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琛脚步未顿, 只道:“不是什么大事。”便身形一闪出了屋子。
顾时欢已经累得不想动, 现在也追不上去,只好等他打水归来再细问。
过了一会儿,沈云琛打了一盆清水进来, 顾时欢一边瞪了他一眼, 让他老实交代,一边连忙将手伸进干净澄澈的清水中, 细细地洗去他的痕迹……
沈云琛解释道:“别担心,只是前几天受了一点小伤, 还没养好,所以伤口大概开裂了,再养几天就好。”
“脱。”顾时欢洗干净了手, 将浅浅素手往沈云琛的寝衣上擦干,命令道。
沈云琛知道不给她看一眼, 她是不会干休的, 便脱去湿了的上衣,露出里面简单包扎的布条。布条上面渗出一片血迹, 根本看不到伤口是大是小, 是浅是深。
顾时欢红着眼睛:“去请张大夫来吧,得重新上药。”
“太晚了, 明日吧,真的不妨事。”沈云琛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解释了,他没有因害怕顾时欢担心而欺瞒她,背上这点伤于他而来说的确是小伤。
顾时欢翻身下床:“家里好像有止血的药膏, 是上次从张大夫那里拿的,我要看看伤口,我要给你包扎。”
终于从箱子底下翻出一罐药膏,顾时欢转过身,训道:“身上有伤就多养两日,这么急着赶回来干什么!”
每到这个时候,沈云琛就觉得自己与顾时欢对调了身份,自己成了不懂事的那一个。
眼下也只能乖乖挨训,抽空辩解一番:“本也该回来了,大部队都到了城外驻扎,预备明天就进城。只是我想到我们的七夕之约,一刻也不想等了。”
顾时欢一怔,蓦地想起她回门那一次,沈云琛也承诺来接她,结果也叫她等到夕阳西下,才姗姗来迟。
她也是之后才知道,他为了准时来接她,一天都没吃上一口饭。就像现在,为了准时与她共度七夕,伤口开裂了也没顾上。
之前的怒火都被酿成了奇妙的情绪,她板着的脸色软化下来,像召唤雪团一样唤他:“过来。”
沈云琛比雪团还听话,麻利地滚过去,自己主动地拆开了染血的布条。
顾时欢看着伤口抽了一口气,平心而论,比起沈云琛身上其他狰狞的伤口,这道划伤看上去并不深,只是因为新伤的缘故,伤口还没长好,又叫他一番折腾,便从开裂的口子处渗出了鲜血……但是心疼并不会因为伤口的大小而改变。
顾时欢哼了一声,拼命让自己不要手抖,将药膏轻柔地均匀地涂抹上去,最后束上一根布条,在沈云琛的胸口处打上一个蝴蝶状的结。
沈云琛哭笑不得。
顾时欢剜了他一眼:“还笑!等天亮了就请张大夫再好好看看。”
沈云琛转过身体抱住了她:“刚才……我很意外,也很……满足。”
顾时欢顿时羞红了脸,这会子又说这个做什么!
沈云琛沉沉问道:“谁教你的?”
顾时欢不会无缘无故开窍,必定有人教习了她,若是嬷嬷婶子或丫鬟倒罢了,若是其他什么人,那……
“你问这个做什么?”顾时欢简直羞耻得要晕过去。
沈云琛锲而不舍:“告诉我。”大有一探究竟的意思。
“别问了!”顾时欢的脸色涨成了猪肝,挣脱他的怀抱去梳妆台下捣鼓了一番,将藏在底下的春.宫.图往沈云琛怀里一扔。
沈云琛拿起开了个开头,立刻便阖上,咳嗽一声:“胡闹!这东西我明儿拿去扔了。”
顾时欢双眼一鼓,反驳的话都到了嗓子眼,最后又咽下去了。
好么,大不了再偷偷叫常表哥给她送几份过来,总好过当面对沈云琛说——
不许扔!我还要接着看呢……
*****
第二天,府中的大多数人才知道沈云琛昨晚就回来了。
顾时欢还在睡,沈云琛先一步起来了,他换了一身干净的新衣,把昨晚放在桌上的春.宫.图塞进怀里,却没有叫人去扔,反倒去了书房,将这东西藏进了书房,跟四书五经、诗词歌赋住在了同一间屋子里。
他以前不知世上竟有这么多花样,总是那几样颠来倒去,为了往后更快活的日子,他得好好学习学习。
随后,他没时间等顾时欢起床吃午膳,先去了城外与将士汇合,之后便领着队伍回了城,进皇宫跟沈顺和复命。
折腾到中午才回来。
顾时欢自然对他没了好脸色,见到他跟没见到似的,一句话不说就回屋了。
沈云琛想追上去解释情况、讨饶求和,张大夫却不知从哪处钻了出来:“殿下,你可算回了。皇子妃殿下一大早将老夫请来,就等着给您疗伤呢,请给老夫看看伤处吧。”
沈云琛弯了弯嘴角:“有劳张大夫了。”
*****
几天之后,便到了姜如婳的成亲的日子。
前一天晚上,顾时欢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说她爱操心也没错,因为姜如婳从小性子柔软,在家受宠不用担心,在外面便容易受委屈,总是她帮忙解决的,久之久之便成了习惯。
只是,这一次她既解决不了,姜如婳也不许她去解决。
于是她只能在被窝里滚来滚去,扯着沈云琛的胳膊要他再三保证,若是纪怀曜和姜如婳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他得站在她闺友这边。
沈云琛哭笑不得地答应。
顾时欢咬着被角叹息:“为什么纪怀曜一定要娶婳婳呢?我原以为那天他会去退婚的。难道……他是为了更好地报复婳婳么?”
“你想哪去了。”沈云琛轻笑一声,不得不站出来给纪怀曜叫屈,“他就是气性大、嘴巴毒,心肠倒没你想得那么坏。就算要报复,他多得是法子,不必将自己搭进去。”
顾时欢惆怅:“那他为什么一定要娶婳婳呀?”
“你想知道?”
“你知道?”顾时欢一下来劲了,立刻从被子里爬出来,“那你快说说。”
沈云琛把她拉到自己怀里来:“目前大昱的军队力量主要有三拨,一拨是镇国大将军元毅及其子广威将军元青,一拨是卫国大将军崔坚,一拨是保国大将军霍樟。元大将军自不必说,元家是武将世家,世代为将,保我大昱平安。崔坚是皇后的亲哥哥,父皇与皇后相敬如宾多年,其中也少不了崔家的缘故。父皇对崔家既信任又忌惮。还有一拨则是保国大将军霍樟,霍将军是父皇一手提拔上来的人,是父皇最信任的武将。”
顾时欢想了想,的确是这样。虽然大昱武将武官颇多,可手握重兵大权的也只有这几位将军,想来武将也不比文官简单,肯定各大势力早已站定了派系。
她暂时把姜如婳的事情抛到脑后了,忙问:“你跟元大将军是关系最好的吧?”
她还记得许久以前的一个深夜,顾时明跑来指责她胳膊肘往外拐,顺便还给她说了一点所谓的内在门道。
沈云琛一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脑袋瓜子里在想什么:“不错,我与元将军、元小将军这些年来并肩杀敌,‘关系’确实不错。但是能稳固我们之间关系的,除了那份出生入死的情谊,还有一条绳上的利益。”
沈云琛鲜少跟她说起这些,顾时欢柔柔地靠在他身上,静静地听。
“其实元将军一开始算是被迫与我拧成一股绳的。那时候,我被父皇赶去边疆,那么多武官杀将,他独独将我交给了元将军,那时候便滋生了诸多猜忌。有人说,父皇是为了将元将军给我当靠山,也有人说,这是元将军失势的表现。反正,此举使得元将军与我不得不捆绑在一起,否则,元氏无所依傍,一旦父皇不喜,便只能为板上鱼肉。”
顾时欢沉默,果然这世界上鲜有单纯的情谊,总是要掺杂些利益的,也许这样才能更长久。
“那么纪家和姜家,也是因为利益?”
“嗯。”沈云琛点头,“纪怀曜的父亲纪忠,是因军功封侯的,他曾经是叱咤风云的镇远大将军,治军用策特立独行,因此风头大盛时得罪了不少人,身边也几无同盟好友。纪将军与崔坚意见分歧最大,最后竟斗到明面上来了,父皇便在那时将他封为了安远侯,明着是提高了纪将军的地位,实际上却剥夺了他的军权,镇远大将军就此没了,只剩下一个没实权的闲散侯爷。”
“那纪将军肯定气死了。”
沈云琛被她逗笑:“便是气死了又有什么法子。不过纪家根基厚,世代在朝为官,便是眼下没了实权,余威犹在,但是余威能维持多久便是未知之数了。而姜家则是新起之秀,姜有狄虽贵为大鸿胪,但是根基浅,处处被压制,没有再上升的可能,而且家中只有一个独女,往后姜氏的基业如何继承也是一个问题。纪将军与姜大鸿胪刚好少时相识,志趣相投引为知己,后来纪将军最孤立无援的时候,姜大鸿胪也未曾与之疏远,两人遂结下儿女亲家,一方面是为着彼此的兄弟情谊,一方面却也是为了两家的利益。”
顾时欢咬着下唇:“那纪怀曜和婳婳岂不是牺牲品?”
沈云琛道:“也不能这么说,只是他们不得不承担各自家族的责任罢了。”
顾时欢低头思索了一下,又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沈云琛双眸微低:“因为,朝臣若想长久地屹立不倒,不但要考虑到眼前的皇帝,还要思虑更远的未来。”
顾时欢怔了怔,恍然大悟。
这么说来,如同元大将军一样,纪家与姜家压的宝也在沈云琛身上。难怪沈云琛从未阻止过她与姜如婳的往来……
只是,顾时欢想到此处,声音都闷下来了:“你从来没跟我说过……那么,想必纪家与姜家的联姻,你是很乐见其成的。”
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原来于他来说,两家联姻才是利于自己的,而她还傻傻地要他许诺,跟她一起站姜如婳这边。
那他的承诺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随口敷衍呢?
她的神色全部落入沈云琛的眼里,沈云琛知道她又在乱想了,心里不是没有恼怒的,但是想到自己也从未正经跟她说过这些,那些情绪便又被压下了,收紧了抱着她的手,靠在她耳边敛声道:“我从不与你说起这些,并非有意瞒着你,只是不想你脑袋瓜里装太多东西,怕你累着……至于姜家小姐,若真受了欺辱,我绝不会偏帮纪家,定是帮你的,谁让姜小姐是我娇娇的至友呢。相信我,嗯?”
听他这么一说,顾时欢也知道自己那是无理取闹了:“我错了……”
她讨好地舔了舔沈云琛的下巴,素净柔软的右手往下探去……
心里不由得叹息,要是春.宫.图没被他收缴去,她还能学到更多,何至于只会这一招。
不过,这一招显然也是够了,沈云琛受用得很,每次只要她一动手,他的眼神立刻便深了,嘴里什么都不说,可是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
夜深烛火灭,一荡至天明。
*****
第二天,顾时欢与沈云琛来到纪府,参加纪怀曜与姜如婳的成亲仪式。
这日姜如婳格外忙,顾时欢逮着空闲与她见了一面。该说的话之前都说尽了,眼下反而没什么好说的,她只是想陪陪姜如婳。
只是她发现,两日不见,姜如婳的眼神里多了不少东西,面容也不像之前那么迷惘,反倒透出了几分坚定。
“婳婳……”
姜如婳对着她浅浅地笑了笑:“昨夜我娘与我一番长谈,我可算明白了许多东西。欢欢,你别担心我。”
顾时欢就这么愣住,直到姜如婳起身,走出了房间。
晚上回府,顾时欢洗去一身疲惫,情绪才终于一点点回转过来。
沈云琛欺身上来,在她唇上狠狠地辗转吻了一遍,不让她再去想那些琐事,声音透着一股迫不及待的低哑:“去了对吗?看日子,该是去了……”
顾时欢脸色一红,恨不得踹他一脚,她这几日天天帮他用手还不够呀,敢情他还数着日子呢?
不过她的坚持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她便在沈云琛的嘴下丢盔弃甲……
*****
炎炎的夏日终是到来,顾时欢本以为沈云琛这次回来,就不用再出去了。
哪知道今年的天气颇为古怪,北方终日不见一滴雨露,绵延千里都是开裂的土地,已成旱灾之势。而南边却整日大雨不歇,眼见着便要形成涝灾了。
这样南涝北旱齐齐上阵的怪天气,在历史上也是罕有的,因此不光是沈顺和因此焦头烂额,底下的众人也没人敢松懈。
为了应对这次严峻的灾情,沈顺和将沈云琛和沈宜越派去了涝灾最严重的处州治水,将沈平玉和沈世涟派去了旱情最严重的陈州赈灾,而沈知远则被他留在京城,处理和接手各地来京的流民。
这样的安排,既让百姓看到了沈顺和对灾情的重视,也不由得引起众人猜测,这是否也是他对皇子们的一项考验。
顾时欢纵有不舍,也只好送别了沈云琛。
她与沈云琛只是短暂的分离,而灾区的百姓,不知多少人已经遭受了与至亲之人的死别,若不再加以控制,恐怕还会有更多百姓遭受这样的苦难……
临别前,顾时欢将一只荷包塞到了沈云琛怀里,她本想亲自做一个的,可是时间太短了,她根本做不及,只好买了一只荷包,里面放了自己去寺庙求来的平安符,一并给了他。
沈云琛郑重地收了,两人沉默着对视半晌,顾时欢红着眼睛哑着声音道:“保重身体,我等你回来。”
沈云琛低下头,温柔而缱绻地亲了亲她的额头。
马蹄声渐行渐远,顾时欢的心从这日起就没放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