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层油锅地狱,昆仑老七预言自己将埋骨沸汤。可是他高估了地府的刑罚,也高估了自己。
油锅地狱没能弄死他,那咕嘟不停沸汤只是把他弄疯了。
当地府众鬼终于纷纷结束第九层的刑罚,踏入第八层冰山地狱的时候,昆仑小师妹田战在凛冽的风雪中,望见了一个双眼空洞,不会哭,也不会笑的师兄。
炼狱里的冰山和风雪也是红的,像凝固和飘飞的血。
昆仑的小师妹拖着她的师兄,赤脚走在黑红的冰面上,一步也不敢停。因为只要稍微一停下,眨眼间就会被飞扑过来的风雪冻成晶莹剔透的雕塑。
“师兄啊,你说你是不是偷懒啊?这一刻也不能停的,冷不冷都是另说,真累啊……算了,反正在昆仑的时候,你和大师兄偷懒,也是我替你们背锅。”
老七当然不会回应她。
刺猬头的老七跟在她的身后,脚步几乎不会移动,只是木然地在地上滑行。两脚在覆满红雪的冰面上,犁出浅浅的辙。
可那些飞舞在空中的红雪,毕竟放过了他。
田战眼看着一路走来,满目都是冰封的鬼魂,有人,有妖,有鬼火。有一些是她认得的,从酆都鬼蜮一路闯上来的前辈和同伴。更多的是她不认得的,不知何处何时进入这炼狱中的鬼魂。
骨臂嶙峋,铺满整个冰原,像一片死亡风化而成的石林。
老七并不是唯一一个被地狱弄疯了的魂魄。
从炼狱的第八层开始,那些残酷刑罚的所带来的杀机似乎逐渐的减弱了。相对的,它们带来的更多是精神上的折磨。
第八层冰山地狱,无休无止的走,一望无际的失败者组成的尸林。
第七层刀山地狱,赤身**,连灵魂中的思想都裸露着,被刀山所断。
第六层铜柱地狱,灵魂被锁在一根铜柱上,眼看魑魅魍魉吞噬自己的“骨肉”、灵魂、修为、灵力,一动也不能动。
第五层蒸笼地狱,灵魂被蒸煮成一片雾气,虚无缥缈地飘荡在天地之间。刑期结束时,很多人都聚不回来,也忘记了自己是谁。
第四层孽镜地狱,心魔具象成真实。
第三层铁树地狱,抽去脊梁,人如长虫。
第二层剪刀地狱,断人十指,剪而复生。
从酆都地府一路行来的前辈和同伴们,依次都疯了。终于到了第一层拔舌地狱,神智清醒的已经只剩了一个昆仑小师妹田战。
或许因为她年纪最小,所受刑罚比之前辈们清浅得多。www.
也或许是因为,这个学海无涯里行舟而来的小姑娘,真的极致坚强。
拔舌地狱,顾名思义,必然是一层不让说话禁止交流的地狱。
众生以音、色彼此相知,这血红一片的地狱之中首先失去了色的变化,如今又禁掉了声。
田战露出一个无畏的笑容,拖着被自己一路驱赶过来的几十个鬼魂坐下,开始修闭口禅。
孤独,约莫是这一层地狱的惩罚。
可是这没什么,因为早在很久以前,她就已经没有可以交流的对象了。
可是她神志清醒,意志坚定,清楚的记得这是自己深入无妄海,跨过忘川,进入酆都鬼城之后的第九千六百四十八年。
她是昆仑的核心弟子,行八名田战,绰号碎锋。
于一百三十年前合道。
她与五位师兄们一起发现了无妄海下的秘密,三师兄留守黄泉碍口,大师兄二师兄于酆都城分手,返回师门求救,四师兄于若干天后再次返回求救。
她与七师兄奉命留守,待援。
而她正在这等待的九千六百四十八年里,逐渐地接近着地府的真相。
她从来也没有忘记过,昆仑六名弟子冒险深入无妄海的初衷。
查明地府消失的真相,并把这一切,告知给那些不知道的人。
苍生不死,昆仑不灭。
六代昆仑的山训是,有教无类,以开万民之智为任。
“真是个心智坚定,内心强大的年轻人……”
幻境内外,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算师门地宫里,隔着幻境回顾历史的众人早已被田战一路走来的艰苦卓绝,和一往无前所震撼。连心思深沉,立场不明的老怪物陆百川,都不由得带着些许敬意评价。
唯有魔尊韩渐离与众人永不同步,袖子一甩:“此等人物,此等执念,不修魔真是可惜了……”
结果当然是没有一个人理他。
而幻境之内,一个高帽面具,腕缠锁链,身穿黑衣的人,静悄悄地从一片红色中走出来。与陆百川说了同样的话。
拔舌地狱中,昆仑不为人知的合道期修士田战,已经不知闭口静坐了多少年。发顶、肩膀皆落满了厚厚一层红尘,缓缓睁眼,便扑簌簌地往下落。
田战睁开眼,看见面前的男人胸前衣襟上的四个大字:天下太平。
“不问问我是谁吗?”男人隔着一层面具说,声音令人想起空谷深潭中潺潺的流水。
田小八仰起头,看着这个装扮奇怪的。
张了张口,好一会儿才找回放弃了几百年的语言能力:“炼狱的第十八层,枉死地狱。有人暗中帮助了我……我们,不然我可能早几千年就死了。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若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不妨直说。”
装扮怪异的男人在田战身边坐下来,既不亲昵,也不见外,那自然的感觉仿佛是在自己家的长椅上招待一个游园的来客。
他从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子,看似随意地向着前方丢去。
“叮叮咚咚……”石子伴随着在地面滚动的声音从前方远去,越来越小,而到了声音几乎要消失的时候忽然又渐渐变大了起来。
终于那石子从身后滚了回来,男人一抬手抓住了它。
他这时才偏过头对田战说:“真是好记性,对你来说几千年前的事了吧。看来你是个心思缜密,又不愿意欠人人情的人。”
田战开口又要说什么,然而张开的嘴巴里已经变成空洞洞一片。
愣了一下,听见气流从口腔里呼出来的声音,知道自己的舌头大概是拿不回来了。
所幸镇定地闭上了口,等着对面的人说。
那男人摩挲着手中的小石子,娓娓开口:“我是五代昆仑的最后一任掌门,通常来讲,也就是灭门时候的掌门人。同时也是地府本代的鬼差无常,”他指了指自己衣衫上“天下太平”四个大字,道,“黑无常。”
田战是用一种被雷劈了的神情看向这位灭派掌门,同时也是黑无常先生的。
黑无常先生玲珑剔透,很能读懂田战的眼神:
“不用这么惊讶,我已经死了。我知道在外面的世界,五代昆仑大概已经灭了……得有一万多年吧?嗯,炼狱图里,我的时间已经过了十几万年了,这里的时间有点不同寻常,你心思细腻,当然应该是知道的。所以我自然死了很久了。”
田战攥了攥拳头,捶了下膝盖,忽然右手比了一个六,直直地伸到黑无常的面前。
黑无常先生神色平静地看了一眼,伸出手握住田战的拳头,并且把她翘起的两根手指按回拳心,再自然地把田战的拳头搁回她膝盖上。
“我知道,你和那个小男孩,自称是六代昆仑的弟子。但你们那个,不算是正经的昆仑,因为你们还没有得到前代昆仑真正的传承。”
田战不太赞同地看着前辈。
“知道这是哪儿吗?”黑无常指了指坐下的地面。
田战想了想,老实地左手比了个十,右手比了个八。
黑无常摇摇笑笑:“这里是五代昆仑的修行秘境,炼狱图。而五代昆仑能被一夜灭门,就是我被困在这个秘境里出不去了。”他点点头,似乎知道田战会怎样猜想,“规矩没变,这个你们应该还是知道的吧?历代昆仑掌门,皆为屠神之兵。借由天藤之力,把自身气运与世界气运相合,从而可以超脱这世界的境界限制,不渡天劫,但也从此无法离开这个世界了。”
田战神色复杂地点点头,黑无常说的这些,一部分她在成为掌门预备役的核心弟子时就已经知道,一部分她却还尚未有资格知晓。
只听黑无常继续笑道;“如果我在外面,任他是八百万修士来攻,也就是一招的事儿。”
田战有些肃然地看看黑无常。
这位先生身形消瘦,头发夹杂着几缕斑白,除了声音好听之外,没什么特别之处,实在看不出哪里有这般浩瀚之势。
就像……一个普通的大叔。
“不信?”黑无常先生笑着问。说罢抬起一只右手,随手在空气中一抓,一拧。动作轻松随意,跟他刚才抓住小石子时一般模样。
然而整个拔舌地狱之中,狂风平地而起,飞沙走石狂卷向天际,整片空间摇摇欲坠甚至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令人由不得相信,他是随意一拧,就能把这一层地狱拧碎的。
田战瞠目结舌,连忙摆摆手。
黑无常罢手,一笑:“雕虫小技,不过再大就撑不住了,这方世界太小。”
田战松了一口气。
而算师门地宫里,旁观历史的众人一片鸦雀无声。
有心境不坚的忍不住偷偷窥视人群前方的花绍棠,心说这位也是一般的毁天灭地?
沈从容悄悄用胳膊肘拐了拐邢铭,邢首座不用他发问,直接低声告诉他:“我师父都在虚境练剑。”
沈从容一愣:“昂?”
邢铭言简意赅:“这方世界太小。”
沈从容:“……你是魔鬼么?”
邢铭耸了耸肩。
邢首座的声音在针落可闻的环境中并不算小,言罢整个大厅的气温仿佛都下降了不少。
而人群前方的花绍棠,则背着手,静静望着幻境中屡遭奇遇的自家小八。眉头皱得紧紧的,并没在意旁人的目光。
在这个所有人都只顾着关注花绍棠的时候,没人注意到,在黑无常出现的瞬间,主阵的陆百川有一瞬间的失神。甚至他主持的整个幻境都有一刹那的模糊。
他身旁的归池更是神色一紧,疾声道:“师兄……”
陆百川摆手打住了他。
但是杨夕看见了。
幻境中的场景是她背了几百遍,甚至刻意酿成的心魔。此时带给她的冲击远没有旁人那么大。
于是杨夕来得及注意,陆百川表面的老神在在之下,那一瞬间的失常。抬手摸了摸脸上的鬼面,不由想起了十八层地狱里听来的一个传闻。
传闻中,黑白无常本该是一对焦不离孟的兄弟。传闻中黑白无常各有一根拘魂索,但是白无常的位格已经不在地府了。杨夕忽地看向归池身上迤逦坠地的锁链,又抬头看向陆百川的脸。
民俗传闻,黑无常乃青面獠牙之相……
杨夕按了按脸上的黑色,也可以说是青色的面具。轻轻伸出另一只手,试探着去碰归池袖子里垂下的锁链。
忽然一只大手抓住了杨夕的手腕,猛抬头,只见陆百川正用一种极冰冷的眼神望着自己,眼中杀意浓烈。
哦,我知道了……
不,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花绍棠略显深沉的声音,打破了角落里的隐秘对峙,“我不知道如果五代昆仑也有神兵的话,他为什么缩在秘境里不出来拯救自己的山门?”
花绍棠发声的同时。
邢铭蓦地醒神,转过脸与师叔江如令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动容。
救世……
昆仑掌门皆是愿为门派信仰放弃飞升之人,能让这样的掌门人放弃门派的理由几乎没有。如果一定要找一个的话,恐怕唯有救世,方能自圆其说。
幻境之中,历史还在继续上演。
只听五代昆仑的最后一位掌门平静地说:“我被困在此间的理由,以及五代昆仑会被天下道门围攻的原因,其实是同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