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顾时欢第一次来到月兰。
她原本以为, 这里应当是一望无际的荒漠、是漫无边际的黄土、是奇形怪状的戈壁……
却没想到, 风景居然还不错!
顾时欢顿时就乐呵了。
从京城到月兰这一路走过来,叫顾时欢来形容,那就是从繁华走向落寞、从热闹走向冷清、从喧嚣走向寂寥。
官道两边的树木越来越少、溪水河流越来越少、人烟炊火越来越少, 就连空气都从缠绵的湿润变成了锋利的干燥……
特别是正式进入大阴州、大度州、大眉州三州组成的月兰后, 环境更是荒凉了不少。
月兰的景色不像名字这么温柔,反而充斥着无数的风沙和黄土, 有些地方还是连片的沙漠,一眼望过去瞧不见尽头, 风乍起,黄沙便铺天盖地地叫嚣着、怒吼着——
队伍行走在沙漠中间的官道上,顾时欢总是提心吊胆着, 担心他们这小小的车队会被恐怖狰狞的风沙吞没了。
因此,对于他们最终要去的驻扎地, 她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
她想, 再差也不过黄土漫天,张嘴就抿一口沙罢了, 只要能和沈云琛在一起, 就算嚼沙子也是有滋有味的。
抱着这样的心态,渐渐走过了荒漠、走过了沙丘、走过了戈壁……终于来到了边疆主力军驻扎的营地。
顾时欢着实惊喜了一把。
她没想到, 居然柳暗花明又一春了,穿过了环境恶劣的沙漠,竟然还有一块带着江南的柔情与绿意的宝地。
这里有树有水、有人有马,还有无数顶驻扎的营帐, 到了吃饭的时辰,有些营帐外面便会缓缓升起缕缕白烟……
像个江南小镇一样。
他们一行人便是在这日落时分,来到这里的。
顾时欢跳下骆驼,沈云琛站在下面接住她,将她脸上的面罩拢得更紧密一些。
自从进入了月兰,他们的马车便全换成了骆驼。即使入了秋,月兰还是如同炎夏一般酷热。没有了车厢的遮挡,沙漠的烈日足以将白瓷烧成黑炭,因此每个人都将周身罩了个严严实实的。
沈云琛摸了摸她的脑袋:“这里的日头没那么烈了,而且有营帐可以遮蔽,但还是注意一些为好。”
顾时欢笑了笑,又想起她在面罩下面笑他也瞧不见,于是拉住他的手:“知道啦。”
她放眼望过去,痴痴地看了片刻,才喃喃道:“你之前都没跟我说,这儿这么美……”
沈云琛似乎松了一口气,似绷紧的弦被人温柔地解开:“你觉得美就好,我真怕你不习惯。”
这里虽好,比起京城来还是天差地别,因此一路上他特意避开了关于这里的风景与气候的介绍,怕不小心给了她太高的预期,等她真正来到了这里会失望。
而当她走过那段沙漠,见识了边疆的恶劣之后,再见到这片还算富有生机的绿洲,或许能让她更加快活些——
不得不说,他准确无误地猜对了顾时欢的心理。
*****
因他们被贬来边疆的事情一早便飞鸽传书到了元大将军手上,因此对于他们的到来,元毅并不诧异,他远远地看到一列车队,便知道应是沈云琛等人来了。
不过,抱着惯有的谨慎,他还是让士兵列好阵势,羽箭打头齐齐对准了他们。
顾时欢也眼尖地看到他们被羽箭对准了,顿时有些焦急。
沈云琛却是见怪不怪了,淡定地握住她的手:“这里方圆十里都是禁区,只要闯入生人都要格外警惕的。走罢,今日来得巧,正赶上晚饭了。”
顾时欢放下心来,又想到待会儿可以摆脱硬邦邦的干粮,吃上一顿热饭,心里顿时雀跃起来,大摇大摆地跟着沈云琛走去。
他们两个的身后,跟着此次随他们一起离京赴疆的将士,因此也对远处的箭阵格外淡定。
这次离开京城前来月兰,沈云琛是怎么来便怎么走,除了多带了顾时欢一人外,其余人马皆是去年他从月兰带去京城的将士,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而齐安则被留在了京城。
顾时欢更是孑然一身,连秋霜都没带上。她之前虽然没来过边疆,但到底也知道边疆肯定是个吃苦的地方,哪里有京城那么悠闲,所以她这次索性狠狠心,不顾秋霜的哀求,硬是将她留在了京城。
为了叫秋霜心里头好过一些,她还与秋霜定下了“一年之约”,若是她一年没回来,便让人去京城接秋霜,将秋霜也接到边疆来,继续她们的主仆缘分。实际上,她却已经跟楚伯说好了,若是一年后他们还没被传召归京,便让楚伯做主将秋霜放出去嫁人,她给秋霜备好的嫁妆都交给楚伯了。
——早做好打算也是好的,谁知道沈顺和哪天才能气消,将他们召回去呢?难不成再让沈云琛打一次大胜仗?那也得天时地利人和才行……或者,等她真的怀上一个皇家的血脉?早知道,该将张大夫聘来的,好歹继续调养调养身子……
就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几人已经走近了许多。
元毅对沈云琛的身形熟悉万分,见他们过来,早已放下了警惕,但仍旧没有松口撤箭,直到他看到沈云琛摘下了口罩——
“退!”元毅吩咐了一声,当头道,“元毅见过六皇子殿下!”
沈云琛回以一礼:“大将军不必多礼。”
顾时欢也趁机打量元毅,元毅虽然已经四十有加,但体格仍然健壮,丝毫看不出疲态,不过他脸上重叠的皱纹却出卖了他的年纪,面色也因久被风吹日晒而变成了深褐色,凸显得那双墨黑的眼睛更加锐利。
——看上去就像个精明的莽夫。
不过,她听沈云琛说过,元毅虽然看上去像个莽夫,但是无论谋略还是谈吐,都远非一般莽夫可比,而且看上去凶巴巴的,实则是个好人。于是咬了咬唇,揭下面罩,柔声道:“时欢见过元大将军。”
元毅朝她看去,他虽然早就知道六皇子妃也跟来了月兰,但是这般真切地看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出现在荒野之地,还是愣了一下,才道:“元毅见过六皇子妃殿下。”声音平淡,面色冷毅。
顾时欢偷偷咽了咽口水,好、好凶啊……
日头底下实在不是一个叙旧的场合,彼此见了面,元毅便安排人送他们去了早已收拾好的营帐,其余的将士则并入了自己原本的队伍,待半个时辰后开饭。
营帐里,只有两个人了,顾时欢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坐在铺好的毡毛毯子上,开始脱鞋子:“……好累呀。”
沈云琛在她面前半跪下:“我来。”给她脱去鞋子,力道适中地为她揉脚。
顾时欢早已习惯了他的伺候,毫不客气地躺倒:“哎,刚刚元大将军好严肃呀,你明明说他很好相处的……”
在她很小的时候,元毅已经是大昱家喻户晓的人物了,她从小就敬重他、畏惧他,没想到现在居然面对面见到了他,而且往后还得与他朝夕相处……她想起刚刚那张冷漠的严肃脸,着实有点担心日子怎么过。
沈云琛却轻笑:“你初来乍到,又是在迎接我们的场合,元叔自然会严肃一些的。其实私下里我们很随意,反而不像京城那般规矩森严。你也随我叫他元叔就好。”
“元叔……”顾时欢嘟起了嘴,“我才没有这么凶的叔叔……”
沈云琛弯起眼睛,又去拿清凉膏,要给她涂一涂脸和身子。
顾时欢伸手去拉他的袖子:“别忙活了……你也躺下歇会儿。”
“嗯?”沈云琛手拿清凉膏,却止住了动作,依言躺在她身侧,另一只手悄然握住她的手,“这是你第一次睡营帐里吧?”
“挺新鲜的。”顾时欢望着营帐顶直笑,“感觉还不错呀。”
沈云琛默了一瞬,却道:“住久了你就知道,营帐到底比不上床铺。”他不等顾时欢回答,又跟她说起别的话来:“这里是月兰的一个小镇,名唤夏营镇,也是月兰最大的军队营地。这个小镇的人都被迁走了,迁去了附近的几个镇子。”
“附近还有镇子?”顾时欢眼前一亮。
“嗯。”沈云琛道,“附近还有好多个镇子,都和这里一样漂亮。离夏营最近的镇子叫天心镇,是方圆百里最大的镇子,也是我们平日买东西的最佳去处。”
“这倒稀奇了,你们也要买东西呀?”顾时欢显然很感兴趣,迫不及待地打断他。
“我们也是人……”沈云琛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敲了敲她光洁的额头,“别打岔。天心镇比这里热闹多了,也有好几家酒楼,简陋是简陋了些,但是比营帐好多了。明天一早,我就将你送去天心镇如何?”
看着顾时欢的眼睛渐渐红了,他便有些说不下去了:“我既回了营地,往后就和从前一样了,训练、杀敌、守疆……难得有时间陪你,而且,我也不想让你陪我吃苦。天心镇离夏营只有十里地,我随时可以去见你……”
“不要!我不想离开你……”顾时欢转了个身,把头埋进他的胸膛里,小心翼翼道,“不要赶我走……”
心里却在哼哼,她都跟来月兰了,他还想赶自己去别的镇子,这傻子是在做千秋大梦么。
不过每次跟他争起来也没意思,她觉得还是撒娇这一招好使:“这地方我人生地不熟的,你忍心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住么?万一有人见色起意,对我起了歹心怎么办?这十里路你得跑多久才赶得过来呀?”
她抬起头,捏着沈云琛的下巴:“你看你看,我长得这么好看,你怎么放心呀?”
沈云琛忍俊不禁地笑出声,虽然知道她在故意撒娇,但也戳中了他心里最担忧的问题。
虽然他早就计划好,若是将顾时欢送去天心镇,必定要派一队士兵贴身保护,但看着她这张娇艳又天真的脸,突然觉得别人怎么保护都不如放在自己身边安全。
顾时欢一看他这神色,就知道又是自己胜了,脸上笑眯眯,嘴上却埋怨道:“能有我这样的大美人儿随军在身边,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你呢,只你这么傻,还把我往外推……”
沈云琛弯起眼眸:“娇娇所言甚是。”
他想了想又道:“秋霜没跟来,你身边没个伺候的人也不方便,既然你不愿意去天心镇,我就去天心镇找两个丫头回来吧。”
顾时欢摇头:“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了。”
一来她用别人也用不顺手,二来这里是禁区,要调两个丫头虽说对沈云琛而言轻而易举,但到底有点破了规矩,三来她也不想别的人过多介入她与沈云琛之间,这里可不是宽敞的皇子府。
沈云琛也没勉强:“那好,以后我来照顾你。”
顾时欢又埋首到他怀里,笑:“也没什么区别,在府里你也总揽秋霜的活儿。”
沈云琛顺势抱住她的纤腰,声音沉沉的,呼着热气:“夫妻两个,本就该相互搀扶。”
顾时欢在他胸口笑。
笑着笑着,她就不敢动了,有一根热热的、硬硬的东西正抵着她的腿根,叫她登时就红了脸,连忙去锤他:“冷静!外面可都是人!”
这么多日不曾亲昵,沈云琛着实有些耐不住了:“没有我的吩咐,没有人会闯进来的。”
顾时欢又羞又急:“马上就要吃饭了……”
沈云琛道:“还早……”趁机将手伸了进去,开始抚摸她的腰身。
顾时欢:“……”
*****
最后还是多亏了元毅大将军良心发现,想着他们一路过来风尘仆仆不容易,便让后厨多加了两个菜,因此晚饭的时间便相应推后了一会儿。
所以,伙夫前来请人时,里面的激烈已近尾声。
沈云琛淡定地走出来,顾时欢则面色酡红,虽然竭力咽下了声响,但总觉得刚刚的那番动静叫门口的守卫听了去。
彼时日头已经坠入山谷,只剩一点余光勉强笼罩着这片大地。
烈日一去,身上便觉得凉快了。
顾时欢被夜风一吹,很快就忽略了无谓的羞赧,刚好肚子咕咕叫了,便兴冲冲地随着沈云琛前去吃饭的地儿。
军营的环境自然比不得京城,将士们都是席地而坐,端起碗就吃,连元大将军都放下架子,与普通将士们一同吃坐。
只有顾时欢享有优待,可以进放置厨具的营帐里慢慢吃,权当是膳厅了。
她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的特殊对待,但在她浅薄的人生经历中,也没有同男人们混在一起吃饭的道理,正左右为难之际,沈云琛陪她进了营帐:“是我疏忽了,往后就让他们把膳食送去我们的营帐。”
他特意找了个布包垫子,给顾时欢垫在身子底下,在她耳边哑声问:“还难受吗?”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来顾时欢就想咬他,她压着嗓子求他停下的时候他怎么就不问难受不难受了,这会儿来问……索性不理他,专心吃饭。
吃过这么多天来的第一顿热腾腾的米饭,顾时欢心满意足地起身,连眼睛都舒畅地眯了起来。
沈云琛看得好笑:“我们回去吧,我着人给你抬水来梳洗。”
“嗯。”顾时欢点点头,与他出了营帐。
别的将士早已经吃好,各归各位,最后一丝余光也早已堕入黑暗,每个营帐附近都燃起了灯火,天幕是无数颗一闪一闪的繁星,倒是比京城的还要明亮。
与沈云琛携手走在繁星下,顾时欢突然觉得,好像这样的生活也不错,安宁、平和,充满了烟火气。
回去好好沐浴了一番,终于洗净了这段时间的疲累,顾时欢泡在温热的水里,最后竟舒服得睡了过去,好在被沈云琛发现了,将她捞了起来,擦净了身子。
这么一闹,顾时欢反倒不困了。她被沈云琛裹进了被子里,露在外面的眼睛却巴巴地追着沈云琛跑,直到他拿了换洗衣物出去,带着一身湿气回来。
这样的夜晚格外宁静,两人紧紧贴在一起,便是极小的声音都能让对方听清楚。
“睡不着?”沈云琛抚了抚她的眼睛。
顾时欢打了个呵欠:“刚刚还不困,怎么一靠近你,我就困了呢……”
“困了就睡吧。”沈云琛像抱着稀世珍宝一样将她护进自己怀里,“还习惯吗?”
“唔,还行……”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睡吧。”沈云琛笑了笑,“终有一日,我会带你回家。”
*****
第二天一大早,顾时欢醒来的时候,身侧已经空空如也了。
她倒也没惊讶,因此沈云琛跟她说过,将士每日的训练都是从一大早到深夜的,昨天若非他们来月兰的第一天,沈云琛吃过晚饭肯定也要去训练的。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已经预料到沈云琛会比在京城的时候还要忙了。
这时候,一道柔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元青见过六皇子妃殿下。”
顾时欢回过神,见是一个相貌清俊斯文的男人。这男人身上穿的是作战的铠甲,体型也与沈云琛不相上下,不看脸的话,就是一个如假包换的武将,可是一看到那张清秀的脸,便不由得觉得他可能错闯了军营。
不过,她也不傻,听这男人自称是“元青”,就知道他是元毅的儿子元小将军了。
顾时欢盈盈一笑:“时欢见过元小将军。”
元青极为腼腆地笑了笑:“我昨天去了另一个,深夜才赶回来,因此未能迎接皇子妃殿下,还望殿下莫怪。”
顾时欢笑了笑:“不是什么大事。”
元青挠了挠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便道:“你们跋山涉水、远道而来,着实是辛苦了。”
顾时欢莫名被逗笑了:“哪里是‘跋山涉水’,‘跋沙涉土’还差不多。”
元青愣了一下,才体悟过来是什么意思,于是笑得更腼腆:“说、说得也是。边疆都是这样的。”
顾时欢眉眼弯起,倒是没想到元青是这样的性格,跟那些莽夫壮汉完全不一样,跟他爹爹元毅大将军的性格也大相径庭。
还挺好玩的。
元青见她不说话,心下更加紧张,便找了借口逃离:“六皇子妃殿下可多作休息,需要什么便让卫兵拿。”
“嗯。”顾时欢笑着点点头,正想跟他再说上两句,他已眨眼间不见了。
晚上,热乎乎的被窝里,顾时欢跟沈云琛说起白天的趣事,沈云琛道:“我还想着介绍你们认识,没想到你们先撇下了我。”
顾时欢捏着他的脸左右摇晃:“他好腼腆。”
沈云琛笑了:“他一向如此。即便生在武官世家,刻在本性里的东西都是磨不掉的。但是,上了战场,他会令你刮目相看。”
顾时欢鼓了鼓脸颊:“那元小将军的母亲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
“也许吧。”沈云琛道,“元夫人在元青很小的时候便仙逝了,我已经不记得她的模样,更不记得她的性情了。”
顾时欢蓦地沉默,突然把沈云琛抱得更紧些:“那我们能好好活着,还能相拥而眠,其实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儿了。”
她嗅着他身上清爽的味道,心情前所未有的安宁,从未有哪一刻比现在更确信——
有他的地方,就是家。
而沈云琛则抚着她的墨发,看着她安然睡去,嘴角挂着淡淡的笑。
是啊,此刻没有战争,外面星子闪烁,里面宁静平和,不必理会往昔,不用考虑未来,若是时光永久凝固于此,对两人来说也都是不亏的。
但是,这还不够——
他要给母妃报仇,尽未尽完之孝道。
他要将天下握入掌中,铸一个天平盛世。
他还要将至高无上的荣宠尽数赠予她,给她一世的娇宠与安宁。
“我很贪心,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