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过小年, 林淡和杜如烟买的东西有些多, 雇了一辆牛车才全部拉回来。二人坐在车辕上聊天, 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杜如烟在说, 林淡在听,但气氛却一点儿也不僵硬。杜如烟心里憋了太多事,太需要一个既沉默又认真的听众。
“淡淡你刚才真威武!我一直以为你不善言辞,没想到你嘴巴比我哥还毒。瞧你把孟思气成什么样儿了, 在大街上还哭鼻子,丢不丢人。”
“我嘴巴不毒,我只是爱说真话。”林淡徐徐道。
杜如烟似乎想起什么伤心事,叹息道:“淡淡你知道吗, 其实真实才是最为可怕的。我姨母就是太真了,才会落到今日这个下场, 但凡她无情一点,不要太把那人放在心上,也不会心碎至此……”说到这里, 她转过头看向远处的群山,眼里隐隐有泪光闪烁。
“下车吧, 到家了。”林淡适时打断她的思绪。
“好嘞。淡淡, 这是我给惠姨和两位姨娘买的礼物, 你别忘了带。翠兰的礼物我不买了, 她整个儿都掉进钱眼里去了,我直接送她一粒金瓜子,看看会把她乐成啥样。今年我可是挣了不少钱, 哈哈哈……”杜如烟的笑声戛然而止,只因她家门口停着许多马车,几名身穿劲装的侍卫正一箱一箱往车下抬东西,很快就把杜府的大门堵住了。
孙伯正一脸感激地与几名侍卫说话,看见杜如烟立刻扬起手喊道:“小姐你快看,这是大殿下给咱家送的年礼。”
“大殿下呢?”杜如烟表情有些怔愣。自从改了姓氏,离开京城那个繁华圈后,这是她头一次听见故人的消息,也是头一次收到故人的礼物。
“大殿下还在巡视海防。快到年底了,为防倭寇来犯,军队越发不能松懈。他们辛苦一些,咱们才能过一个好年啊!”孙伯满脸都是心疼,恐怕又想起了还在守值的杜如松。
“军人是最辛苦也最伟大的。”林淡对孙伯的话深表赞同,完了拎上自己的东西回家了。杜府有贵客,她总不好站在外面看热闹。
然而她刚把东西放下,杜如烟就踩着树干爬上墙头,歪着脑袋笑:“淡淡,宫里也不全是坏人。我还以为姨母被废黜之后,宫里的人就会把她给忘了,却没想到大殿下还记得。大殿下的母妃很早便过世了,是我姨母亲手把他养大的,他和我哥哥是极好的朋友,对我也很照顾。他原本可以不来看我们,或者秘密来看我们,这样可以避免惹怒皇上。但他没有,反而大张旗鼓地送来很多年礼,这是在告诉临安府的所有人,哪怕我和哥哥落魄了,背后也是有人照拂的。只是不知消息传回京城后,皇上会如何责备他,但是这份心意真的很难得。”
“世上还是好人多。”林淡从桶里拎出一条活泼乱跳的鱼,用刀背拍晕,然后干净利落地刮掉鱼鳞、摘除内脏、切成薄片。
杜如烟惊讶道:“淡淡,你处理鱼的手法好厉害!”
林淡头也不抬地道:“是吗?”
张惠恰好走出来,笑眯眯地发出邀请:“淡儿烹饪更厉害,做出来的菜比鱼米饭庄的大厨做的还好吃。烟儿,你家哥哥今天回不来,你干脆来我家过小年夜吧,咱们大伙儿一块热闹热闹。”若非杜如烟十分擅长交际和经商,补足了女儿的短处,淡烟绣庄也不会那般顺利地开起来。张惠是把杜如烟看做自家子侄来对待的,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不忘留出一份送去隔壁。
杜如烟立刻便答应了,拎着裙摆从墙头跳下来,哪还有半点千金小姐的模样?她原本以为张惠的说辞有些夸大,但一个时辰后,当她亲口吃到林淡做的炖菜时,立刻就被那种难以言喻的美味征服了。
“好吃,太好吃了!”她一边挥舞筷子一边夸赞:“淡淡,你会刺绣,会做菜,会赚钱养家,而且每样本事都是顶尖的,你怎么那么厉害呀?”
“你会交际应酬,会来往做生意,也懂得如何解决客人的争端,你也很厉害。”林淡实事求是道。
杜如烟捂着嘴巴偷笑几声,心里满足极了。以往她常常被人夸,却并不觉得如何,现在,林淡只是随口夸她几句,她却乐成了花。说到底,还是因为林淡在她心里的分量与旁人不同的缘故。林淡是她见过的、堪称心理最为强大的人之一,所以对方的赞许才会显得那样难得。
张惠敲敲碗沿,提醒道:“好了好了,都别互相吹捧了,赶紧吃饭。天气冷,再不吃饭菜都凉了。”
杜如烟连忙刨了几口饭,不知想到什么,心情竟低落起来:“我们在这里吃热饭热菜,我哥哥又在干什么,有没有饱饭可以吃?他最近越来越瘦了。淡淡,你能不能给我哥哥留一些饭菜?我稍后给他送到军营里去。”
“剩菜剩饭不好吃,”林淡放下碗筷说道:“我重新给你哥哥做一顿饭菜。”
军人过得究竟是什么样的日子,即便林淡未曾亲眼看见,也能想象得到。他们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时,普通百姓却在家里享受团圆。没有他们就没有这繁荣昌盛的大周国,也没有欣欣向荣的临安府。
想到此处,林淡又道:“我给你哥哥做了几件御寒的冬衣和皮甲,稍后你一块儿带过去。”
“你吃完饭再忙吧。”杜如烟连忙跳下炕去拉她。
“无碍,吃完饭天都快黑了,来回不安全。先把你哥哥的东西送到再说,回到家我们随时可以吃到热饭热菜,你哥哥却不行。”林淡不以为意地摆手,进入厨房后就挽起袖子炒菜,脸上没有半点不耐烦的神色。
杜如烟起初还想帮她打下手,发现自己越帮越忙后便只能委委屈屈地蹲坐在灶边烧火。她看着林淡忙碌的身影,嗅着浓郁诱人的饭菜香,喟叹道:“淡淡,要不你嫁给我哥哥吧?你若是嫁给了他,你就不用离开林家,咱们把中间的院墙拆掉,合成一家,那样岂不是很好?”
林淡瞥她一眼,脸上毫无羞意:“我娘想替我招个上门女婿,你哥哥不行。”
“上门女婿也可以啊,我哥哥已经改了一次姓,再改一次也无妨的。”杜如烟立刻就把自家哥哥给卖了,惹得路过的翠兰捂嘴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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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如松握着一柄长戟,领着一列士兵,缓缓从江边走过。呼啸的海风掀起众人的衣摆,把森森寒气吹入他们的骨髓。一名士兵手已经冻僵了,根本握不住沉重的长戟,接连掉落几次却捡不起来,竟当场红了眼眶。他的指头全都溃烂了,莫说拿武器,连吃饭的筷子都抓不牢。
“天气一年比一年冷,可我们的军饷却一年比一年少。今年发的冬衣竟然只塞了二两棉花,穿在身上轻飘飘的,根本不能御寒。大家伙儿又冷又饿,还得上阵杀敌,连夜巡逻,这是把人往死里整!”
“好了,别抱怨了,巡视完这片江域,我们就能早点回去。”
“回去干什么?没有炭火可烤,没有饭菜可吃,唯有硬得像石板的床铺和薄得只剩一层布料的被子,回去也不比这里好多少!我们这些当兵的吃不饱、穿不暖,还得拿命去拼,那些当官的却克扣我们的军饷,在后方吃香喝辣。有时候想起来,我真的很不甘心,可倭寇来犯,我又会忍不住冲上去。我们若是不冲,谁来守护后方的百姓?这些百姓之中还有我们的妻子、儿女、父亲、母亲呀!”
几名士兵握住长戟默默流泪,可滚烫的泪水被腥咸的海风一吹,又变成了冰,冻结在他们通红干裂的脸上。
杜如松舔了舔同样干裂的嘴唇,摆手道:“再坚持坚持,回去后我自掏腰包请大家喝酒。”
“谢谢百夫长。”众人拍掉脸上的冰珠,继续打起精神巡逻。有了烈酒暖身,今夜应该能好过一点。然而他们完全没想到,回到军营后,等待他们的却是数十坛美酒和上百只烤鸭。两名女子在几名侍卫的保护下,正站在营房门口,表情殷切地往这边眺望。
“林姑娘,烟儿,你们怎么来了?”杜如松情不自禁地快走几步,露出一抹惊喜的笑容。
“哥哥,我们来陪你过小年夜。”杜如烟笑嘻嘻地冲几位侍卫拱手:“谢谢几位大哥,我已经等到我哥哥了,你们回去向大殿下复命吧。”话落把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给打头的那名侍卫。
几人坚持不收杜如烟的礼,又拜见了曾经威名赫赫的安定候世子,这才离开军营,所过之处人人侧目,不敢稍加阻拦。这些人可是大皇子的亲兵,身上穿的武服明显与普通士兵不一样,哪怕级别不高,也不是他们这些编外将领能得罪得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