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松身体,沉入洗剑池淡红色的潭水中,眼睛一闭,再一睁,就会见到昆仑的剑冢。
但是沐新雨这一次沉入洗剑池的时候,她背对着水面,睁着眼睛。水漫过面孔,屏住呼吸,从水下看得见正在沉落的夕阳,金红色的圆盘晕染了整片西方的天空,有一种壮烈的美。
眼前一黑,再亮起来的时候,沐新雨坐在了剑冢内部的地上。
宁孤鸾站在她旁边,甩了甩一头短发,伸手拉她:“你怎么倒着跳下来的?”
沐新雨伸手摸了摸身下的土地,抓了一把,感慨地笑笑:“这是我最后一次离开昆仑的地方。”
宁孤鸾愣了愣,道:“你中间没回来过?”
沐新雨反而诧异:“你回来过?”
宁孤鸾挠挠头:“经常回来呀,从我师父他们回来以后。”
沐新雨想起了什么:“我记得无面长老的师父,是云家人来着是不是?”
宁孤鸾一头湿发耷拉着,仍然伸着手:“哎,我说你还站不站起来?还是,你打算膝行过去?”
沐新雨慢慢点头:“我记起来了,云想游是你唯一一个师兄。我说,你跟姓云的因果挺重啊?”沐新雨说到后面已经转换成了八卦的语气。
宁孤鸾一甩手,懒得理她了
昆仑太师父没了,前来奔丧的弟子排了无数波。
想要看一眼得排队,排到了也只有磕个头,香都没得上——不是昆仑舍不得香,而是剑冢就那么丁点儿大,要是外面旷荡着的几千万记名弟子一人插哪怕一根儿香,守墓人就要活活熏死在里头了。
“说起来,我记得老焦死在炎山秘境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收徒弟。现在剑冢的看守是谁?”沐新雨跟宁孤鸾,排在等待磕头的队伍里,随便聊着天。
宁孤鸾已经不太愿意跟沐新雨聊天了,懒洋洋应道:“不认识,好像说是掌门的记名弟子。”
沐新雨个子本就高,听说了之后方天画戟往地上一插,踩着往上迈了几步,向前探头。
只见最前边儿磕头的人边上,一个穿着昆仑麻衣的年轻男孩儿,挺认真地站着看。头发班长不短有点翘,似乎是感觉到有人看自己,忽然把目光转过来,直勾勾地与沐新雨对视了半天。
半晌,忽然呲了下牙。
沐新雨眯了眯眼,收回目光。
不由一叹:“不认识了,瞧着是个妖修,也不知是个狗还是什么东西。”
宁孤鸾斜了沐新雨一眼。
沐新雨摆手:“没有歧视的意思,是那小家伙的确像狗。”
真正磕头的时候,宁孤鸾终于看清了这位年轻的剑冢看守。
——尽管一本正经地端着架势,但看那样子明显融入人类社会不久,时不时就偷偷伸手到后背去抓抓裤腰。
忽然打了呵欠,呲出两根二寸长的犬牙。
又连忙用手捂住。
“是头狼。”宁孤鸾低声道。
一叩头,再叩头,三叩头。
宁孤鸾拍拍膝盖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轻鸿剑,而后又去祭拜了云想游。
沐新雨自去祭拜了甘从春、自己的几个哥哥,随即发现又有几个点头之交的朋友,本命灵剑插!进了荒土里。沐新雨拍了拍他们的剑:“行吧,我尽量活得长点儿,也让你们在土里插得久些。”
昆仑剑冢的规矩,百年无人祭拜的灵剑,就要拔了给新人腾地方。以前沐新雨觉得这是残酷,一种出于无奈的对于死者的无情。而现在的沐新雨觉得,遗物也好,墓碑也罢,本来就是留给活人的念想儿。
从剑冢出来,宁孤鸾就跟沐新雨分道扬镳,上昆仑山拜见江如令去了。沐新雨却从旁边儿剑冢外面等候的人群中,捞到一个鬼鬼祟祟想卖凉粉儿的小贩。
“我就卖个粉儿,没有不敬苏长老的意思,这么多人千里迢迢赶回来,总也得吃饭不是么?”小贩有些慌慌张张地说,倒不是怕,而是有点心虚。
沐新雨却道:“卖你的,我就问个事儿。白允浪回来过了吗?”
小贩松口气:“回来过了。”
沐新雨指指脚下:“也在这儿拜的?”
“嗯,哭晕了呢。”小贩说。
沐新雨:“……”
小贩又想了想:“好像太过悲恸,还长了一层小境界。都是苏长老在天保佑!”
沐新雨这下真是无话可说了。
离了剑冢,沐新雨先寻人找了一圈儿昆仑战部大营现在在哪。
从下往上数第三座浮岛上,如今这么上下排列的昆仑山,也有一个好处,就是上山不需要统一排队通报了。飞过去直接找守卫通报就行,个别机密的浮岛,也有无色峰传送阵可走。
沐新雨走在战部大营所在的浮岛上,点了点头,昆仑好像比原来有钱了。
敲响了战部指挥室的门,她知道一路走过来不知被多少战部的神识扫过。邢二估计早知她来了。
“进来。”邢铭的声音很稳。
沐新雨推门进去,就看见邢铭正对着桌子上一资料在琢磨什么。悄悄溜一眼,看见了杨夕的名字,好几个。
“来得正好。”邢铭头也没抬,依然低头对着那份资料:“你还记得杨夕从什么时候开始进阶不能的吗?”
沐新雨愣了一下:“杨夕不一直进阶都挺难的吗?”
邢铭抬起眼,看看她:“我说的是不能。”
沐新雨更愣了,低头想想,“炎山秘境的时候,她还筑了基来的。那应该是失忆之后?”
邢铭摇摇头:“刺云的时候她也没有进阶。”
“杨方刺云”是发生在杨夕失忆之前。可是沐新雨不太明白:“为什么她刺云的时候应该进阶?”
邢铭斟酌了一下:“我记得你跟杨夕关系不错?”
沐新雨一点犹豫都没:“全昆仑属我跟她最好。”
邢铭点点头:“那今天这话,我一说,你一听。言不传六耳。”
沐新雨点头。
邢铭道:“杨夕曾经跟我说过,她以前每次进阶的时候,都是因为杀了人。”
沐新雨震惊:“什么?”
邢铭继续道:“我找了景中秀问过,还书信问了邓远之和宁孤鸾,证实基本是真的。但是还有一个附加的信息,她都是杀了十恶不赦之人,或者说,阻碍了她道心的人。”
沐新雨更加震惊,一言难发。
“云氏一族,对杨夕来说应该也属于十恶不赦,杀了能够进阶的人。”邢铭两眼黝黑,盯着沐新雨:“但问题是没有。”
沐新雨怔了怔:“然后?”
邢铭从桌上那一摞文件中,抽出了一张折起来的整开纸,展开之后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一整张杨夕的人生简历。清晰的时间线后面标满了杨夕如何如何,再后面还有朱砂小字标准的记述者。邓远之、景中秀、青峰、程玉瑶、白允浪……
看得出是精心整理的内容。
可就是这些精心整理的内容,大部分已经被一种浅色的炭笔划掉了,剩下的部分则被用浓墨勾出了一个醒目的圈——炎山秘境。
沐新雨惊呆了:
“邢师伯,你怎么突然,这么关心杨夕进阶的问题?你研究这么细,为什么不直接问她?”
邢铭一顿,用笔在炎山秘境后面的记述者中加入了“沐新雨”的名字,没抬头:“杨夕进阶的问题,经世门都立项了,昆仑自己研究很奇怪吗?”
而后把狼毫挂回笔架上,“杨夕现在那个记忆,怕是不能信。”
随后他就像从来没有讨论过这个话题一样,直接问沐新雨:
“说吧,特地来找我,什么事?”
沐新雨还有点跟不上,缓了缓,才道:“二师伯,我觉得血海魔域要有变故,因为有点在意,所以会来知会一声。”
邢铭的眼睛陡然抬起来:“你发现了什么?”
沐新雨斟酌了一下,认真道:“应该不是我想多了,卫明阳以前每个月都要跟他师父互通信息,但是这一次已经三个月没有了。卫明阳前两天也回了一趟血海魔域,后面还不知道。”
邢铭:“你没跟他联系?”
“他回血海魔域,一般都是不跟任何人联系,也不让任何人跟着的。”沐新雨道。
邢铭忽地露出个恍然的神情,点点头:“就是说,孟浅幽可能已经没了。”
沐新雨本也有此猜测,但听邢铭说出来不由还是觉得心惊。
“不至于吧,血海魔域二圣并立,至少几千年了……”
邢铭盯着沐新雨看了一会儿,方道:“从来就没有什么魔域双道尊,孟浅幽活着,是因为韩渐离想要改变真魔依附其他六道的情绪而生,数量难以改变,种群不得发展。但是现在,”邢铭的目光往身侧那阔大的一排书架飘了飘,“显然韩渐离觉得没必要了。”
沐新雨木立当场,很久没有回神。
“那卫明阳……”
“但愿他不是去送菜了。”邢铭突然道,“如果夜城空出来,你能占下来吗?”
沐新雨一顿,随即道:“能,但要死很多人,乱上几年。”
邢铭点点头,似乎并不在意沐新雨说的死很多人,以及乱上几年。
“要的话来找我。”随即摆摆手,示意沐新雨可以滚了。
沐新雨下意识转身就走,走到门边儿才反应过来,今日邢铭跟自己说话的态度,跟从前那个虽然严厉却爱逗人的二师伯一点都不一样。握着门框,还是不由回了一下头:“二师伯,你们是不是其实,一直是希望我离开昆仑的?”
邢铭抬起头:“鸟儿长大了,总是要离巢的。孩子长大了,总是要离家的。当然,有的孩子会继承家业,但是大多数孩子还是得出门去成家立业的。不然家里怎么装得下?”
说完挑了一下眉,“尤其你,根本就一点也都不能打,却一直赖在战部,浪费我的宿舍。”
沐新雨是摔门出去的。
怪不得杨夕一直讨厌二师伯,他这性格真是太太太烦了!
就连身后跟出来一句:“记得去看看你爹娘!”都没能改变沐新雨的这个坚定的认知。
沐新雨一口气跑到了父母的住所,跟父母倾谈了半宿。她没说血海魔域可能变故,也没说夜城可能将要到来的一场血洗。她只是被她娘数落了半个晚上,好好个小姑娘,头发剃得像颗仙人球,还是狗儿啃过的。沐新雨摸摸脑袋,觉得明明理得挺圆的。然后他爹嘱咐她,夜城不是什么好人呆的地方,自己要有分寸,如果不顺心,就回昆仑来。
如果不顺心,就回昆仑来……
沐新雨心里笑了笑,为什么她以前始终没有发现,原来昆仑是这样的。她顶着寸头,跟她爹保证:“放心吧,你女儿漂亮又能打,到哪儿都会顺心的。”
沐爹望着那颗寸头,又看了看女儿背后的方天画戟,忧愁地叹了口气。
三年不曾归家的事情,就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沐新雨想,也许对于快千岁的老修士来说,女儿出门三年可能真就是去冒险了。只有对于一百多岁的沐新雨,第一次独自在外三年,才格外是个事儿。
然后他爹告诉她,她娘可能又要给她生个弟弟或者妹妹。
沐新雨就开始怀疑,爹娘是不是其实盼着她离家腾地方的……
昆仑战部指挥室里。
战部首座邢铭在沐新雨离开后,一直紧锁眉头。
左手边是一张单薄的纸,记录了沐新雨所说的信息。韩渐离、孟浅幽、卫明阳、沐新雨、青峰五个名字分别被写在下面,画了大小不一的圈儿。
其中韩渐离的圈儿是朱红色的标准。
而右手边仍然是杨夕那一沓人生资料,好像有什么人是杨夕的偷窥狂一样。
与楚久一悟,不曾进阶。十八层炼狱里,发生了那么大事情,也是不曾进阶。大长老坐化的那一天,“此生所取,归还于世”,此等情操当天多少弟子直接被感染到渡劫进阶。
连邢铭这种铁石心肠的,都心有触动境界松动了。
杨夕还是稳稳的练气九。
何况杨夕还离得苏兰舟最近,眼看着石头开花,难道就半点感悟都没有?
邢首座玩弄人心这么多年,自认看人应该还是准的。杨夕看起来没心没肺,杀伐果决,其实骨子里感性得很。这种人易生心魔是没错,理论上也应该易于开悟。
而杨夕这个状况,竟好像被“进阶”两个字针对了一样。
当然,字是不可能针对她的,所以……
杨夕修行的特殊状况,终于引起了昆仑有心人的重视。邢铭摩挲着杨夕那份资料上的“炎山秘境”四个字,又转头去看孟浅幽可能已经变成了韩渐离的小点心的那份记述。
邢铭总觉得自己在梳理这两件事的过程中,漏算了什么。
他知道自己是被抽取了一份记忆的。
目光再次飘向身侧的阔大书柜,那里夹着一张纸条,是被抽取记忆前他亲笔写下的“不可说,不可写,不可思”。
邢铭沉吟了片刻,终于还是把资料收起来,归入了那一层夹着纸条的书柜。而那层书柜中薄厚不一的文件,已经有五六十份之多。
“等窃天论道再开的时候,就会知道了。”
沐新雨从父母处出来,没再去别处。披星戴月地下到洗剑池,来到杨夕的院子门前,刚要抬手敲门,却听见里面一个男人的声音。
“杨夕,你就嫁给我吧!我当初还追去炎山秘境找过你呢!”
“不可能,没门儿,想都不要想。我说江怀川,你还能要点脸吗?在一个女人屋里赖到大半夜?”虽然哑了一点,依然能听出是杨夕的声音,并且已经在爆发的边缘。
“哎呀,你都老太太了,在乎这个?”
“知道我老太太你非要娶我?”
“那不是连天祚飞升以后的遗产全在你名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