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疏的灯笼, 衬得程府宅院在这一条街巷的繁华中,悄然静谧。杨夕没报什么希望的推开程府半遮半掩的大门,推开门却看到了热闹的景象。
三五茶桌摆在露天院子里,昔日里整车备马的二门外,坐了十几个喝茶的人。
杨夕愣在了门口:“这是……”
杨夕回头去看景中秀,景中秀低声道:“仙来镇最繁华的一条街, 基本都被昆仑、仙灵和经世门包下了, 除了这座院子。”
还不等杨夕理清景中秀话语背后的含义, 便听到身后传来一个, 欣喜的女声。
“杨夕?你是杨夕吗?你回来了?”
紧接着,景中秀露出了一个你很烦的表情。
杨夕回过头, 看见一个生得有点精致娇媚的年轻女修士,身穿素色制式简洁的法袍,背后跟着几个人, 一副要出门的样子。杨夕脑海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这姑娘应该更适合轻纱锦带、颜色艳丽的衣服。
而后她才反应过来, 这是程家的十四小姐,那个废柴少女程玉瑶!
十年不见,程十四抽条得纤长匀称, 眉目间的那一点少年的天真, 却好像仍未淡去。尽管无论服饰,还是排场,她如今的境况无论如何都与当时的程家十四小姐无法比拟了。
杨夕还听见他身后的人叫她“瑶夫人”。
杨夕这才忽然发觉,程十四已经盘起来头发, 是个民间已婚妇人的打扮。瑶夫人……
无论凡人民间还是修真界,八抬大轿的正经老婆,都没有这么半明半寐的叫法。十年时光如流水,天真骄纵的程十四到底还是走上了与程七少的愿望背道而驰的,同她母亲一样的路。
可她母亲是为了爱情,她又是为了什么?
那个半截儿身子趴在大门口,把最后的身价托给杨夕的程家少年郎,九泉之下,能瞑目否?
程十四走上来抓住杨夕的手,杨夕感觉到程十四的手掌冰冷得厉害。
景中秀在背后戳了戳杨夕的脊梁:“最好不要听,听了也帮不了。”
杨夕捏着程十四的手,低头半晌,还是道:“程十九呢?她还好吗?”
景中秀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脑门上,“我今儿个就不该带你出来!”
程十四因为意外遇见了杨夕,于是改变了自己原本的行程,打发身后几个小弟子出门去帮她买东西。带着杨夕一路穿过门洞长廊,来到了一间昔日里丫鬟们住宿的下人房。
杨夕清楚的记得,心魔里那个叫琥珀的死无全尸的姑娘,就是在这个房间的墙上,留下了一墙血。
“这儿?”杨夕问。
程十四点点头。
杨夕推门走了进去。
相比较程十四虽然简朴了不少,好歹还维持着少女的天真和娇美,而杨夕第一眼看去的程十九,则几乎他不敢相认。
苍老,憔悴,原本比杨夕大不了多一点的程十九,就已经眉梢眼角都是焦虑,蜡黄的脸盘上,满眼都是殷红的血丝。
“外边那些,都是程氏主家的人。但他们不是我们的亲戚,而是一群,吸血的魔鬼。”
这便是程十九见到杨夕的,第一句开场白。
杨夕抬头看了一样房门对面的白墙,原本那里的血迹都已经被清洗、并粉刷回了干净的白色。
而程氏姊妹离开昆仑之后的遭遇,老套得不过是又一个生冷黏牙的故事。
当日程玉瑶和程玉琼下了昆仑山,抱着他们年不过总角的弟弟程玉阁,没有回仙来镇程家,而是直接去投奔了大型王朝帝都的程氏宗族。
程家姐妹一直知道自己家是从程氏宗族里分出来的一支,她们在仙来镇时听到的传说也都是讲,帝都的程氏有多么多么的树大根深,有程氏宗族作为背景,程思成是多么的年轻有为不可撼动。
所以他们很天然的想,自己惨遭灭门之祸,人丁凋落,原本的仙来镇不知变成了什么样子,谁的巢穴。有麻烦找宗族相助,不是很正常的吗?
可惜,程氏宗亲似乎并不是这样想的。
他们先用一场不明不白,至今没有查明原因的落水,直接弄死了仍在稚龄的程玉阁。只剩下两个未嫁女的仙来镇程家,就变得好解决多了。大陆总章程,未筑基的修士不算仙人,仍要听受民间法律的束缚。而大行王朝的律法规定,未嫁女除了一笔嫁妆,是没有资格继承父亲财产的。
程玉瑶、程玉琼皆未筑基……
按大行律,程氏宗族有权力收回仙来镇程家的全部房产、物件、书籍、土地,并在族中按户籍重新分配。至于程家姐妹,将由族长找一户靠谱的亲族,养到成年,分拨她们母亲的那部分嫁妆,发嫁出去,也就完了。
程玉瑶、程玉琼的母亲都是妾,哪有什么嫁妆。
就算有,些许物件,程思成家大业大从没看上过眼,又不曾登记在册。如今还不是宗族里说是谁的就是谁的?
“我后来听人讲,民间乡下,管这叫……发绝户财。”妇人发式的程十四淡淡接上话,语气中有种眼泪哭干已经难过不起来的平静:
“小弟已经被他们淹死了,要想不绝户,只有两个办法——招赘或者筑基。”
很自然的,因为天生性格上的差异,程十四选择了招赘,程十九选择了筑基。可是她们不挣扎还罢了,如此不认命便激怒了族老们,更让二人的生活,陷入无尽的深渊里去。
首先是想要招赘的程十四,被许配给了皇族为妾。大行王朝景氏皇族可不是只有那位年轻又野心勃勃的皇帝陛下,已经逍遥王景天享这两支。军神邢铭坐镇昆仑庇佑他们六百余年,景氏宗亲坐享荣华开枝散叶,如今大行王朝中当年□□的嫡枝就繁衍出了三百余人。
而程十四一个被送出去打算永世不得翻身的弃子,当然是没有那么好运气嫁给嫡系景氏的,她被嫁给了一个凡人子爵,做第十八房小妾。
唏嘘当年,程十四在昆仑的时候还肖想过景小王爷的正妃资格。而今景中秀效仿他师门不解风情的万年套路,仍然是一条光棍,程十四却已经进了别人家的后院,宅斗个没完。
所幸程氏宗族毕竟还是要脸,帝都里的修真大族,即便是把姑娘送给皇族为侧室,也没好意思吃相太难看的找个糟老头子。这位景氏子爵三十余岁,年富力强,因为程十四年轻貌美又修过仙,对她也还算不差。而且大行王朝规定,皇族侧室,终究也还是有位分,不可以通买卖的良家。
可程十四的十几年修行,便从此断送在了皇亲国戚的后院里。程氏宗族跟皇室求来的旨意,即便只是个口谕,谁又敢去拿命抗旨么?
相比之下,程十九性格刚硬,天资绝佳,心性又是个高不可攀的姑娘。程氏宗族给她安排的下场是,北部雪山前线……
抗怪联盟的北部雪山前线,战争惨烈程度据称并不下于南海,大行王朝享残剑邢铭几百年拂照,当然是要响应他的号召,送兵丁子弟去前线的。
逍遥王景天享的独子都陷在蓬莱熬刑救不回来,整个大行王朝除了一个皇帝陛下,还有哪个当打之年的青壮,敢在征召令送到眼前的时候说一声“我不去”?街坊邻居的吐沫都先淹死你。
这就是大行王朝得人心的理由了,其他凡人国度也不是没有人参战,但大行王朝真心实意的是全民动员。修士去前线打架,凡人去战场做后勤,任何人只要在征兵处填上了姓名,国家就先给你发一大笔买命钱。
大行王朝背靠昆仑,有的是钱。
大行王朝的征兵规则十分讲道理,凡筑基以上修士户籍仍在大行王朝者,参战的算修士。咱们的法律约束不了你,但该给的福利一文不少,就算修士有钱也能拿着去买一两件普通的法宝傍身。
而筑基以下的修士,在大行王朝是算凡人的,去了前线本该做后勤。
但是程十九当时被困在族长家的后院里,跟他们家的堂姑娘、表姑娘干架斗气别苗头,她不知道。
程氏族长是活了几百年的老人精,根本无需阴谋。临上战场之前,把程十九跟家族里其他的筑基通窍子弟排在了一堆,程十九一问,别人都是去前线,独独她是去做后勤,程家十九姑娘的性格自然是不能干的。程氏族长便笑眯眯的,尊重了她本人的意见。
与南部海岸的一马平川不一样,北部雪山战场上崇山峻岭,之所以要求前线都是筑基,便是因为他们都会飞。海怪从雪里窜出来,会飞的当场窜到另外一座山头上,有时候就能保命。
程十九不会飞,皓雪狂蟒一根毒牙穿透了丹田。是那天指挥的仙灵宫长老心善,才被生拉硬拽的抢回了一条贱命。可聚集在丹田里的毒素散不掉,她再也没能使出过小法决以外的招式。
你问为什么战场的指挥官看见她是练气,没有劝退?
哈!其实前线上搏命的练气多了,自己不会飞那不是还有法宝么?你程玉琼一个世家小姐,心高气傲的在战场上看都不看一眼凡人国度的大头兵,谁知道你居然连一件会飞的法宝都没有?
程十四招赘从此无门,程十九筑基再也无望,昔日里自视甚高的两姐妹,被坑得哭都哭不出来。
直到此时方知自己年少天真,狗屁都不是一个。而这世上荆棘遍布、泥潭陷阱,根本不是一个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那么简单。
杨夕握着程十九干枯冰冷的手,终于问:“为什么不找白允浪?”
白允浪是程思成几十年的至交,纵然如今证明程思成这货在这段情谊中别有用心,可是以白断刃的宽厚良善,是万万不会看着故人之后被如此糟践的。
程玉琼低低的苦笑一声:“怎么没找,可是白先生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们在昆仑山下等了三个月,也没等到他回来。邢首座是没工夫见我们的,高堂主更是没把我们打死在山上都是仁慈了……”
杨夕迟疑了一下,因不知能不能让程家姐妹知道自己失忆的事情,便没敢问出,找没找过我?
只听程十四搂着妹妹的肩膀,低声接话道:
“当时十九倔强,不让我求你们。但我还是背着她,偷偷找过你们的。朱大昌是个好人,帮我们跟程家打了一架,程家认了错,可是那有什么用?朱大昌既不能常年住在程家,也不知道白先生的行踪。我们也打听了你,当时听说你折在南海战场上,已经三年没有音信,那时候昆仑封山、仙灵弃岛、离幻天叛逃。整个大陆正是战至最惨的时候,谁也没有那个心情搭理我们两个跟战局无关的人……”
杨夕想了半晌,才大致估摸出来,程家姐妹到昆仑求助的时间,应该正是自己被压在南海死狱断龙闸下头的时候。
程十四又道:“我们等来等去,最后到底是等到了一个邓远之。他是瞧不起我们的,其实我早就知道,可他还是指点我们说,我爹的尸体是没有找见的。连昆仑内部都有传言,说我爹不知使了什么办法,钻进了五代藏山大阵里去。那么五代墓葬一日不开山,我家就一日不能算绝户。”
程十四抬起头来,眼里晶莹的都是泪光:“我们姐妹今日还能出现在这个地方,都是仰仗了他这句话。可是开山之后,我们又要怎么办呢?”
景中秀适时的在杨夕耳边悄声道:“半年前经世门的人就已经开坛证实过了,藏山大阵里面没有活人。”
换句话说,程思成就算当年活着钻进去了,如今也是一个死人了。
杨夕问程家姐妹:“你们,想要什么?”
景中秀站在杨夕身后连忙要插话进来,却被杨夕回腿踹了一脚,又狠狠瞪一眼。
只听杨夕继续道:“院子里那些,就是你们那些狠心叔伯吧?五代墓葬开山,昆仑想要把临近的位置全都占下。你们把院子捐给昆仑,战部会帮你把那些吸血鬼赶走。当然你们的位置还是有的,另外,残剑应该也会给你们安排个去处,这点人情他不会吝啬的。”
杨夕顿了一顿,道:“你们当时找到的是邓远之,如果找到的是我,我早就告诉你们这么做了。既然在宗族里混不下去,横竖是财产惹来别人惦记,那为什么不干脆把财产扔给不怕惹祸的人?”
景中秀这才放下心来,方知杨夕没有热血上脑,在这个时候给昆仑找麻烦。不过话说来,杨夕说的到的确是个釜底抽薪的好办法。
只可惜,若人人都能在祸患发生的最初,便舍得一身剐,天底下只怕就没有那么多死不瞑目的后悔了。
这不?程十四到现在都还不悟。
只见程玉瑶愣在那里半天,怔怔了一句:“我爹爹几十年的积攒,就这么散掉?而且现在仙来镇的地段……”
杨夕看了她一眼:
“仙来镇的地段再涨价,地契能不能落在你手里?至于你爹的积攒,估计早就被你们的叔叔伯伯分没了吧。”
程十四浑身一震,样子看起来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杨夕又去看程十九:“你怎么说?”
程十九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睛,张口便先咳出了两口血。杨夕摸了摸身上,半块布也没有,更别说手绢。
程十九摆摆手,无力的笑一下:“杨夕,我是这十年间,才渐渐感觉到寄人篱下的艰难。你当年在我家当丫鬟,最后还能……还能……你比我强太多。”
杨夕皱了皱眉头:“那是我被人打得满院子乱窜,蹲在厕所里哭的时候没让你看见。别扯这些没用的,你到底是什么意见?我倒是闲人一个,但下次景小王爷不在身边,我可做不了任何主。”
景中秀摸摸下巴,莫名觉得杨夕这丫头进化了。
连程玉琼也抬起头看着杨夕,两眼中有什么光芒,一点点的破碎了:“杨夕,你比当年,心硬了很多。”
杨夕垂着眼睛:“我知道。”
程玉琼睁着她满是血丝的双眼:“我要一颗筑基丹,还有墓葬正式开启之后,我要跟昆仑外门弟子一起进墓葬。”
杨夕和景中秀不由对望了一眼,都有点诧异。
“我知道筑基丹不是吃了就一定能筑基,而且它市面上到处都有也并不贵,但是……”程玉琼惨笑一声,声音沙哑得渗人,“从京都到仙来镇,一路三十几个城镇,我居然就是买不到!”
杨夕于是了然了。
程玉琼一个残病女修,程氏宗族家大业大,监控她一个人的活动范围,实在是太容易了。杨夕闭了闭眼,觉得这种上天无处,入地无门的感觉,似乎曾经是她岁岁相伴的朝夕。
景中秀一合掌:“没问题,再给你个优惠,开墓的时候,你跟昆仑核心弟子一起走。”
程十九直接愣住:“当真?”
景中秀眼也不眨的点头:“真。”
景中秀跟杨夕二人出了程家姐妹安身的下人房,想要这就去给程玉琼找一粒筑基丹来。她病成那个样子,还如此的不甘心,即便景中秀也是难免心生恻隐的。
站在廊下整理斗篷的时候,杨夕问景中秀:“墓葬开启的时候,昆仑弟子按什么顺序走?”
景中秀一摆手:“昆仑什么时候有过顺序啊,大家排个几万人的方阵,一二三,齐步走!”
杨夕:“……”
她就知道,景小王爷不可能主动给人打折!
景中秀腰间的昆仑玉牌,就在这时候响起了邢铭的声音。
“昆仑弟子听令!东南方,河套附近,抢宝!”
杨夕一惊:“这是什么?”
景中秀立刻兴奋起来:“五代墓葬里自己飞出来的法宝,能自己飞出来的都是有灵性的呢!最近越来越频繁了,隔几天就要出来一个!走走走,一起去!”
杨夕:“不是,我是说玉牌它怎么能出声了?”
景中秀:“新功能啊!你才发现吗?”
杨夕:“之前我见邢铭的能,我以为是他的特殊。”
景中秀从背后一把抱住杨夕的腰:“别浪费时间了,咱俩都不会飞,我用法宝带你!”
杨夕立刻挣扎:“可是筑基丹……”
景中秀:“还筑什么丹啊,法宝一出,药店的老板都要闭店跑去抢!一会儿仙来镇就一座空城了!”
杨夕还没适应仙来镇的墓葬style,忍不住又要回头去看身后的房门。不知道程十九病成那样,会不会也爬起来挣命去抢。
结果就在这时候,身后的程家姐妹倒是没见动静,大院里的程氏其他族人也晚昆仑一步,不知从何处得到了消息。纷纷从各自居住的卧室里冲出门来。
“河那边,河那边!快去快去!”
程家人院子里一集结,便发现了站在程氏姐们门口的杨夕二人。
立刻警惕起来:“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 昆仑玉牌终于正式从短信时代跨入了微信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