一人进来,背后还跟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少女,弯眉杏眼,脸如银盘,穿着葱绿色的袄子,颈间狐皮围脖毛绒绒地俏皮裹着,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嫩得掐出水的模样。

谢茂脸色当场就撂下了。

衣飞石连忙挥手让那少女退下,解释道:“陛下,这是臣在城中……”

“给朕挑的戏子?”

谢茂重生了几辈子,哪样的美人没见过,哪样的戏子优伶没玩过?

这“少女”看着步履神态皆是女孩儿模样,刚进门,谢茂单看他肩骨就认出他本是男儿身。

这简直比衣飞石带个妇人进门,说要跟女人成亲还让他气愤!——莫名其妙给他送漂亮的小男孩儿,这是打的什么主意?嫌他缠得太紧,索求太苛,找个“兄弟”来分担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