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流熙熙, 街灯煌煌。
华灯初上的新港城夜色里,无名的小酒馆招待着稀稀拉拉的客人。
云想闲解下铠甲,一身白袍,安闲的坐在杨夕对面,单独的一只右手把两只酒杯斟满,再把其中一杯推到杨夕面前。
“你接着说。”
杨夕面无表情的看着云想闲:“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父女。”
云想闲憋不住想乐, 又怕笑出声来对面的姑娘要跳起来暴打他, 忍了又忍, 才扑哧扑哧的道:“你就那么稀罕他?不惜诅咒全天下?”
杨夕默默的闷了一杯酒:“那倒也不至于。”
云想闲这个面甜心苦的心机凯, 若无其事的又给杨夕推了一杯酒过去,见缝插针的开始挑拨离间:
“百里欢歌到底哪里好了嘛?论相貌呢, 一般,论身高呢,略矮, 论性情吧, 鼻孔看人的家伙能好到哪去?论实力, 哦,我忘了他一介凡身没什么实力可言。而且老病交加,兼之秋后的蚱蜢并没几天好蹦跶了。你说, 他整个人全身上下除了钱还有什么?”
杨夕盯着眼前的酒, 杯中酒液晃动,让人的心智也跟着摇晃起来。
“小王爷你知道么,我最近常常会有一种,身如飘萍的感觉……
云想闲正在喝酒, 闻言忽然一口喷了出来,忙用帕子捂住,噗噗直乐:“抱歉,抱歉,只是觉得这个词用得和你有点不搭。”
说着又抬眼扫了下杨夕今天雪白长裙的装扮,也不能说不好看,毕竟女要俏,要穿孝。可是看惯了黑衣劲装面无表情的杨夕,眼前这个忧郁版的,总像是被人给偷换了梁柱。
杨夕黑着脸,酒杯砸在桌面上:“你笑吧,我不说了。”
云想闲这种“交际草”,又哪会这样冷场,用帕子抹干净桌面上的酒渍,赔不是道:
“你别气别气,哪里跟我一个残疾人计较呢?你要是这就不说了,我这一晚上酒可就白白陪你喝掉了,一整坛呢?”
杨夕历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性,云想闲这厮一示弱,杨夕就好像被人戳到了铜皮铁骨下的柔软
肚皮。
闷头又灌一杯,低低得道:“就是总好像觉得,自己跟周围的人、事、物,都没有什么关联。好像自己不该是这个世界的人,其实新港城的生活很好,锦绣坊的姐妹们也都对我好,但就是觉得,自己没有落地生根。”
云想闲轻笑一声:“百里欢歌,让你有落地生根的感觉?”
“他对我很好,有他在的时候会安心许多。”杨夕认真的想了一想说,两眼里带着失落的神色,望向酒馆外的街灯。
这世上没有人比云想闲更清楚,杨夕的不安来自于何处,百里欢歌……百里欢歌……人类的记忆真是顽强得可怕,即使被抹去了全部内容,她依然能感觉到,这是唯一和她的过去有所关联的人。
但是云想闲不会说。
无论为了天羽,还是为了私心。
他都不可能主动去帮杨夕破解这个心魔。
而杨夕这个姑娘也异常的倔强奇怪,三个月新港城生活,是个人都应该能感觉到,自己的过去必然不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姑娘。
而她居然就能在日常生活中完全回避了一切的不自然,闭紧了口半个字也不问。
那种誓与过去决裂的坚决,几乎令知情者感到脊背发寒。这个姑娘,凉薄起来连自己的人性都可以一刀切了。
云想闲摩挲着手里的酒杯,透明微绿的琼浆里,能映出他留海遮挡下那一半恶鬼似的脸。
忽的,他闭起了眼睛。
数月相处,要说还能把杨夕完全的当个敌人,云想闲自己都不信。
何况“杨方之乱”,他对杨夕一直有不可言说的敬佩压在心底,半点恨意也无。云氏内部的立场,远比外人想象的更为复杂。
他有点不忍心一个曾经对天说“不”的英雄,落得如此下场。
但是杨夕……
杨夕……
杨夕……
这是你自己撞在我手里的,怪不得我。
如果你在一切开始之前直接问我,我真的是有可能,直言相告的。
云想闲睁开了眼睛,挂起惯常的谦谦风华,又带着点戎马刚毅的微笑,他伸出唯一的右手,轻轻捏住了杨夕的左手。
“他对你很好,难道我对你,不好么?”
……
“哇!然后呢?闲王爷还说什么了?”
锦绣坊里,灯火通明,一群群锦衣罗衫的织女,围着一个黑衣劲装的杨夕。兜里揣着瓜子儿,手上拿着香帕,叽叽咕咕的逼问八卦。
堇色的帐幔被夜风吹起来,空气中混合着茉莉和烛火的稠香。
杨夕坐在中间,有点不自在:“然后他问我,他对我也很用心,为什么我送招亲请柬的时候,就不会想到也给他一份呢?”
“嗷嗷嗷嗷!”
“啊啊啊啊!”
“天呐天呐天呐!”
一个小寡妇尖叫起来:“这个表白太浪漫了,我家那死鬼当初要是这样,我也不用拖到那么晚才嫁给他!”
年纪最小的织女两眼冒着星星:“那可是闲王爷啊……可惜我就没有二丫姐这么能干,王爷这样的男子就不可能看得上我!”
杨夕欲言又止,盘坐在软垫上的双腿,微微动了一下。
她看看欢呼高叫的小姐们,终于彻底闭上了嘴。
她没法说出口,她其实无法感受到她们的这种喜悦。
坊主颜红娇靠座在人圈儿外围的一张织毯上,脸上始终带着懒洋洋的笑。
她眼尖嘴利,因为经历的缘故,心思比其他织女玲珑了不知多少倍。
见状忽然出声:“二丫,我怎么觉着,你好像瞧不太上闲王爷?”
人群微愕的安静了一瞬。
杨夕搭在膝盖上的两手,攥了攥拳头,没接话。
“不是吧?你真……”
“你是……还惦记着百里阁主?可你不是说他就把你当女儿的么?”
“闲王爷那么好,带领咱们建了新港城。他可是咱天羽的大英雄呢……没有他最开始收留,咱们锦绣坊……”
杨夕眉头微微蹙起来,她知道的。
锦绣坊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最初的云想闲收留了一群孤女,然后又恰巧救了走投无路的颜红娇。他没有把她们随意婚配给手下的军汉——即使在常人看来,这也是不错的归宿了,也没有就那么拿钱养着这些女人——这点钱对一个云氏王爷不算什么,但那样十有八九的结果这些女人还是得随便找个谁配了。
他支持颜红娇建了锦绣坊,把孤女们都送到她手下学习修炼,学习幻丝诀,没有灵根的就跟着打杂。新港城最初没这么繁华,锦绣坊经营困难的时候,也是云想闲从军队里发来一笔笔的订单,用一种令侄女们最不尴尬的方式,帮她们渡过了最初的难关。
杨夕知道自己如今讨生活的锦绣坊,是所有人默认的新港城天羽军队织造坊,也知道这里的织女们对云想闲的崇拜与感激远远超越了他王爷的身份。
杨夕甚至记得,是谁把她从没完没了的遭人闷棍,被人抢劫的流民圈里拉出来。
她承认云想闲是个好人。
但是她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好想如果想在这座城扎根落地的话,跟百里欢歌在一起,她可以安心,而如果对象换成了身份地位加加减减也差不多的云想闲时,就有哪里变得不对头了。
杨夕张口想说些什么,颜红娇却先她一步开口。
颜红娇笑了一声:“我说二丫,你是嫌弃云王爷毁容了么?要是这样我也能理解,王爷那半张脸,要是天天儿晚上看见,的确是挺扫兴致的~”
织女们当中年纪大的,禁不住噗嗤憋出几声笑来。
气氛看起来好像缓和了一点点。
杨夕低着头,手背上绷起了青筋:“不是。我没有颜坊主想得那么深远。”
颜红娇换了个靠座的姿势,声音也冷淡下来:“哦?那你是看不上王爷左手残疾咯?这我就不太能接受了,王爷那条胳膊为什么没的,旁人不知,你是知道的。”停了一停,目光瞟向多宝阁新港分部的方向,“那个什么多宝阁主,还是个凡人呢。难道就比独臂的修士强到哪去?”
织女们纷纷安静下来,颜红娇在锦绣坊积威深重。
她冷下声音说话的时候,许多小姑娘大气都不敢出。
杨夕终于抬起脸来,目光对上了颜红娇的。到了这个份上,她要再听不出来这位锦绣坊主今晚是有心找茬,那在这乱世里也就不用活了。
杨夕眸色深沉的与颜红娇对了一眼,半晌,用极平静的声音说:“颜姐这话未免以己度人了。闲王爷谦和潇洒,果敢担当,身份尊贵又握着实权。我知道他是新港城多少姑娘心目中的金龟婿,别说残了一只手,就是手脚全都残了,他只要还能开口说话……呵,他那么会讲话,也还是有姑娘愿意嫁给他。”
杨夕站起来:“但是一个人喜欢另个人,可不是看那另个人的爱慕者有多少来算的。至少各位姐姐一直跟我说的是找个男人嫁了,而不是找张面子嫁了。我没法想象自己这个怂样子,跟一个王爷过日子的日常。颜姐,你是老板,有权力逼我干活。但你不是我娘,逼我喜欢谁不喜欢谁……管太宽了吧?”
杨夕说完,也不等颜红娇的反应,穿过一地目瞪口呆的织女们,头也不回的掀开纱帘,走出了织造室。
杨夕这姑娘,自从来了锦绣坊,很快就被发现是个面冷心热的。
其实经常被织坊的姐姐妹妹们,有事没事的欺负逗弄一下,就爱看她无奈的样子。
她是头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说这么重的话。
颜红娇等她走出了门很久,才慢慢的回过神来。
她忽然笑一下:“逼你干活儿,是吧?”
于是第二天,颜红娇就把杨夕打包派给了天羽前去炎山大陆桥的特殊小队,作为辅助伪装人员。美其名曰:借调。
旁的织女们并不知这次天羽军队的特殊任务,是不是有危险,又或者有没有很重要。他们只知道,这次带队的是新港城军队最高指挥官——云想闲本人。
杨夕接到任务书的时候,直接骂了句:“心机婊!”
可是比武招亲呢?
隔了数日之后,百里欢歌带着云中子来锦绣坊作客的时候,云中子捏着请柬,也是这么问的。
颜红娇回答他:“急什么,总要等二丫从炎山大陆桥回来,才能有合适的招亲人选。”
百里欢歌当场愣住:“什么?云想闲待她随军了?”
颜红娇笑着,刻意说给百里欢歌听:“可不,王爷亲自带队呢。安全不用操心……”
不等颜红娇说完,百里欢歌牙缝里挤出来的几个字,直接截断了她。
“云,想,闲,你的保证都是他妈的狗屁!”
颜红娇一愣,还要再辩:“百里阁主不是拿杨夕当女儿么,这又吃的什么飞醋……”
熟料百里欢歌凡人之身,盛怒之下一掌拍碎了锦绣坊本不结实的桌子。
“你知道现在炎山大陆桥上有谁么?昆仑!”
颜红娇怔住。
一根根血丝缠上百里欢歌的眼珠儿,他就用这样血红的眼珠,毫无温度的看了颜红娇一眼:
“如果有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这世上就不会再有新港城了。你听没听懂不要紧,但你最好记住我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粗来了,写了三天,好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