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话一出, 观非和沈宁安双双看向她。
顾时欢道:“你看最后那页, 是否有一处油渍?”
沈宁安当下将书翻了过去,果然有一块不大不小的油渍。
顾时欢解释道:“那是我小时候吃饭弄上去的。”
沈宁安眼前一亮,她可丝毫不会顾忌观非的面子, 挑眉笑道:“呀, 原来这书不是你的,竟是我家嫂嫂的。你从何处得来的?”
一般人若碰上这等事, 脸色发红还是轻的,观非却只是“哦”了一声:“果真是你的书?这书是我与顾二小姐以玉如意交换的, 至于她如何得来……我不得而知。”
他似乎想起什么,又“哦”了一声:“她好像是皇子妃殿下的姐姐,你可亲自问一问她。”
见他毫不犹豫地将顾时彩供出来, 顾时欢不由得偷偷打量了他一眼。他面无一丝愧色,坦坦荡荡的, 若是换了别人, 要么死咬着不承认,要么护好自己的“盟友”, 咬牙不说来路, 要么自己也深觉受骗,赌咒发誓自己是无辜的, 气得要与赠书人对峙。而在他眼里,好似并不是一件值得丢脸的事。
很怪异的脾气。
总之从他的态度来看,顾时彩在他心里,或许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 然而顾时彩——
依她的性子,岂会轻易送东西给别人?况且这东西还是冒着风险偷出来的,而这对象竟是个男人……
顾时欢微一思忖,便恍然大悟,顾时彩恐怕对观非心有所属。
只是,太史令这职位,不论实权还是品阶,都远远比不上丞相之位。顾时彩一心攀龙附凤,肯定是瞧不上眼的。所以宁可在心里偷偷爱慕,也不愿屈就自己下嫁?
顾时欢在心里摇摇头,发觉她也看不懂顾时彩。若换成是她,有自己真心喜欢的人,便是乞丐她也嫁去。
她略一思索,没有直接说出顾时彩窃书的事,只道:“这的确是我家的书,我猜,她是不是将《百巷杂谈》《天书奇谈》《夜观星》等书都赠与你了?”
“不是赠与,是交换。”观非驳道,“作为回报,我给了她一柄玉如意。”
听他没有否认那些书,沈宁安嘻嘻一笑:“所以这果然是嫂嫂家的书……那我是否不用还你了?要还我也还与嫂嫂去。”
观非点点头,对着顾时欢道:“自然。那些书我都还与你。”
他这么坦然,顾时欢反倒觉得有些尴尬了,她对那些孤本没什么特别的执念,因为娘亲曾对她说过,书本这东西,若得有缘人,赠尽无妨,是以她娘亲死前的那些年,一边收集了不少孤本,一边也送出去不少。
顾时欢想起娘亲的训诫,连连摆手:“你既然喜欢,便赠与你无妨。只是《瓷魂》一书,安儿着实喜欢,我私心里想给她,不知观大人是否介意?”
沈宁安在一旁撅起了嘴,明明是嫂嫂家的东西,怎么反而问起观非的意见了?倒是那个什么顾二小姐,怎么胡乱就把嫂嫂的东西送人了?真真讨厌!不过她倒是不担心,她猜观非应该不会这般厚脸皮,肯定会推辞掉的——
谁知道观非点点头道:“嗯,这本书便送与三公主。”好像他才是这些书的主人一样。
饶是顾时欢也是一噎,难道不该推辞推辞,或者谢谢她?观非的性子……当真难以捉摸。
不过这件事便横竖算了结了,顾时欢到底给顾时彩留了面子,没有说出她窃书一事。送走观非之后,沈宁安好奇地问起来,她只跟沈宁安说了实话,换来沈宁安的一声轻嗤:“如果是我,我就要将她的品性宣告天下。”
顾时欢笑起来:“好啦,这事儿都过去好久了,横竖她也受了罚,现在也没惹我,我才懒得去追究。”
沈宁安哼哼地说她就是太心软,最后还是答应不再提此事。
之后过了几日,顾时欢与沈云琛在围场学骑射,那日也赶巧了,张钧来找沈云琛议事,找到围场来了。而沈宁安之前便听说顾时欢要学骑射,早嚷嚷着要来玩,却一直不见踪影,今日却突然而至。
围场里一时很热闹,沈云琛与张钧在议事,沈宁安则去围场厨房派人拿消暑的冰块。顾时欢则已经开始学着自己控制烈火,此时正独自骑在马上控制它前行。
这时候,围场门口传来吵嚷之声,说是顾二小姐来访。
顾时欢微蹙起眉,猜她一定是为了观非而来。本来她也就隐隐有预感,顾时彩肯定会知道这件事,既然她知道了,便肯定会找上门来——
她没有回避,直接让人将顾时彩带入了围场,自己却没有下马,而是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她并不想与顾时彩有过多交流,因此摆出倨傲的姿态睥睨她,想让她说完早些走,不要一直纠缠。
顾时欢抚了抚烈火的头,安抚了它的情绪,使它从方才热血驰骋的激动中安静下来,四只蹄子停了下来,只小幅度地来回移动。
这些天,她已经能很好地驾驭烈火了。
顾时欢微微一笑,再度摸了摸烈火的脖子,传达她的赞赏。这时才看向顾时彩:“二姐怎么有空找到这里来了呀?有什么事儿么?”
顾时彩脸色极难看,她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没想到顾时欢还安坐于马上,甚是瞧不起她的样子,摆明了不愿长谈的姿态。
她火冒三丈:“你下来!”
顾时欢勾了勾嘴角:“我这还学着驭马之术呢,实在不便下来,二姐有什么话便快些说,说完了我安排人好好送你回府。”
顾时彩气得全身发抖,却又奈她不得,见四周仆从已被摒去,仍旧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你、你居然告诉观大人,说我窃书?!”
顾时欢顿了下,便猜出了个大概,因此哂笑道:“我可没跟观大人说过‘窃书’二字,若是观大人猜出来,你又碰巧不打自招了,那可不赖我。”
“你胡说!”顾时彩气得脸上涨红,“若不是你跟他说了,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地问我是否窃了你的书?!”
顾时欢微微一惊,她虽是猜测观非猜出了前因后果,却没想到观非直接问了顾时彩,当真、当真耿直啊……耿直到连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迷一样的太史令……
顾时彩想到自己去太史令府上借故送糕点时,反被观非一本正经地问是否窃书时的窘境,就恨不得撕裂了眼前的顾时欢。观非说了那日去公主别院见到顾时欢的事,若不是她将一切说了出来,观非又怎会无缘无故怀疑她是窃书贼?!
想起观非最后那句“不愿与窃书者为伍”,顾时彩的眼睛都红了,说出来的话像是十二月的寒渣子:“你知道了对吧?你知道我心慕观大人!我们好歹姐妹一场,你竟一点情分也不留,故意污蔑我是窃书贼!顾时欢,你好恶毒的心!”
被她指着鼻子骂,顾时欢正了脸色,她分明一直留情了,可惜顾时彩竟一点也不领情。
她也不想再顾念什么本不存在的情分,因此冷笑一声:“顾时彩,你在开什么玩笑,我们之间说起‘姐妹一场’,简直平白委屈了这四个字。二则,我再说一次,我绝没有跟太史令说过‘窃书’两个字,你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何况,你该心知肚明,窃书贼这三个字根本算不得污蔑。”
顾时欢停了一停,欣赏顾时彩精彩不已的脸色,才道:“三则,别的贵女私赠男子物品,都藏着掖着,恨不得没一个人知道,你怎么好意思同我嚷嚷,你是不要名声了,还是打定主意嫁与观大人了?”
顾时彩的脸上顿时漫出慌乱来,支支吾吾地看着她。
顾时欢悠悠道:“哦,我倒是忘了,你便是想嫁给观大人,也得看观大人乐不乐意娶。想来太史令这样的官儿最是清高,肯定不愿与窃书贼为伍……啧啧,也是可惜了。”
“你!”顾时彩双目圆瞪,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她心慕观非,却并不想嫁他……观非一个小小的太史令,给不了她想要的。她想要的是超凡的地位,是众多贵女的艳羡,是无须在顾时初面前伏低做小、无须在顾时欢面前矮人一截的尊贵!
何况,她不得不承认,观非似乎对她无意,若不是她总去主动找他,恐怕观非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可是她怀着小心翼翼的心思,只要能与观非多相处片刻就好,这一切……却因为顾时欢而全部烟消云散了!
顾时彩猛地抬起头,怨毒地盯着她。
顾时欢是既与她撕破脸皮,也就不在意她愤恨的目光,嘴角反而勾着嘲讽的冷笑:“最后给你一句忠告,如果一心想要攀上高枝,就不要对你眼里的低枝产生心思,如果一心遵从内心,那还不如一开始便勇敢一些。你这样左右摇摆,我最看不起了。”
她言罢,便驱着烈火返身走去。才转过身来,烈火便突然长啸一声,随后便躁动地跑了起来!
顾时欢连忙勒紧缰绳,正欲喊烈火停下,突然眼前一道身影飘过,背后已经稳稳地坐上了一个人。
闻着他身上干燥清冷的味道,顾时欢顿时安心下来。
混乱之际,沈云琛的唇从她耳尖掠过,并没有说话,顾时欢却明白这是安抚。
他接过她手中的缰绳,想要让烈火停下。烈火却发了疯似的,怎么也不受控制。
它浑身躁动,胡乱地奔跑起来!
顾时欢紧紧地将脸埋在沈云琛怀里,双手握住他两侧的衣服。虽然被颠得昏乎乎的,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沈云琛总有办法解决的。
忽然间,却听见顾时彩惨叫了一声!
顾时欢一怔,连忙伸出脖子要去看,沈云琛将她摁了回来,这时候烈火终于被制住了。
顾时彩凄厉地喊呜呜呀呀,好似发不出声音。
这凄厉的声音传入顾时欢的耳朵里,她浑身抖了抖,又想去看,仍旧被沈云琛摁了回来,在她耳边道:“别看——她用羽箭刺了烈火,让烈火发了狂,烈火一蹄子蹬在她脸上了。”
他说完,便将顾时欢抱下马,仍旧将她拘在怀里,让人将烈火牵去疗伤,这才叫人也赶紧将顾时彩送回顾府疗伤。顾时彩捂着鲜血直冒的嘴巴,呜呜啊啊地拼命想说什么,却叫围场的仆从强硬地拖住,往外面带去。
张钧和沈宁安也听得这边的动静,往这边过来。
张钧眼明手快,待看明白什么事后,立时也捂住了沈宁安的眼睛,急得沈宁安去掰他的手:“干什么呀!到底发生了什么呀?我要看!”
此时顾时彩已叫人抬走,沈云琛和张钧双双松了手。
顾时欢脸上犹带着惊慌,眼里也不禁带上几分担忧:“顾时彩……她没事儿吧?”
“性命无妨,其他的,我也说不准。”沈云琛将她冰凉的手放进自己的手心里焐热:“罪有应得罢了。”
他的眸子沉暗下来,如果他没有碰巧出来……
顾时欢这才想起可怜的烈火,忙问:“烈火没事儿吧?”
沈云琛嗤了一声:“烈火的臀.部被她刺入的羽箭所伤,她力气不大,也无张弓之助力,刺得并不深,只能引得烈火暂时发狂,于它性命无碍。”
顾时欢犹未安心:“也不知道她伤得怎么样了……而且她是在我们的围场,被烈火所伤,我怕……”
她还未说完,沈云琛已截断她的话:“别担心。今日围场这么多人亲眼所见,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他见顾时欢还是闷闷不乐,便叫人另外牵来一匹黑马,待她还低头沉思的时候,猛然将她抱了起来,翻身上马。
他的动作极其利索,顾时欢只惊得闭眼尖叫一声,再睁眼,已经背靠沈云琛硬邦邦的胸膛,坐在黑马之上。
沈宁安一脸懵懂好奇,连忙拦着他们不让走:“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呀?!”她只听到顾时欢说了“顾时彩”,那方才之人肯定就是那个小偷顾二小姐了……她刚刚怎么了?沈宁安都快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之魂了!
沈云琛嘴角含着意味不明的笑,却对张钧道:“钧兄,方才那位小姐,便是你此次预备求娶的姑娘,你方才问及我她品性如何……现在你都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