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眉眼深邃,轮廓分明,一步步从沙漠中走出来,看人的眼神让人想到了闻见了血腥味儿的鲨鱼。
眉心、咽喉、胸口,目光次地扫过,漫不经心。
他身上的皮肤比通常的修士们黑了一些,也没有特别黑,大约就是游陆在南疆十六州晒了三年之后的水平。不同于一般忽然晒黑的人,藏在衣服里的皮肤总也有些不见天日的娇嫩,这人全身肤色都像一个常年烈日暴晒的海民。
他就这么全身光着毫不在意地从沙漠里走出来,上了岸,随手捡了一块锋利的贝类骸骨,在左手掌上一划,红色蜿蜒的小蛇顺着掌心的伤口滴落在原来的海水,现在的沙地上。
不多时,那片新浮起来的沙地裂开了一条缝。
血肉之躯的缝。
像是某种软体动物的体腔,或者鱼类的嘴。缓缓地吸吮着流出来的血液。
然后杨夕震惊地看见,方少谦忽然跪下来,惊喜地:“参见太上长老!”
仙灵宫的太上长老或许有不少,真正出名的也就那一个。
考虑到目前仙灵宫的局势,还能从南海里游出来的闲云野鹤。
眼前人的名字已经呼之欲出了——陆地散仙白镜离。
杨夕眼看着,感觉白镜离身上恐怕一半的血都放完了,才终于攥起拳头,停止放血。对着面前莽莽一块沙地挥了挥手,“滚吧。”
半晌之后,沙地没动。
白镜离眉眼抬起来,“找揍?”
也不见他掐诀,右手自然附上一团烈焰,光芒极盛逼得人在白天睁不开眼目。
沙地终于缓缓地开始褪去,海水重新漫上来,那些忽然裸露海面的细沙、珊瑚、海星在短短几息之内沉入了海底。
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这时候,才总算回头看了看方少谦满腔话语堵在心间的模样,点一点头:“累,先睡一觉,回头说。”
而后一头躺倒在地上,“给我穿件儿衣裳。”小臂遮住眼睛,睡了过去。左手仍在渗血的伤口理都没理。
白镜离睡醒的时候,方少谦已经给他穿上了一件白底黑色火焰纹的束腰法袍,窄袖,袖口扎紧。左手的伤口也被法术处理过,雪白绷带细致地缠过肤色略深的手背。
白镜离看了一眼绷带,又看了一眼面前的火光:“怎么给我穿这么骚包的衣裳?”
方少谦略顿,道:“挺称白长老的……”
杨夕用力憋住,尽量不笑。
这骚包的衣服,自然是仙灵宫方大少自己的。穿在白镜离身上,
略有点贴身,更显得肌理分明,压住了一身风霜血腥的气场,衬得他深邃眉眼十分性感。
但方大少登峰造极的衣品,却被白长老弃如弃如弊履。
三两下把束腰扯下来,袖子撸起来,领子解开扣。连同手上的绷带也扯下来往地上一丢,才道:“说说吧,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事儿。”
方少谦跪坐在一边,原原本本地把这一百年来仙灵宫和整个修仙界的大事走向全都介绍了一遍。
说到南海海怪大劫,蓬莱忽然跳反,天羽跟内陆反目,白镜离眉头都没动一下。说到陆百川弃仙灵宫而去,时占机渡劫开道把抗怪大军送到了蓬莱的老家,而炎山秘境又钻出一个杀神云九章的时候。
方少谦下意识去看白长老的表情。
杀神现世的时候,杨夕和方少谦都是在场的亲历者,有的事儿忘不了,比如云九章问过白镜离的名字,云九章还说白镜离抢了他心爱的剑。
可是白镜离没有任何表情,甚至在方少谦无意中停顿的时候,看向他目光催促。
方少谦只好咬牙讲下去,花绍棠一剑劈开大陆,封印了云九章。多宝阁全境撤离,跑到南疆十六州扎下了根。然后是五代昆仑墓葬开山,天藤重连,炼狱图现世疑似与地府相关。第一批探索的人下去六个,已经没了五个,所有人都在焦灼地盯着第六个能有什么结果。
但是,大多人已经不看好了……
等到方少谦口干舌燥地彻底闭上了嘴。
白镜离才终于抬起眼来,缓缓道:“你是说他还活着?”
毫无疑问地,杨夕和方少谦都直接领悟了“他”指的是谁。
“是,云九章自称成神。现在民间叫他杀神。”方少谦道。
白镜离往后仰了仰,道:“他那不算神,顶多是找到了办法利用天道法则。云家人在这方面一向是独辟蹊径的天才,但人是成不了神的,人只能成仙。”白镜离眼也不眨地道,“或者成神经病。”
方少谦愣住了:“什么是神经病?”
“异世来的说法,是一种……”白镜离说到一半,杨夕忽然抢了一句话,“想成神的人必然会得的病?”
白镜离转头看看杨夕:“悟性不错,多琢磨琢磨自己,不至于老成这样。”
杨夕忽然有点分不清这是夸她还是骂她。
白镜离从火边站起来拍拍屁股,看得出来他虽然没什么表情,但是心情不太好。
“云九章这个事儿我抗了,说起来当年是我们对不起他。如今他又冒出来恨的也是我们那时候的老家伙,到让你们平白担了一场祸事。带我去那个什么“极寒剑域”的封印看看。”
方少谦连忙应是。
杨夕却忽然问了一个问题:“白前辈,你们那个年代的人,知不知道到底什么是神?”
白镜离出生在天羽皇朝,是最后参与毁灭皇朝的叛军之一,甚至,是当今世人仍然所熟知的唯一。
白镜离闻言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望着海面的极南:“天羽早年的人或许知道,但是皇朝年间出生的人已经都不清楚了。不过现在,我倒是有了点想法……”
他眯着眼,两只招子深邃得像天空负片下的黑星,
“为什么云丛宁愿用穷兵黩武,也要把整个侍神系统从这世上抹了。”
顿了一顿,白镜离却拿一直穿长布靴,打腿绑的脚,踩了踩面前的细沙:“知道我刚才是骑什么回来的吗?”
他突然转了另外的话题,让杨夕和方少谦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心说您老人家回来的时候,连裤子都没穿还哪来的坐骑?
忽然,杨夕心中一凉,想起了刚刚地面上露出的那一条,似鱼又似软体动物腔肠的“缝儿”。那条会吸血的“缝儿”,渐渐在脑海中变得惊悚起来。
果然,白镜离指着远海说了两个字:“鲲鹏。”
……
白镜离后来就不肯再跟杨夕和方少谦多讲神的事情了,说是他们太笨,听也听不明白。既然探索地府的事情迟早要再开会,到时候他一起讲了,也省得他见一个讲一遍。
从无妄海的上空落下来的时候,方少谦体贴地选择了靠近大行王朝一边。但仍然拦不住杨夕从落地之后,就一直神思不属地往天羽那边儿,新港城的方向看。
方少谦除了叹一口气,也并不能帮上什么忙。
却听白镜离忽然说:“还活着。”
“什么?”
“谁?”
这是反应不及的两小。
白镜离左手背在身后,右手伸出来保持一个平稳地速度往那见神封神,见鬼封鬼的极寒剑域上摸过去。
方少谦连忙抱住那只调皮的胳膊:
“白长老请自重!”
白镜离皱眉,看着挂在自己胳膊上的骚包少爷:“别说得好像我在脱裤子一样。”
方少谦口不择言道:“这极寒剑域,自落地之日起,任何东西触之即封。火苗也好,雪花也好,哪怕只碰一半,就会封一半,神鬼莫测。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白长老莫要以身犯险。”
白镜离却道:“我应该没事。”
方少谦急得冒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长老!这玩意封完了的肢体,长不回来,药石无效。”
白镜离甩开他:“万一也就一只手,多大个事儿。”说着就毫不小心地把手掌向着极寒剑域贴了过去。
方少谦心脏都快从嗓子里蹦出来了。
然而奇迹发生了。
白镜离的手触到极寒剑域的边界,竟然无法寸进。他好像摸到了什么有形的边界……
然而众所周知花绍棠留下的剑神域是没有边界的!
那就是一片空间,否则那些不小心凝固在里面的人又不是傻,撞破南墙不回头么?
方少谦整个人都惊了:“长老!”
白镜离往后退了一步,继而整个人向着极寒剑域“瞬行”过去。
咣当!
这是方少谦和杨夕的内心补充。实际上当时是没有任何声音的,但是他们眼看着白镜离确实是撞到了一堵墙,并且被弹了回来。
白镜离揉揉脑门,再次盯住了那片剑域。
杨夕惊愕地问道:“白长老,这是怎么回事?”
“等会儿再说。”白镜离抬起右手,手上附着了那种在大白天也明亮逼人的火焰,按在了极寒剑域上。
杨夕扣上了面具,从缝隙里眯眼瞧着,那一片明火燎原一般散开了一片。然而在白镜离把手撤开之后,火焰并没有一丁点渗入了极寒剑域。
当白镜离又掐出一个普通的法诀,弹出一小团正常的火球时,杨夕和方少谦几乎是屏息凝视着结果。
然而这一次,那团火球完完整整地飞进去,并且凝固在了边缘。
白镜离还是没什么表情,但看起来松了口气。
杨夕和方少谦同时把求知的眼睛望向了白镜离。
白镜离道:“这不是封印。”
“那是什么?”杨夕问。
“是一个时间流速更慢的,新生的世界。”白镜离看着那一小团凝固在剑域边缘的火焰,淡淡地说道。
那团火焰虽然看上去静止,却依然明亮,仿佛仍在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