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古言小说 > [三国]嘉年 > 第 187 章全文阅读

“杀无辜之人, 可否?”

“不可。”

“若此无辜之人与尔无亲无故, 可否?”

“不可。”

“若杀此无辜之人, 可救百人, 可为否?”

“不可。”

“若百人中有尔妻子故旧, 可为否?”

“不可。”

“若此无辜之人无亲无友,百无一用,而百人皆子孙满堂,德比周公, 才比管仲,可为否?”

“不可。”

“若杀一可救千人, 可为否?”

“不可。”

“万人,可为否?”

“不可。”

“天下?”

“不可。”

“战乱止息,河清海晏, 太平永存, 可为否?”

“不可。”

“善不治国, 慈不掌兵,以尔之原则行事,纵是治世亦难为之,遑论逢此季末之世。优柔寡断,必失良机;妇人之仁,将纵大恶。天下若入你手,恐多患于独夫百倍。”

“或是如此, 或非如此。却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当今天下, 需霸主, 奉王宣诏,统合诸侯;需骁将,冲锋陷阵,一扫六合;需智士,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需医者诊病救人,需儒者继启绝学,需能吏锄奸扫恶,需力士耕田劳作,需步卒填命沟壑。却不知尔,意下如何?”

“备欲为不杀一无辜而救天下者。”

“痴儿妄语。以我观之,纵尔起聚大业,必不免崩于俯仰。”

“前路未可知晓,备但求见善必为,寸步寸进,天道求善,必不负有心人。”

“天道无情,常困善人……罢了罢了,尔心匪石,岂可转也,多说无益。”

“那不知——”

“多说无益的意思就是,莫再扯这文绉绉的话了。”

以茶代酒,主家先一口饮尽,

“燕人张翼德,甘为痴儿粉身碎骨,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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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主公?!”

对上从事祭酒程畿担忧的目光,刘备本想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一抬手,却不见茶杯,只看到满手鲜血,骇了一跳,在剑就要被扔出去的前一秒,才陡然惊醒,忙压下情绪,尽量平静的问道:

“情况如何?”

“探骑回报,离谷口只剩不足十里,如今日辰时出发,不到午时就可出谷。”

刘备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安乐谷他并不陌生,询问程畿,只是为了掩饰方才的失态。他听着程畿继续禀报,不知不觉中,思绪又飘回了刚才那个梦里。这十年来,关羽和张飞是他梦中的常客,但多半是他们惨死的场面。瓢泼的大雨,赤红的土地,濒死的嘶吼,而他只能木然的站在一尺之外,那两双流着血泪的眼睛狠狠的盯着他,无声的质问自己为何不替他们报仇。

方才,是他十年来,第一次梦见与张飞的初见。

那似乎是更久远的,快四十年前的事了。

“殿后的军队也已跟上了大军,损伤并不大。曹军的目的似乎只是将我们逼入这安乐谷,并不会深入谷中追击。军师锦囊中所料果然无错。”

锦囊。

听到这两个字,刘备才再次如梦初醒,从怀中把开口的锦囊掏了出来。在益州时,诸葛亮在应平行刺的第二天,交给他了三个锦囊,道若遭兵败,便打开第一个锦囊。锦囊中除写明曹军困于内忧,不会穷追不舍,还写到在与曹军周旋于襄樊之际时,马良已携蜀锦金银自佷山前往武陵,召集堆谷、酉谷一带的蛮夷,以确保西归之路无阻。这些蛮夷的君长大多都曾受过刘备的恩惠,马良又非空手而去,许以重利,托以恩情,想要说动蛮夷出兵,想来并不困难。

可这是退路。

是十年卧薪尝胆,仍功亏一篑之后,灰头土脸的残兵败将逃跑的路。

“可有孔明消息?”

“回禀主公,根据士卒来报,军师当时很可能是被逼入了漳谷。其他的情报,暂时还不知。”

两根手指捏着锦囊转了圈落入掌心,下一秒锦上花图顿时皱成了一团。良久,刘备才慢慢松开手,放过了那脆弱的锦布:

“通令全军,即刻出发。”

“主公,现下不过子时,士卒们大多刚刚睡下。到不如等明日晨起,将士们精力充沛时,再全力行军。”

“现在出发。”

“可——”

刘备转头望向程畿,在那双漆黑的瞳孔中,程畿看到幽幽的篝火,正静谧而诡谲的燃烧。

于是,余下劝说的话彻底哽在了喉中。半响后,程畿硬压下眼中浓重的担忧,拱手告退,向各位将军传达主将的命令。

这时,刘备又看了一眼手。占据了大半个手掌的赤色鲜血已经变成褐红色的印迹,这其中有他的血,有曹操的血,有自己人的血,有敌人的血,可混在一起,他怎么试图分辨,只有狰狞触目惊心。

怎么可能,不杀人呢?

“唰”的一声,双剑归鞘。

刚睡下又被叫起,士兵脸上却并没有多少不快。益州地势险峻,鲜少被战乱波及;州牧又仁厚,治下一贯和平安逸,所以这些益州带出来的士兵,虽然经过了多年的训练,但实际上大多是第一次真正上战场打仗。刘备待蜀中亦不刻薄,“诛杀国贼,匡扶汉室”的口号既大义凛然,又让热血沸腾,加上“大丈夫当马上建功”的抱负和前段时间的接连大胜,这群蜀中子弟正兴奋不已,就算遇到点失败,热血也还没凉下去。

战场上就算败了,也没死多少人嘛。

甚至不少人心里这么乐观的想着。毕竟实事求是,曹军的反扑是让他们有些狼狈,但实际战损的确不多。

清点整军完毕,几万人再次浩浩荡荡的借着月光,沿谷前进。由于脚力未减,正如之前程畿禀报的,在天蒙蒙亮时,他们已看到了谷外的平原——

和早已等候多时的江东军队。

刘备勒马于江东军百米之外,目光警惕,神情戒备。先前张裔前往江东联盟抗曹,至今没有音信,而江东这段时间趁他与曹军周旋治之时,先据江夏、巴丘,又破江陵、公安,前者仍是北方城守,后者则是蜀中驻军,这番举动下来,江东是敌是友,实难分辨。

而且,他也不愿给背信弃义害死关羽的人好脸色看。

两方兵将都不少,彼此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口,等来的自然是同样的沉默。随着天色渐渐变亮,谷内谷外之间的气氛愈发低沉急促,就在马上要恶化为剑拔弩张之时,江东的主将终于来到了大军之前。

刘备心中颇为惊讶,他本以为,逢此关键一战,领兵者定会是吕蒙。

这主将瞧着年纪并不大,俊朗的面容尚带几分青涩。只见他撇开大军,毫不戒备的单骑进到谷中,而后翻身下马,向刘备一揖。

“在下陆逊,愿与将军联手,共击曹军。”

刘备不答话。理智上与情感上,他都十分犹豫。他身边的程畿突然想起什么,忙小声道:“主公,锦囊。”

若遇到江东兵马,就打开第二个锦囊。

这是第一张锦囊末尾的话。

刘备立即又掏出一个锦囊。与前一张不同,这第二个锦囊中只有四个字:

联孙抗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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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走出漳谷的诸葛亮,同样遇到了江东军。除了主将朱然和裨将韩当外,江东绥南将军,诸葛亮的胞兄诸葛瑾,亦在随军之列。

江东这般安排的原因,诸葛亮心知肚明,并不觉意外:“亮现下定颇为狼狈,让兄长见笑了。”

“谨知你诸般不易。”诸葛瑾轻叹一口气,眼中尽是心疼,“城中已备好酒水,随谨先去歇一歇吧。”

诸葛亮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现在刘将军安危不知,亮必须立即赶去与他汇合,请兄长谅解。”

“就算现在我们放诸葛先生走,荆州这么大,先生又怎知刘将军现在何处?倒不如这样,先生先入城休息,由我们派人打探,等有了消息再告诉先生也不迟。”

此时开口的是朱然。刘备现在在哪,在场的人大多心里有数,所以这明显的假话,诸葛瑾顾念感情,实在说不出口,只能由朱然来说。

当然,为使得假话成真,在朱然说话的同时,韩当一挥手,身后的江东士兵立即拔出刀剑,对准蜀军。

“既如此,就有劳江东了。”

见诸葛亮识趣,朱然咧嘴一笑,又高挥了挥手,士兵们立即收回刀戟,之后四散开来,将蜀军前后左右围住,以“护送”蜀军入城。

“孔明,把剑收起来吧。”

利剑微动折射出银光,正落在眼前诸葛瑾的脸上,一瞬惊怔,诸葛亮这才后知后觉的收剑回鞘。他本以为几个时辰已足够让他恢复冷静,可事实是,他完全低估了郭嘉那番话带给他的冲击。

他的心静不下来,而心静不下来,就意味着他无法完全理智的分析现状。

他可能会犯错。

然而现在的局势,容不得刘备踏错一步。

“你的这把佩剑,剑身修颀,剑刃锋寒,不似凡品。”

“有一年,益州发现了一处铁矿,铁质尤佳,主公便下令打造了八把佩剑,这就是其中一把。”

“蜀中果然风水极佳,不仅气候怡人,蜀锦秀美,连矿产也是数不胜数,不知……”

“兄长。”诸葛亮眼中有一丝苦涩,又有一丝无奈,“亮知道你是想以此转移亮的注意力,让亮轻松些。可现在与小时不同,亮不能不忧,更不敢不忧。”

听诸葛亮如此说,诸葛瑾沉默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瑾方才的话是真心的。你担子太重了,瑾希望你能歇一歇,哪怕只是这一小段时间。”

“既如此,那兄长倒不如如实回答亮几个问题,亮放下心,自然就能好好歇歇了。”诸葛亮挑起眉峰,轻快的笑了笑,“总归亮都落在你们手里了,知道了也无妨。

“你问,但瑾不一定会全回答。”

“兄长放心,亮不会让你为难。”

许是听到二人交谈的内容,朱然向后看了一眼,诸葛亮淡笑回望,诸葛瑾亦轻点点头,示意他无事。

朱然转回头,悄声吩咐士兵跟得再紧些。

“江东对蜀中,是敌,是友?”

“可敌可友,关键是刘将军的心意。”

“蜀中与江东,分则两利,合则两伤,江东若愿意讲和,蜀中自然乐意之至。”

“讲和?先生这话说的,这事倒像是江东先挑起来的。”

朱然冷不丁插了句话进来,言辞难掩锋利。诸葛瑾对诸葛亮流露出些许歉意,接着朱然的话,语气却和缓许多:“孔明,无论如何,江陵和公安,你们需要给江东一个解释。”

“江陵位于漳水之畔,先攻取江陵,可扼曹军南进之路。公安则存有曹军器械,防备亦不严密,可作为大军后方的一处据点。刘将军知道可能会生误会,特意遣张裔去江东为孙侯解释,可不知为何,张裔竟一去不返。”声音微顿,他探寻的看向朱然,对视片刻,后者轻哼一声转回头,他垂下眼,又看向诸葛瑾,声音恳切,“张裔与亮情同兄弟,亮很担心他的安危。兄长若知晓他的去处,还请告知于亮。”

“不是瑾有意隐瞒,只是瑾确不知张裔的下落。”诸葛瑾道,“主公的确收到了他送的书信,但在约定之日他却并未露面,派人到他落脚之处寻找,也无半点线索。而同时,荀氏一族威逼甚急,这种情况下,主公选择出兵,亦是无奈之举。”

“书信之中——”

“孔明,且不说一封信是否足以结盟。更何况那封信,还不是刘将军亲笔,而是你的笔迹。”

“事情紧急,彼时主公领兵在外,便由亮来代笔,这——”

“诸葛亮。”朱然突然重重的甩了一下马鞭,掉转马头来到诸葛亮跟前,“子瑜温厚,又和你是至亲,有些话说不出口。但我和你非亲非故,索性就直说了。江东富饶,基业深厚,就算难以进取,退保一隅还是绰绰有余的。说白了,这结不结盟于我江东无碍,曹操想要的从来也就是刘玄德的人头。分明是你们求着我们的事,蜀中却就派个无名之徒来,还莫名其妙的不知所踪,连封信都劳不动刘备亲笔。就这点诚意,江东凭什么冒着得罪曹操的风险和你们结盟。”

“凭荆州。”

“什么?”

“凭江东不会心甘情愿被北边蚕食,凭孙侯只要想得荆州,迟早有一日必会与曹操兵戈相见。”

“你这话说的,江东是想要荆州,那难道蜀中就不想要荆州吗?”

“可以。”

朱然与诸葛瑾面色俱是一变,诸葛亮已沉声继续道:

“诚如将军所言,结盟需要诚意。蜀中的诚意,就是从此之后,在攻下长安之前,绝不会向荆州用兵。”

隆中所谈,一是由益州出兵,夺取汉中,进而逼取长安;二是由荆州出兵,扼守襄樊,侵扰雒阳。东西同时告急,可让曹军两面受敌,应接不暇。因此,复兴汉室,益州、荆州,本是缺一不可。

但计谋本由人定,因势而改。眼下,与江东结盟,远比荆州要重要。

哪想,诸葛亮抛出这么大的诚意,朱然听罢愣了几秒之后,却是哈哈大笑。而诸葛瑾亦是表情微妙,似乎既有些许与朱然相同的喜色,又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无奈,与深切的担忧混合在一起,深深望向诸葛亮。

“在我家乡呢,有个故事。就说街边有个卖糕点的,卖的东西不算贵,但路过的行人还想讲讲价。却没想到才开口说了一句,那卖糕点的就满口答应,不仅如此,还要把剩下的都免费相送。行人心觉奇怪,便和遇到的游徼说了这事。果不其然,是这卖糕点的刚杀了人,想着赶快卖了糕点换点钱跑路。”他把玩着马鞭,似笑非笑的看向诸葛亮,“所以,这太有诚意了,也不是件好事。因为这说明,你心虚了。”

诸葛瑾亦轻叹一口气:“孔明,你心急了。”

诸葛亮心中猛得一坠。

他犯错了,致命的错误。

江东和蜀中没有结盟的原因,不是因为利益不够大,而是因为相互不信任。张裔也罢,江陵和公安也罢,都让江东怀疑刘备已经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完全置大局于不顾。向北边投诚,虽然要付出一定代价,但双方既是在利益交换,就有利可谈,有理可讲;而如果刘备已疯狂至此,承诺的利益再大迟早都还会是虚言。

他不敢确定现在的刘备会如何选择,所以在见到有转机时,下意识以利相诱,却没曾想,竟反而暴露了最致命的纰漏。

寒冷从指尖沿着经络一路攀缘弥散,诸葛亮只觉全身都像浸在冰水中一般,深入骨髓的寒意几乎要将他吞噬。事情正在脱离他的掌控,可一时间他竟想不出任何补救的办法。他听到兄长好像在他耳边安慰他,道若是刘备肯在没有他的劝说下主动向江东示好,一切尚有转机,可与此同时,他看到的却是刘备那形销骨立的脸和赤红色的眼睛。谁又能比他更清楚,仇恨这吃人的泥潭,已将昔日温和仁义的刘玄德噬去多少。

“连你都不敢相信刘备,江东又怎会冒这么大的风险。我坦白了讲吧,与其和刘备结盟,江东倒更情愿与虎谋皮。”

“这并不意味着江东想想失去益州这个盟友。只是,不能是刘备。”诸葛瑾覆住诸葛亮的手,温厚的手掌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道,一点一点的把诸葛亮的手指从缰绳的束缚中解脱出来。

“乱世之中,君择臣,臣亦择君。孔明,你心怀汉室,既刘备无益于大业——”

不若弃之。

最后四字,诸葛瑾纵使没有说出口,也已呼之欲出。

诸葛亮低下头,看着自己失去缰绳的双手。常年骑马握剑,指节处已长上了老茧,粗糙的缰绳所能留下的,也不过是一道道狭细的血痕,暗红色的血从伤口渗出,沿着葱玉色的手指积于指缝,像极了凝在章武剑的凹槽中擦不净的血。

更像极了此时此刻,梗在刘备与江东心中,挥之不去的仇恨与猜疑。

弃刘备,扶少主,结盟江东。

然后,兴复汉室。

他知道该怎么选,多智近妖的诸葛孔明本该知道怎么选。

“孔明,瑾此次来荆州,还带来了我主亲笔所书的公文,只需你落印——”

“不行。”

诸葛亮径直打断了他,他鲜少这般失礼,这般执拗、冲动。

“亮做不到。”

勒住缰绳,止住马啼,他自腰间拔出利剑,指向至亲至信之人。

“兄长,恕亮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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