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讽已然忘记自己是如何客气的送走徐庶, 又如何在屋中等了半个时辰后,悄然离开了人员混杂的酒肆。徐庶方才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魔咒一样在魏讽脑海中不断回响, 吸引着他,蛊惑着他。
从龙之功, 位列云台, 高爵厚禄,福荫子嗣, 名留青史。
这其中单挑出哪一项, 都足以让历朝历代无数的人趋之若鹜, 为之不择手段,纵使血流成河。而现在,它们距魏讽仅一步之遥,伸伸手,就能全部收入囊中。
魏讽不是傻子, 巧言令色惑住他人心智为己所用这件事, 他相信自己肯定比徐庶要轻车熟路。更何况在刚才的谈话中,徐庶惜字如金, 根本没有余地一句大话。他只是将如今邺城的形势原原本本的告诉了魏讽, 可越是真实,才越足以让魏讽心动。
大军在外城内守卫无多;唯一的兵力在宫城校尉陈祎手中, 而他与魏讽交情颇深;荆州局势风云莫测, 郭嘉入樊城后至今了无音讯、生死未卜;曹丕素来对他心怀厌恶, 多有不满……
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
当徐庶话音落下, 魏讽在心中默默补道。一件徐庶并不知道,但他却已通过在邺城庞大的势力得到的情报:
曹操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曹操一死,于外,荆州必丢,宛雒一带危如累卵;于内,曹丕袭爵魏王掌控大权,他魏讽再无出头之日,甚至……性命危矣。
这是哪怕三岁孩童也能轻而易举做出的利弊取舍。可这毕竟是邺城,是曹氏经营多年的巢穴,想要成功在邺城举事,递上这份给刘备的投名状,并不是一件绝对能成功的事。而一旦失败,必然身首异处、祸及满门。
所以,在举事前,他需要多做一些准备。
所谓法不责众、刑不背义,倘若参与此事者多是权贵子弟,倘若他们所作所为皆取于圣人教诲——
川流不息的街道上,魏讽被斗笠遮住的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徐庶真是找对人了。
将一己之私渲染为胸怀大义这种事,遍寻这邺城,还有谁能比他更擅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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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徐庶走出酒肆没多久,就离开了大街,走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待嘈杂的人声彻底隐没于巷中时,他握紧佩剑,转过了身。
“若寻徐某有事,不必鬼鬼祟祟,还请现身。”
巷子中静悄悄的,了无回应。
徐庶眉头微蹙,忽的提步若踏云,一剑刺穿了身旁一间早已荒废的房屋的纸窗。屋中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惊促声。半响,房门被打开,一个寻常打扮、样貌平平无奇的人讪讪走了出来。
“徐先生莫要动怒,我家老爷只是想请先生过府一叙。”
徐庶剑锋一转,距人脖颈不过三寸,昂首问道:“你家老爷是谁?”
人立即回答:“钟繇钟相国。”随即又讨好的笑道,“老爷与先生是同乡,听闻先生来了邺城甚是欣喜,所以才想请府上一坐。”
钟繇与徐庶皆是长社人。汝颖士人互相间的交情,鲜少因所仕之主不同而改变。只是此情此景,说是同乡之谊的邀请,实在是连“牵强”二字都不足以概括。
只可能是为了魏讽一事。
但钟繇还是收回了剑。他既决意蹈这趟浑水,就已做好无法活着离开邺城的觉悟。
“带路。”
邺城的钟府论富贵气派绝对比不过那些绮府金玉之家,但由于主人友人的喜好,特意选在了在枫林兰草茂然处,格外清香自然,雅意天成。过了正门,渐闻泠泠泉声,清风拂面,有淡淡墨香浮动。又过了落叶铺地的廊阁,偶闻鹤鸣的小园,走到秋风袅袅的菖蒲丛生处,方才见到正与一女子交谈的钟繇。见仆人已将徐庶引来,钟繇温声和那面容姣好、气质娴静的女子说了什么,她微微向徐庶欠身,转身离开。
“元直兄觉得,繇府上景致如何?”钟繇微抬手,示意徐庶在对面席上坐下,“繇近日与家中人读易,她尤爱‘鸣鹤在阴’一句,繇便着人寻了几只野鹤放到园中,添些趣味。”
“鹤金贵难养,庶到更喜这潭边菖蒲,耐苦寒,安淡泊,不夺寸土,自得安乐。”
哪知对徐庶明显带着敌意的话,钟繇反似更加欢喜:“鹤随的是她的性子,这些菖蒲则是随繇的性子。”他眼中流光暗动,似是记起什么有趣的事,“罢了,不谈这些,谈谈元直兄。时隔六年,元直去而复返,不知是何缘故?”
六年前,曹操终于允了徐庶乞骸骨,与老母还乡。一年前,徐庶母亲年事过高,安然离世,丧事一了,徐庶就不知去向,有人猜测他去往益州投了刘备,但因曹操本就有心放他离去,此事便再无了下文。
而现在,徐庶再次回到了邺城,一人一剑,了无牵挂,自也就无需欺人:
“为友人所托。”
“于繇亦是如此。友人所托,粉身碎骨、赴汤蹈火,也是甘愿。”温和的声音中,钟繇眸中怀念之色稍是聚拢,倏得散去,“只是,若元直仅在意友人,又为何要堂而皇之来邺城?”
徐庶神色微动,不答。
“繇理解元直的难处。一面是友人所托,一面是食禄之义,进退维谷,不知何去何从。所以,你来了这邺城,去见了魏讽,却不多做一言,是成是败,各凭本事命数。”钟繇缓缓的吐出一口气,面色微凝,“魏讽成不了事的。”
“……”
见徐庶仍在沉默,钟繇无奈道:“你就不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徐庶便道,可听不出他丝毫的好奇。
“魏讽是繇所荐,他若出事,繇亦难辞其咎,所以他很信任繇。依
着这份信任,繇替一位朋友,透给他了一件事。”话说到此,却不提是何事,显然是想引徐庶自己来问。
可徐庶偏偏没按他计划所走,又沉默了下去。直到钟繇眉间全然被无奈之色填满时,他才冷冷道:“你告诉我这件事,是觉得我今天必然无法活着离开这里?”
“自然不是。元直兄的剑术,繇现在府上没有一人会是你的对手。繇也相信,你既做了选择,就不会改变。”钟繇顿了一下,又叹了口气,“繇一定会让元直安全离开的。因为有一件事,繇希望能拜托元直。”
“……”
“无关天下,只关私情。”钟繇又道,“繇还有另外一位朋友,难得开口,求了繇一件事,托繇帮他保住一个人。但此事,繇一人去做有心无力。元直兄身在局中,必会比繇早知晓内情,也更可能救下那个人。”
“……好。”徐庶不想多管闲事,但对钟繇却不一样。他母亲过世时,钟繇特意送来了亲笔所写的挽词。无论是别有目的还是随意为之,欠了恩,就得还,才能算两清。
钟繇长舒一口气。尽管他始终平静的眸色毫无遮掩的诉说着,他早料定徐庶会答应。
又或者说,那位求他此事的友人,早就料定钟繇会将此事托给徐庶,而徐庶必会应下。
“是何人?”
“张绣的独子,张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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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邺城宫城
“殿下身体无碍,只是近日思虑过重。我为殿下开一副安神的汤药,晨起入睡前各服一次,三日之内就会好转。”
“有劳先生了。”
“殿下实在是折煞我了,‘先生’二字我如何敢担当得起。”
“陛下尊你为师,我自当礼重先生。更何况这些年来,多劳先生教导陛下医术,为陛下开解心结,大恩如此,一句称呼,先生何必推脱。”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苍术只得讪讪闭上了嘴,默认了曹节的话。几年前许都闹了场小疫,他和华佗前去治病救人,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找到了合适的药方,将疫病平息。当时朝廷定要论功行赏,华佗又不想惹麻烦,便推了他出来。再后来,之前的太医丞年老归乡,几番周折,他就糊里糊涂地当上了太医丞一职。又在为宫人诊治时遇到了郁郁寡欢的刘协,阴差阳错的,刘协坚持要拜他为师,向他学习医术。天子之请他岂敢违背,只得依命为之,便有了今日这好像是贵重无比,实则只让他感到别扭的“天子之师”的身份。
这一桩桩一件件事间都太过凑巧,以至于他真的曾经认真怀疑过,这是否是那位被他称作“先生”之人的有意算计。或是因为宫城中需要有一个合适的人就近盯着刘协,或是因为学习医术才能助刘协重新振作,又或者是因为之前那段时间,被他逼着喝药的怨气……旁人自然是算不得这么准的,可如果是郭嘉的话,用众多看似的偶然堆出一个不可躲的必然,让身在局中的人以为这是天意如此而索性妥协,这种事苍术实在是在郭嘉那里见得太多了,容不得他不起疑心。
可就算是算计也无妨。刘协的资质值得他倾囊相授,就和华佗对他一直以来所作的一样。况且,待那件事之后,许都、朝廷、邺城,必是风云动荡,太医丞一职,他也不会呆太久。
想到此,他面色微暗。正巧此时,曹节又轻声道:
“不瞒先生,自父亲带兵出征,我就一直心神不宁,晚上总是做噩梦,梦见一些不好的事。”她美眸中笼上一层愁云,“我上次见父亲时,父亲额角发红,不知道是不是头风又发作了。如今天气渐凉,出征在外多有不便,我担心……不过后来二哥开导我说,若父亲真的身体抱恙,先生必会作为军医相随。父亲将先生留在邺城照看我,就说明并无大碍。先生,你说对吗?”
说完最后一字,曹节殷殷看向苍术,显然是在期待着苍术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苍术愣了一下,在眸色变暗的同时,微笑答道:“自是如此。魏王虽有旧疾但并不严重,我早已为他开过药。殿下不必担心。”只是,那药却无法拿来救人,只能拿来——饮鸩止渴。
有时苍术又会想,许多事,或许真的也并非全是郭嘉精心算计的结果。冥冥之中,因果轮回,该来的、该到的,兜兜转转几经变故,还是会回到原本的轨道。他无法也不敢去想,此时身在樊城与雒阳的二人,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踏上的这条征途。可他始终记得,曹操从他手中拿过药时,那双握剑半生带着老茧的手,仍旧苍劲有力,没有丝毫的颤抖与胆怯。太在许多病人那里看到的彷徨与畏惧,在他或者他那里总会为点燃绝望后的豪情所取代。神龟虽寿,亦有穷尽之时;老骥伏枥,犹怀千里之心,身躯会死,骨肉会腐,然那盈斥天地的英雄之气,刻于青史、铭于诗文,历时千年亦可激人对酒当歌,慷慨长啸。
苍术发现他又走神了。且由于他走神的时机不对,时间又有点长,曹节面上又浮现出了更深的忧色。他连忙调整好表请,避重就轻的为曹节讲了讲曹操的头风,直到曹节脉象平稳下去,才暗舒一口气。
曹操不让他随军,一是因为用处不大,二则是放心不下怀有身孕的曹节。曹节这一胎怀的并不安稳,若是再忧思过度,将来生产时恐怕会多有不妥。于公事还是于医者之心,苍术都会竭尽所能,保其安全。
正巧这时,屋外传来叩门声,刘协推开门走了进来。往常苍术为曹节把脉,刘协一步都不肯离,今日似乎实是有要事,才耽误了些时间。一进屋,他就急忙问苍术曹节身体如何,在得到“并无大碍”的回答后,才长舒一口气,坐到榻边握住曹节发凉的手,包在掌间暖着。
“以陛下目前的医术,对殿下的脉象是能探得准的。不必太过紧张。”
“师父说的是。可给阿节把脉,我总是把不准,每一次都不一样。”刘协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医者不能自医’,因在‘关心则乱’吧。”
看着刘协与曹节对视一笑,苍术顿时萌生出了立刻走人的念头。至于刘协唤他为“师父”,在他面前称“我”不称“朕”什么的,听的久了,也就习惯了。
时间能改变很多东西。在他面前的刘协,已经越来越不像一个帝王。但有失必有得,抛掉了那十二章纹的刘协,远比曾经在许都层层宫闱中的那个人,要快乐鲜活许多。
“你方才是去处理什么事?”曹节好奇问道。
刘协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忽然,屋外传来嘈杂的声音,且越来越大,正像这个方向逼近。一个仆从碎步跑了进来,焦急道:“陛下,西曹掾魏讽不肯走。他还带着一批士子聚到正殿外,非要向陛下请命,口里还喊着……喊着……”却是越说声音越小,不敢将后面的话说出口。
刘协眼中划过一丝紧张与厌烦。他对曹节道:“朕去看看,你安心呆在这里,让宫女侍从守好屋门,在我回来前,千万不要出来。”
“陛下放心,我明白。”曹节深知自己现如今怀着身孕,冒然前去只会给刘协添乱。况且宫中有校尉陈祎带兵镇守,一群士子喊得再凶,想必也不会出太大的事。
可不知为何,曹节却还是不由自主的想起了荆州的危局、曹操的头风以及梦中的那些血流成河的场景,不安再次渐渐的占据内心,甚至连带着腹部也微微作痛。她衣袖下的手微微握紧,这才维持住了脸上的平静。
安顿好曹节,刘协起身带着侍从离去。苍术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跟了上去。多年执行任务培养出的本能提醒着他,这件事绝没有现在以为的那么简单。他跟着去,多少能帮上些忙。
果不其然,他跟着刘协刚到大殿外,就听到一声声嘶力竭的呼喊。手无寸铁的一群士人本被手执坚锐的士兵团团围住,只听为首之人高呼道:
“臣魏讽与众士子,叩请陛下重掌朝政,保我大汉绵延永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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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积压已久的矛盾,需要一场大乱来化解;而你,也需要一场大乱来立威。”
搭箭、弯弓,弦在曹丕手中盈满如月,但听“嗖”的一声,百步外疾奔的野兔瞬间无了气息。他放下箭,摆了摆手,立刻有侍从上前为他将猎物取回来。
“你放心,丕沉的住气。自然得等他们闹大了,再回城去。”
司马懿犹豫片刻,欲言又止。此时的曹丕神色淡淡,眸色平静,独未平的眉间,残留着一丝箭离弦的那刻未藏好的杀气。司马懿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曹丕了。时间本可以抚平很多事情,可命运的突如其来却又能穿透岁月,轻易的将往昔全部的伤痛同时唤起。更残忍的是,彼时司空府幽径深处失去兄长的少年还有父亲母亲的护佑,所以眼中蓄满的泪水尚且堪容,而今日在这里的曹丕却必须安之若素,必须坚不可摧。
“陈祎那有消息了。”这时,吴质驾马上前,手中握着一张城中送出来的纸条,“他已经把守住了各处宫门。这是他知道的随魏讽进宫的人的名单。子桓,你看是否要陈祎手下留情?”
“丕说了,一个都——”突然,曹丕一愣,面容上出现了些许挣扎。司马懿上前看了一眼名单,没费太多功夫,就知道了是何原因。
名单中,赫然有王粲的独子,王洵。
然而其实也不过是一瞬,曹丕已恢复了原本的淡漠,“告诉陈祎,一切照旧。与魏讽入宫者,格杀勿论。放跑一个,让他提头来见丕。”
“子桓,也许……”
“还有,尽可能保护好皇后。”说完,再不理吴质说何,曹丕驾马徒自向树丛更深处去。
吴质手中拿着那张纸条,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讪讪半响,他长叹一口气,担忧的看向一旁的司马懿:“仲达,你要不再劝劝子桓。”
司马懿却是不答话,只是沉默的望向前方。目光所落的尽头,他看到曹丕再次弯满弓弦。惊慌的斑鹿拖着流血的身体挣扎逃窜,却还是没能赶上迅如闪电的箭矢。这是曹丕今天射到的第三只鹿,他将尸体扔入篓筐时,既无兴奋,亦无喜悦,逐鹿之事,于他已最是寻常。
“不需要了。”
吴质的担忧,无非是怕将来有一天事情告一段落,曹丕会后悔因一时之气绝了王粲的血脉。但司马懿清楚,故友的独子也好,亲妹的安危也好,为大局计,曹丕早已有了觉悟,不惜代价,斩草除根,落子无悔。
前方那个纵马疾奔、英气逼人的人,终于如他、如曹操、如太多人所愿,无有一处不合乎一位真正的帝王。
司马懿搭箭弯弓,先一步结束了那只中了箭的猎物的挣扎。
可他并不高兴。
一点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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