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灵大佬消失得太突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很是过了一会儿之后,仙灵宫前司法长老司梦生才梦游似的出声:“是因为……他魂魄不全么?”
穆君泽有一缕命魂留在现世的九天之上,雷云之中。这是他亲口说的。并且几乎所有人都见过。
“穆前辈这么本事,会不会借着那命魂,复活去了?”
“权当是吧……”
地府并没有留给他们太多伤感的时间。
酆都鬼城走出来的魂火也不习惯伤感。谁也不知下一刻,下一个,就轮到了谁。
当凛冽的刀风从天际的尽头劈过来的时候,带着呼啸的狂风之声。
“什么情况?”
询问的人话音还未落,就听耳畔已响起几声惨叫。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有七八修士的魂火被沿着头顶到胯|下,竖直的劈成了对称的两半。
蜀山萧白龙下意识伸手捂住了裆,倒抽一口凉气:“这么残忍?”
紧接着一连串的“啊”“啊”惨叫此起彼伏,那从天际刮过来的刀锋,无形无色,唯有风声渐急能让人知道它的接近。
转眼间已是又倒下了一片。
“刀锯地狱……”有见识丰富的修士霍然开口。
“什么意思?”大多数人却是不懂的。
“上古流传,地府审判有罪之人,将打入十八层炼狱。各自针对一项罪愆,需赎够了年限的罪孽,方能离开。刀锯地狱,正是十八层炼狱的最底层,相传会把人从头到裆对半劈开,针对的罪孽是偷工减料,欺上瞒下,买卖不公……”
说话间在场修士已经又被劈倒了十几位。
而令人惊悚的是,那些被批倒了的修士,有维持着人形的,却是两半人形落在地上,左右眼珠手脚分别能动。
昆仑的刺猬头老七蹦来跳去,拍着胸口忽悠自己:“大家都是鬼了,正常,正常的……”
可是他颤抖的嗓音出卖了他。
然后就见第一波被劈成两半的修士,他的对称的一双手脚,慢慢沿着血红色地面往一起爬。直爬到身体被切开的两半精准的对在一起,刀斧劈过之处亮起一道黯淡的红光。
然后这人就活蹦乱跳的坐起来了:“我草!真疼啊!”
昆仑老七用一种看见了上古神怪的眼神望着他。
“可我们当中有这么多做过生意?”有人惊疑不定,眼看着被那无形无色的刀锯劈倒在地的群,那些刀风十分明显的每一道都有特定目标。绝无一刀同时劈中二者的事情发生。
如果都如先前那位渊博老哥儿所说,是生前偷工减料、欺上瞒下、买卖不公的惩罚,这比例可有点太高。
“人之一生,做什么不是买卖?难道你们都是自己种粮、造饭、养蚕、纺布、织衣活到现在的么?”
一句话堵得群鬼发怔,哑口无言。
却见仙灵宫前执法长老司梦生,神情萧索地立在地中央,迎望着空气刀锯袭来的方向。
“刀锯地狱,罚的是一切贪占,交易不公。可人性利己,谁能长清醒。这扇门的名字不就是‘洗业’么……”
映着这句话,司梦生忽然被迎面而来的凛冽罡风撕成了两半。两半身体各自飞向一个方向,空中并无血液泼洒,却依然看起来异常惨烈。
那可是活着的时候号称铁面执法的仙灵宫司梦生!
连他都有不公贪占之罪?
“咻——”
“咻——”
刀锯刮过来一道又一道。
不消片刻,在场众多魂火已经没剩下几个还站着的了。
昆仑的学霸小师妹,行八的田战,分两片儿躺在地上。
对同样分成两片儿,正努力往一起对接的刺猬头七师兄道:“师兄,我错了,打麻将的时候跟二师兄做局,坑了你好几次。”
眼看就要对接到一起的老七,忽然头顶的刺猬毛毛全都乍起来,他的半边儿身子气得整个转过来:“什么?师妹!你竟然!”
却听田战颇有悔意地道:“倒不是为了那点钱,毕竟你穷得跟狗一样。实在是二师兄说坑你特别容易,特别有趣,我就没把持住。”
老七的半边身子几乎要被气傻了。
小八:“但我肯定没有二师兄坑得多。二师兄那儿有个名单儿,心情不好了就跟你们去打麻将,据说解压。”
老七张了张嘴,是一副怎么能这么过分,我被世界骗了的样子。
小八:“名单我是不会说的。”
老七:“!!!”
小八:“影响太大。”
老七:“???”
小八:“二师兄会因为叠加的忤逆之罪被昆仑除名的……”
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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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师门地宫中。
几百双眼睛齐刷刷盯着地宫中央的法术幻影,几百双耳朵听见了昆仑老八的话。
昆仑邢首座铭,当今已知最强鬼修,世上唯一的旱魃、当时修真界第一军事家,当今修真界著名的政治家之一,昆仑的幕后名厨,被前女友背叛抛弃的钢铁直男,麻坛大佬面沉如水。
几百双眼睛悄咪咪地瞟过来,若有若无。
花绍棠两眼目视前方,看着法术幻影中的十八层地狱。
轻轻地抬起手来,拍了拍爱徒的肩膀:
“有事回去说。”
邢铭面沉如水。
昆仑大长老苏兰舟皱着一脸橘皮老褶,云淡风轻地瞟了姓名一眼。
也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说。”
邢铭面沉如死水。
灵剑三转脾气不好的无面长老江如令,皮笑肉不笑呵呵了两声。
抬起手按在邢铭肩膀上。
“回去……”
邢铭面……面上的表情,好像是有点不想回去了。
昆仑的土豆长老溜溜达达地走过来,长叹了一口气。
拍着邢铭的肩膀:“回。”
用语十分简短,然内核深邃,承上启下。
邢铭沉默地抬起袖子,掩面。
算师门当代继承人,沈天算从容砸吧着嘴,幸灾乐祸地铁口直断:“这世上吧,不敢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但有些人呢,的确就是干不了坏事儿的,不管怎么时过境迁,铁定从意外的角落里被翻出来。狡猾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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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狱的第十八层,刀锯地狱。
所有闯进来的魂火,几乎都被一刀两断了。有那大约是罪孽深重的,已经被断了许多次。
负隅顽抗的就只剩下了个蜀山萧白龙。
白龙尊者宁肯累死不愿被人切裆,十分之大丈夫!
可是时间缓慢流逝,渐渐的那些妥协于刀锯之人,开始有了新的发现。
——他们能修行了。
这个过程极其复杂,刚进这“洗业”这扇大门的时候,众人并未感觉到这片空间有灵力。
可是随着被一次次切开,再重新拼合在一起,他们就渐渐沟通到了周围灵力的存在。
甚至有些人,不知是不是出了幻觉,开始影影绰绰地看见周围多出来的鬼影。
时而闪现,时而消失。
这特么的可是天大的事!
能修行啊!
酆都鬼城里的魂火们最憋屈的是什么?不就是修行不能,最后只有吞噬别人的灵力,和自己灵力耗尽而死两个下场。
作为敢入大道,并一路修行到能挣脱“天河”轮回的大能高手,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不怕死的。
他们怕的,只是等死。是逆天挣命,结果却挣无可挣。
于是,大丈夫白龙尊者也妥协了。
没有屈从于刀锯加身的恐惧和疼痛,没有屈从于无休止躲避抵抗的疲惫,而是屈从于修行长生的诱惑。
一如这所有的人,割发入道的少年。
但是从白龙尊者不再反抗的一刻开始,专门割他的那一道隐形刀锯好像憋久了似的。
一刀给他划成两半,然后并不是从天边再飞来一刀。而是那一道直接回头,再反过来再切他,再回头再切,再回头再切……
萧白龙就好像被什么人按在地上,一把看不见的菜刀反复在他身上敦敦敦。
萧白龙被切得胯|下麻木,声嘶力竭地喊:“地府的尊严呢?说好的十八层地狱,怎么能这么不讲规矩?”
无人回应。
看不见的菜刀敦敦敦敦。
鬼火中的有识之士,不着痕迹地纷纷对视。
这刀锯地狱的背后,似乎有智慧的操纵。
时光悄然流逝,后来人无论从走马灯里,还是从幻影法术之中,很难感觉到具体过了多长时间。
但众鬼火们,已经渐渐地从防备刀锯,到抵抗刀锯,最后承受刀锯加身,适应这种惨烈的酷刑。
演变到了,数百鬼火现出生前形容,静静地盘膝而坐,凝神修炼。
遥远天边飞来的无形刀锯,已不再能打动他们的心房。
刀斧过,不过眉头中间多一线裂痕,而后红光一闪,复又弥合。
一刀两断,不停地在发生,却又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在山门的时候,我真的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用这么不人道的方式修行……”昆仑小师妹慨叹道。
“嗯?咱昆仑不从来都是自虐式修行么?”昆仑老七纳闷地道。
小八回望了师兄一眼,比师兄更纳闷儿。
“昆仑从来都是,不达标才要自虐吧,我就从来没有遇到被埋沙坑、架火烤、瀑布冲。”
昆仑老七分外不服:“怎么可能?那你悟心经,参剑意的时候,怎么可能参悟到?”
小八特别理所当然的语气,认真回答:“我读书啊,把自己想要的剑意的,古往今来所有书都读过一遍,相关原理你就都懂了。自然能悟,学渣才需要冲水烤火好吧?”
算师门地宫里,许多昆仑弟子陷入了深刻的自我怀疑。
白允浪、邢铭等人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高堂主神情冷漠地端坐太师椅,冷冷地扫过诸位师兄。
杨夕只往那边瞄了一眼,就感觉掌握了很多不可说的秘密。
背后来自陆百川的低咳响起:“集中精神,跑题了。”
杨夕猛回头,却见场中间的画面里,呈现的景象俨然变成了她在昆仑时,足下谷里,邢铭拎着门内弟子,一个一个往水潭里面丢。景中秀、邓远之惨叫声连天。
兼之,因为杨夕对这些事的印象,大体来自于心魔,或者说噩梦。
所以呈现出来的邢首座就格外阴险狡诈。
景中秀、邓远之等人亦格外反抗无力,柔弱可欺。
杨夕的脸登时就青了。
而在场其他门派的修士,纷纷侧过头来,用各自内涵丰富的眼神望着杨夕。
齐刷刷的。
邢首座面沉如水。
杨夕连忙闭起眼睛,不再为外物分神,详细回想在炼狱图里看到的一切。
纵横交错的走马灯排满几乎整个一层地狱,那上面展示了一个叫田战的昆仑女弟子的一生。
然而她的一生之中,只有最初的不到百年,是在山门中渡过。
可她漫长生命的几万年,却都是在为最初的这百年而活。
小师妹田战,始终也没有忘记过她当时跟几位师兄一起同创黄泉的目的。
她心心念念着,要把她发现的一切,送出去。
可是辅进炼狱的最初,她却找不到回头的路。
酆都鬼城里进来的魂火们,找到了独属于炼狱的修炼方式。
他们又有了进阶、突破,逆天挣命的可能。
十八层地狱,洗尽生时的罪业。
“阴曹有司”的那两扇大铁门上,已经冰冷刻下了此行的目的。
第十八层刀锯地狱,无形的刀锯从天际破风而来,把人一刀两断,劈成对称的两截儿。
赎你今生贪得强占,交易不公……
第十七层石磨地狱,四方天地以周期规律渐渐变窄,把所有身处天地之中者挤压成一团,碾磨得所有理智都要从魂魄里流出来。
赎你今生**横流,损毁天地之所赐……
农之贱五谷,商之败金银,民之偷抢骗,僧道之破戒。
蜀山邪修们在这一层可都遭了大罪,生前百无禁忌的白龙尊者险些给活活磨死。
第十六层火山地狱,整片空间中并无明火,然而灼热炙烤连灵魂都要燃烧起来,烈焰焚身般的苦痛,真正的三魂七魄都要冒青烟。
赎你今生损公肥私,因一己私利殃及天下……
这一层,所有的修士几乎是按照生前境界的高低在服刑。越高的,刑期便越久。
第十五层磔刑地狱,天地间似有无数看不见的丝线,从远至近的逼面而来,又从外刀内勒进肉里。鬼魂没有肉,便深深的勒进灵魂里,眼看着自己的灵魂铜钱大小片片剥落,味同凌迟。
赎你今生挖坟掘墓,破坏礼祭……
……
这些都不是有明文的章程,显示出来的规定。而是众前辈高手大能博士们,慢慢推演猜测出来的。
地狱的所谓十八层,很可能也并不真的有十八层。
那依稀只是同一个空间,宽广无垠,又是循环而不相交。无论从哪个方向企图逃开,最终都只会从相反的方向走回来。
那刑罚想躲过去是不能的,而生前对应罪愆越重的人,受刑的时间便越久。
直到刑期满了,便会忽然开启下一个场景,触发新的炼狱酷刑。
受同一种酷刑的人,相互之间能看见彼此。而仍在前一种刑罚下挣扎的人,则似乎是被遮掩起来的,直到他刑期尽了,才会在新的空间的同个位置浮现出来。
除此之外,前辈们还发现了不同刑罚下时间流速的变化。
两名修士,一人在刀锯地狱下受刑200年,一人在刀锯地狱下受刑100年,而后进了石磨地狱。则在石磨地狱中受刑五十年,他便会见到刀锯地狱中的刑友现身。
前辈们皆是俊才,他们从毫无提示的蛛丝马迹中慢慢摸索着新世界的法则。
重新找回力量,甚至修行得比从前更加强大。
他们从未放弃出去的希望,尽管他们中的大多人并不一定坚持要出去。
生活在往前过,时间在向前走,已经有人觉得满足。
“我辈修士追求长生,到底是为了什么?”说这句话的时候,小八漂在第十四炼狱枉死地狱的空中。两眼迷蒙地望着前方,眼睛没有焦点。
枉死地狱,按前辈们的说法,赎的是今生自戕,或者不爱惜生命作死的罪过。
修士大多都算是比较能作死的。
但这一层的刑罚,却不算太疼痛。只是飘在一片无色、无声、无味的虚无空间里,空有感知的能力,却失去了可以感知的目标。
前四层上千年无休止的酷刑之后,这一层地狱对最初的小八来说几乎是一种修养。
可是在这里飘了三百七十年后,她就不这么想了。
如果不是鬼魂不会变脏变臭长出头发来,她大概已经成了一坨东西。嗯,量词比名词更能形容她的荒废与空虚。
连修士最擅长的闭关修行,两耳不闻窗外物,都拯救不了她虚妄的灵魂。
她估计自己快疯了。
这不是什么很意外的事情。
在十八层地狱日夜不休的酷刑之下,要想不疯,就只能悟道。
而悟道太难,所以已经有不少前辈疯掉了。
小八一直好端端的坚持到现在,不是因为她格外坚韧,而是她和老七,人小,造得孽少,所以刑罚格外的轻,并且刑期短极了。
但眼下这个枉死地狱不一样。
她和七师兄,都是自己作死进来的,甚至他们都是生魂死在了地府里。
枉死地狱这一层,大约每个人的世界都是相互独立的。
小八从进了这里,就没有看见过别人。
或者别的东西。
关于枉死地狱所针对的孽业,还有应对的注意事项,还是在上一层刑期尚未结束时,前辈们嘱咐她的。
还说进了下一层,就能猜到更多。
哪知进了下一层,就被分别关押了。
当身边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人甚至感觉不到孤独。
孤独首先要能感觉到自我。
而小八此时的感觉是,自我已然不在。
在前面几层地狱里受刑的时候,偶尔还能看到一些外来的鬼魂。
说外来可能不准确,严格来说自己这些人才是外来的,而那些奇形怪状的家伙才应该是本地的。www.
也许是十几万年前被押入炼狱的囚徒。
也许这炼狱之中,荒废得久了,也会自成生态,繁衍生息起来。
那些鬼魂都很强大。
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前辈们许多次想去捉它们,没有一次成功,还有一次被伤了好几个人。
可这些鬼魂又无法交流,它们只会奇怪地嗷嗷乱叫。
有时候冲上盯住哪个前辈摸一把,就像个占了便宜的色鬼一样欢呼着,又隐匿不见了。
它们似乎对自己这些人的到来很好奇。
可是在这个枉死地狱三百多年,小八按照行功的周天计算时间。
她连一个那种土著的鬼魂都没有见过。
飘在虚无中的小八,渐渐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疯掉了。
眼前这个虚无而独立的世界,其实是自己为了逃避日夜折磨的酷刑,而凭空幻想出来的。
这种自我怀疑,在昆仑小八的脑海里盘桓了很长一段岁月。
时不时就要从角落里冒出来,打击一下她坚持自己会完成师兄们的“遗志”的决心。
——从她偶尔的自言自语里可以看出,她这个时候已经确信他的师兄们,除了老七之外都已经哏儿屁了。
直到,她在枉死地狱里,遇见了第一个可以交流的土著鬼魂。
“这些个下边儿派进来的,再给他们加点刑期吧。要我说,枉死地狱是最不容易进阶,最难熬的。”
一个略微奸细的嗓音,听不出男女。
“傻了不是?我们是要消耗他们。这么干熬着得多久能把他们熬死?炼狱里的鬼修又没有寿元。得让他们在一处,想办法打起来才好……”这是一个骄狂的男声。
“可惜没熬完刑的鬼修,我们不能直接动手。好气哦!”这是一个软糯糯的娃娃音,因其天真,尤其险恶。
枉死地狱里的昆仑小八,蓦然打了一个冷颤。
从那种混沌无为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