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苏在与明德谈话的次日便带着甄平、飞流等人悄然离去。
问及缘由,梅长苏笑了笑,道:“故事的过程,我早晚会知道。只是再不走,少庄主夫妇就会将璧秀山庄和曲家的家当扔给我,且日后问起,少庄主会理直气壮地说,‘梅宗主,事情过去那么多年,我总得将事情理清了告诉您’。”
甄平讪讪而笑,问:“宗主,您怎么知道的?影卫向您报告时,我也在场。依据他们的言行,属下不认为他们有出游的打算啊。”
“少庄主对少夫人说,要陪她回阜阳,那是在忽悠我。但影卫还说了一段话,你回想一下,‘少夫人下山,在山脚的农家寻了一手巧的农妇,请她帮忙做鞋子,选用的是黑色透气的面料及千层底,还特意关照农妇要将鞋底揉软,鞋子的尺寸偏小应是女子穿的。’然,再之前你对我说,少夫人的嫁妆中,有一箱的绣花鞋。试问,若不是为了出游,少夫人为何要定制新鞋子?”
“声东击西?”甄平喃喃地道。
“少庄主是否声东击西,很快会有消息。”梅长苏黠笑道。
梅长苏说这话的时候,明德正兴高采烈地将一封纸笺用内力“抛”进梅长苏所住的院落。
可事与愿违。
纸笺被留守在院内的影卫伸手接住,尔后影卫手举纸笺,单腿及地跪在明德面前,将信笺呈上:
“少庄主,宗主已于寅时离开璧秀山庄。若有事需宗主出面,还请少庄主将信送往廊州。”
“你,你留在这里做什么?”明德声音发颤,不敢相信地说,“别说你是留下来帮我的。”
“宗主让我们弟兄四人留下来看守院落。”像是迎合影卫说的话,只听嗖嗖嗖地三声,明德面前多了三人。
“梅宗主给你们多少月俸?”明德咬牙切齿地问。
“宗主说,我们守的院子隶属璧秀山庄,月俸由您出,而他会年底包岁钱给我们。”第一个出现的影卫沉声说,“宗主特地嘱咐,但凡璧秀山庄需要帮衬,我等全力相助。年底前黎管事会与您结算工钱。”
明德深深叹了口气:“难办了,我家管钱的是夫人。”
为首的影卫像是得过关照,拱手行礼道:“夫人贤惠,不会苛刻少庄主的零花钱。”
“啥?要用我的零花钱给你们支薪?”明德正准备怼上几句,就见茯苓小跑而来。
“庄主,萧公子来了,同来的还有天泉山庄的少庄主。”茯苓用影卫能听到的音量小声说,“我把他们安排在花厅,您看……”
“般若真和秦越没走吧?先安排他们相见,以诗会友也好、以武会友也罢,让他们先闹去。”明德睨了眼影卫,未有指名道姓冷声说,“若想去看个究竟,可扮成小厮去奉茶。”
那影卫低头沉思了许久,终于在明德要离去前开口道:“有劳少庄主。”
明德倒吸一口气:“茯苓,你也跟着去,反正你是要向阿晨回报的。”
“若仅为天泉山庄的少庄主及萧公子,这事儿茯苓便应下了。然,秦公子和般若公子见过茯苓,茯苓不宜再露面。”
“□□……”
“秦公子、般若公子、萧公子以及天泉山庄的少庄主皆是琅琊榜上的人物,茯苓不敢造次。”
“我有多少墨水,你还不知道吗?”明德悻悻地说。
“可让夫人出面,就说,您去送梅宗主了。”茯苓垂首敛眉。
“呀,说得对啊。”明德拍额道,“我是来给梅宗主送礼的呀。他走得静悄悄,我这礼还是要送的呀。茯苓,你也知道我要给梅宗主送什么,这里的事儿交给你处理啦,我要和夫人带着礼物去追梅宗主。”
语毕,不等茯苓回应,已是拔身而起,眨眼间已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追。”茯苓脱口而出,紧接着苦笑道,“影卫大哥,赶紧给梅宗主传话。”
“什么?”
“少庄主要送给梅宗主的礼物是两位姑娘。”
“……”
当影卫找到梅长苏时已是第三日,倒不是影卫失职,而是梅长苏选择了水路。
接到影卫传来的消息,梅长苏低头沉思一番,随后咧嘴笑了,朗声把甄平叫到身边,笑眯眯地说:“甄平,你说少庄主会用什么方式来堵我?”
“肯定是去廊州守株待兔啊。”甄平快嘴回道,见梅长苏面露不悦,连忙捂着嘴小声补了一句,“是您要我说的。”
梅长苏揉着手指,慢慢地说:“你说少庄主在廊州等我,是被我的话误导。我,换个问法,你想清楚再回答。”
“是。”
“甄平,你确定少庄主会在廊州等我?”
这一回甄平考虑许久,才沉声道:“这要看宗主是否放水,以及少庄主是否有我们不知的手段。”
“所以这回你不能确定少庄主会在廊州等我。”
“是!”甄平拱手回道,“属下不能确定少庄主是否会在廊州等您。”
“嗯。”梅长苏颔首,探头看了看在外玩得正欢的飞流,道,“少庄主不会去廊州,更不会找我。他要去的地方是鄞州,他要找的人是君安。”
“啊!”甄平失口叫了声,“对了,他是认识君安姑娘的,可是……”
梅长苏轻声说:“不过分的要求,君安都会先应下的。”
“为,为什么?您关照的吗?”甄平追问道。
“十三叔训下的,她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呆在妙音坊,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金陵城的公子哥会提出各种要求,有些人可以得罪,有些人不能得罪,什么时候该敷衍,什么时候该拒绝,她必须懂得。”梅长苏冰冷地说。
“……”甄平。
“改道去鄞州。传令天机堂,发现少庄主的行踪,不可惊扰,并告之鄞州的尚春堂,就说近日会有沐少爷的贵客到访,让他们好生招待。”
“是,宗主,属下这就去安排。”甄平拱手道。
“蔺晨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吗?”梅长苏问。
“没有,不过天机堂传来消息,说老阁主和金护卫已回到大梁,只是老阁主一上岸便失去了行踪。”
“这则消息几时到的?为何没有及时上报?”梅长苏脸色铁青,冷声说,“你在我身边已有多年,不清楚什么消息须在第一时间上报我吗?”
“属下不敢。”甄平慌忙站起,“属下要给您送信的时候,刚好遇到晏大夫。晏大夫说蔺家有私事要处理,让属下把这件事压下。属下不依,可晏大夫说……”
梅长苏不悦地皱眉:“老晏说了什么?”
“蔺家的白事,你觉得宗主适合插手吗?”甄平拱手道。
“白事?”会是谁?梅长苏沉思。
“属下问了,也问了他是怎么知道的。晏大夫说,是荀珍说的。听他的口气,荀珍不仅认识蔺家这位长辈,还很崇敬这位长辈。”
“我大概能猜到是谁了。”应该是蔺晨祖父这一辈的人了,所以老阁主和荀神医都……
“这件事我不怪你,但以后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你和黎纲决不可瞒我。”
“是!”
知晓了明德的动向,梅长苏便下令改道前往鄞州。然,水路不及陆路,等梅长苏一行抵达鄞州时,明德已将两名女子扔在汾江之上。
说扔,不为过。
明德坐船抵达鄞州,并在当日夜里将船上的人迷晕,自己和曲如意借月色跳江离开。
两名女子被留在了船上。
而在汾江以右的江面,早有曲如意安排的大船接应。天机堂见此不敢造次,只得将船只带回岸口。
在鄞州坐镇的陈坤得到消息后,一方面通知在汾江以右的各据点注意明德及曲如意的动向,一方面命人将消息送至他的手上。
故,明德与曲如意离开江左地界的当日,便有熟悉水路的弟子驾驶小舟将信息传到他手上。
对于明德这个举动,梅长苏始料未及。事情没有失控,但演算数十次的局面出了偏差,让他心有不甘。
几番吐纳后梅长苏很好地掩饰了心绪,他下令陈坤放弃对明德的追踪,把注意力放到了那对孪生姐妹上,并从她们口中听到了完整的故事。
姊妹在说故事的时候,梅长苏让君安陪在了身边。故事说完,梅长苏把去留的决定权交给了君安。
“君安觉得可以留下这对姊妹。”君安行下福礼,“君安会照应她们。”
“乐理需自小学起,她们的年岁是否偏大?”梅长苏沉声问。
“学舞。可让她们在君安奏乐时伴舞。”君安微微抬首,小声说,“若宗主首肯,君安可教她们轻功,把轻功融入舞蹈中,会事半功倍。”
“把轻功融入舞蹈中?”梅长苏微眯着眼,认真地想了想,颔首道,“这个想法不错,你……”
“君安愿意为宗主效劳。”君安面露羞涩,缓缓下拜。
“去金陵吧,十三叔需要帮手。”梅长苏避开君安的眼,毫无表情地说,“沐公子也在金陵,有事听他号令。”
“……”君安有些错愕,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向梅长苏。但见梅长苏神色严峻,忙垂首道:“是,君安知道了。”
“宫羽。”梅长苏轻声说,“宫商角徵羽,五音取首尾为你的花名,君安是你母亲对你父亲的念想,不该用来报仇。”
语毕,梅长苏便挥手示意宫羽退下。
宫羽忍着泪,朝梅长苏拜了拜,背身离去。
“黎纲。”待宫羽下船离开,梅长苏才轻声说,“选几个机灵的影卫护送宫羽前往金陵。另外,还要挑出一批人手……”
“能混迹于三教九流的人来收集消息,再选一个憨厚老实的人传递消息,管事……”
“需一个忠于我、能制约小厮和婢女日常言行、且有手腕处理突发事端的人。”
黎纲的脑海里飞快地闪出十余人,正准备向梅长苏一一介绍,就听梅长苏继续说:“长相要朴实,像你和甄平那样的不行。”梅长苏一本正经地说。
黎纲当即跪下,磕头道:“宗主……”
“你和甄平精明能干,怎么可能被主人安排在一处长期无人居住的院子做管事?”梅长苏睨了眼黎纲,打趣地道,“长期无人居住的院子,适合的是年岁翻你一倍、唠叨不停的老人……”
“宗主是在说我吗?”晏平山朗声叫道,“可惜我不归宗主管,决定我去留的是四大长老。”
“晏大夫,您多心了。”梅长苏伸长脖子,大声道,“我要找的管事,年岁要大,但绝不能唠叨。”
“宗主乖一点,我何必多话!”晏平山冷笑道。
梅长苏无言以对,突地想起明德说过的话,硬着头皮说:“要不,您给支个招儿?”
“选身有残疾、需找个地方安度余生的人。”晏平山悻悻地说,“卖菜的可每隔几日去看看他死活即可。”
“宗主……”
梅长苏皱眉。他心肺受损、没办法扯着嗓子叫嚷,索性起身走至甲板上,朝晏平山行了个礼,道,“晏大夫请赐教。”
“什么赐教不赐教的?你已经决定将妙音坊弄成传递消息的中枢,直接将妙音坊当成外宅不好吗?”
“晏大夫,您怎么知道我的想法?”梅长苏头皮发麻。是他疏漏,还是晏大夫精明?
“就您这身板,要想成事,只能在金陵城内选个中规中矩的院落。若将宅院安置在金陵城外,您能挨几天?”晏平山没好气地瞪了眼梅长苏。
梅长苏被晏平山的话堵了个无言以对,背身而去时又发现替换甄平来鄞州伺候他起居的黎纲正掩嘴偷笑,想到早些时候还通知了尚春堂招待明德,不久之后蔺晨会得到这里的消息……
总得找个台阶下。
梅长苏暗忖。
于是绷紧脸,对黎纲道:“黎纲,前往璧秀山庄养鸽子的小厮选出来了么?”
“陈舵主正在做最后甄选。”黎纲拱手道。
“这种小事都干不好,我看总舵主的位置要换人了。”梅长苏不悦地皱眉。
“陈舵主谨慎行事,无错。”
“有什么好为难的,你和甄平都可以。”
“宗主……”
“其实陈坤多事了,只要选个人将鸽儿送到即可。至于养鸽子的人,茯苓会想办法解决的。”
“宗主。”黎纲捂着胸口叹声说,“您可是答应少庄主、要派人帮他驯养鸽儿的。”
“呵呵。”梅长苏眼角一瞥,不屑地说,“江左盟送过去的人,璧秀山庄会收吗?即便收了,会重用吗?”
“……”黎纲。
“明德要是肯收,我就让你过去!”梅长苏笑意浅浅地说,“怎么说你也是我的心腹。”
“宗主……”黎纲听罢,刚放下的心又悬到了半空,拱手行礼说,“您不愿黎纲服侍可让甄平过来。但一仆不侍二主,您要黎纲前往壁秀山庄,还不如叫黎纲去……”
“闭嘴!”梅长苏恶狠狠地瞪了眼黎纲。
黎纲连忙噤声、垂首而立。
“我再也不想见到有人离我而去。”梅长苏背向黎纲,喃喃道。而船头,半夏和飞流盘膝对坐拍着手,嗓音已趋向成人的半夏正用低沉的声音唱着歌。
梅长苏细细一听,发现半夏哼唱的竟是《出师表》。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几乎是刹那间,梅长苏热泪盈眶,不由自主地低声背诵起来:“……至于斟酌损益,进尽忠言……”
当半夏吟唱到“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时,梅长苏整个人跪在了地上。
他不求后人理解梅长苏,他不在乎世人对梅长苏的评价。
可是,依然伤感。
他的人生。
林殊占了十七年,尔后,他是梅长苏。
梅长苏是他,他是梅长苏。
“宗主,今夜会起风,我们去尚春堂借宿吧。”半夏走过来搀起梅长苏,小声说,“最好叫上晏大夫同行,柜手想向晏大夫请教呢。”
“半夏。”梅长苏冷声说,“柜手教过你何为公器私用吗?”
“宗主,何为公器私用?”半夏眨着眼睛甜甜一笑,无辜地看向梅长苏,“如何书写,又为何意?”
“柜手没教过你,蔺晨也没教过你吗?”梅长苏不悦地说。
“半夏已在宗主身边多年,悉心教导应是宗主的职责。”半夏拱手行礼道。
“是是是,错在我。”梅长苏不怒反笑,“但要让晏大夫同行,你得给我更合适的理由。”
“开义诊,若能把云姑娘也请来,我们的风头就能压过壁秀山庄了。”
“茯苓不是你兄弟吗?”梅长苏笑道,“呵呵,想压过他的风头,我有更好的办法。”
“梅宗主有更好的办法?”半夏奇怪地问。
“我给你加月俸,加至他的三倍。”
半夏脸色一肃,深行一礼,说:“梅宗主,恕半夏不敢接受梅宗主的抬举。”
“为何?”梅长苏笑问。
“其一,将半夏的月俸加至茯苓三倍,便在晏大夫之上,半夏身为药童,有愧;其二,无论梅宗主给半夏多少月俸,在茯苓未正式归于璧秀山庄名下前,少爷都会将差额补足。”
“茯苓未归于璧秀山庄?”梅长苏惊诧地问,“他和少庄主早已情同父子。”
半夏讪笑道:“少爷说过,去留随意,可是……”
“让半夏选择,半夏也会为难?”梅长苏半真半假地问。
“对。”
“好,我知道了。”梅长苏颔首说,“这事儿押后再说。如你所愿,今日去尚春堂借宿。你带飞流先行,我和晏大夫晚一点儿到。”
“宗主,我可以先带飞流去市集吗?今天是七夕,会有夜市。”半夏兴高采烈地说,“鄞州的桂花莲藕羹、猫耳朵、春卷都是一绝……”
“看来江左盟亏待你了。”梅长苏淡淡地道。
“不,宗主……”
“拿去。”接到梅长苏授意的黎纲将两吊铜钱放在半夏手上,温和地说,“带着飞流好好玩,回尚春堂时带点吃的分给大家。”
“谢过宗主,谢过黎管事。”接过银子的半夏越发高兴,扬手一勾,道,“飞流,走,跟半夏哥哥去买好吃的。”
“好吃的!苏哥哥。”飞流双眼发亮,连忙去扯梅长苏的衣袖,“一起。”
“飞流和半夏去,苏哥哥有事要忙。”梅长苏摸摸飞流的头,“要跟紧半夏,别把他弄丢了。”
“不丢。”飞流眨着眼睛看向梅长苏。
“好。”
“黎纲。”当半夏牵着飞流的手消失在梅长苏的视线外,梅长苏轻声说,“让天机堂查查半夏的过往。”
“啊!”黎纲大惊失色,忙问,“宗主,半夏有问题?”
梅长苏淡淡地道:“去往金陵,前途未卜。如果半夏是蔺晨选下的药堂柜手,留于尚春堂是他最好的未来。”
“宗主……”
“素玄和金双有消息传来吗?”
“金护卫按您的吩咐回廊州待命,这两天就能回到廊州。素公子按您的吩咐去巡视四境的情况,按着他传来的消息,这几日能到梅岭。”
“七夕过后便是七月半。”梅长苏自言自语地说。
“……”黎纲。
“告诉素玄,无论发生什么事,他只可旁观。”梅长苏冷酷地说,“如发生事端,可趁机收几家铺子。”
梅长苏迎江而立:“大渝不会沉寂太久,终有一天他们会卷土重来。”
夕阳西下,染得江面一片红,似那年染红梅岭的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