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翡如是这么个神医照料, 翡欢的身子自然是好得快, 用不了多久就能下床走路了。
十日时间眨眼即逝。
那一个给贺宴送信的手下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带来了他查到的东西。与此同时, 翡欢吩咐给武阳的事也都已办好,足足将白狼山与青坨山之间砍出一条又长又宽的道来。
白狼寨的动作这么大,青坨山的人自然注意到了,频频下来骚扰武阳他们的行动, 两寨之间又起好几起小摩擦。所幸白狼寨有神医弟子坐镇, 几颗药丸下去又变得生龙活虎的。
这一天,原本干冷大半个月的天气终于再一次阴沉下来, 乌云低垂,直压山头,阵阵大风刮得大树要弯腰。这一切都预示着, 有一场倾盆大雨将要降临。
翡欢杵在窗前, 看了一会儿外边的风向, 才吩咐下去,五更时分, 寨里所有的并肩子带齐家伙下山。
深夜五更, 山谷万籁俱寂,虫鸣悉索, 沙沙大风带着微热的温度, 拂来便令人昏昏欲睡,毫无戒心,正是熟睡的好时候。
而白狼寨的山贼们一个个精神奕奕, 踩着昏暗不明的夜色沿山路而下,静悄悄地朝青坨山靠近。
树叶沙沙响个不停。风似乎越来越大了,卷席着落叶刮向青坨山。
停在昨日刚砍出来的小道中,马背上的翡欢取出怀里的火折子,不用她吹,借着风便吹起了一簇火焰。她点燃了手里的火把,艳红的火光跳跃着,照亮了翡欢古井无波的面容,平静得让人心生寒意。
一行人陆续点上火把,莹亮的光在树林中升起。
武阳原以为自家当家的想要夜间偷袭,正心中跃跃欲试,将那些个青坨子一网打尽,却发觉当家的一直停在那条砍出来的山道中。
不上青坨山吗?
武阳有些微诧异,他来到翡欢身边,低声询问:“当家的,这青坨山洞口多,咱们该怎么做?”
“怎么做?”翡欢轻笑一声,让火光映得猩红的目光遥遥望着夜色中的青坨山,唇瓣轻轻张合,“把一只藏洞里的兔子逼出来还不容易?”
言下之意,是不会上山贸贸然地惊动那些山贼了。
武阳一怔,他想起自己曾在山林间捉过野兔。兔子狡猾起来不比狐狸差,追没几步就躲进了洞里。都说狡兔三窟,一进了洞轻易抓不出来。
受了几次挫折,武阳终是想出了一个简单的法子来,便是在兔子洞口烧一堆火,生生用烟将那只野兔逼出来。
当家的莫不是想……
武阳一惊,他抬眼看向当家的,恍然间,他感觉眼前的翡欢……跟以往有些不大一样起来。
他们当家的以前实打实的憨厚,就算是对上青坨山数次偷袭,却从未想过以同样偷袭的法子打回去。别人玩明的,她也玩明的;别人玩阴的,她还是玩明的。武阳问过为何,当家的笑得露出一排白牙来,咱们。
虽说吃了不少暗亏,但当家的宛若一根柱子,坚实地撑起了整个山寨。
望着翡欢,武阳迟疑起来,他低声唤了一句:“当家的……”
不等武阳将话说完,翡欢望向漆黑到见不到一丝光亮的黑夜,厉声道:“放火!”
霎时间,树木被一棵棵点燃,大火霎时间冲天而去,火龙吐舌一般照亮了大半边夜空。随着大作的狂风,火焰往青坨山倾尽而去,所幸翡欢及早叫人砍出一条道来,大火才没烧向白狼寨。
火焰烧得啪嗒作响,逼人的温度将干冷的空气烧得越发热了。
这一边火舌燎人,恐怕不会有人冒火出来。
留下五个人守在原地,翡欢带上剩下的人往青坨山另一头跑去。这边还未着火,平平静静的,也只有这边才会有人出来。
翡欢刚带人赶到,就见到好几个洞口里有慌忙逃出的人,他们一个个见到突如其来的翡欢他们,立时脸色大变。
惊弓之鸟受不得刺激,狗急了还会跳墙,翡欢二话不说提起柳叶枪就将那些作势要反抗的人刺去。
火光与凄厉的惨叫响彻夜空,翡欢的面上一片肃杀之色。
有人浑身带火,惨叫嘶嚎着从山上滚落,可火势太大,那一番滚动完全不能帮他灭火,反倒是零星的火点不小心沾到地上的草屑,风一吹,燃起的一簇火花沾着树枝又烧了起来。
费了好一段时间,这些匆忙从洞里逃出来的青坨子来不及抵抗,就让翡欢的人抓了个干净。
刚从洞里钻出来的山贼们脸上满是黑灰和泥土,有的身上烧焦了,糊味别样刺鼻。他们看上去狼狈不堪,像是被人追着乱打的老鼠,一个个地让翡欢的手下绑了起来。
在见到翡欢骑着马儿,踏着悠悠步伐来到面前,领头那一个当即挣扎起来,火光下怒色难当:“翡欢!夜里偷袭你未免太不讲道义!难怪说最毒妇人心,你烧我青坨寨不怕往后遭报应吗!”
“不讲道义?”翡欢看着马下那一个恨不得将她剥肉食血的人,不急不缓笑了起来,“这样的戏码你可是在我这儿上演了好几回,不讲道义的人到底是谁?再说了,你当我翡欢是个包子好揉捏,任由你青坨寨把我白狼山打下来?”
青坨山的贼头子面容狰狞,“咱俩之间的纷争是为了对方山头罢了,你如今放火烧山,害死我众多弟兄,你这毒妇人到底有没有心!”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翡欢不狠,这会儿她真如原主记忆里的那一幕,被他们捉到青坨山的地牢里玩弄,日日生不如死。
翡欢不再与手下败将多废话,她抬头看向渐渐蔓延的火势。如今山上的火越来越大……俨然要将整个山头吞没,甚至不受控制地往白狼山烧去。
所有人都开始惊恐这场山火即将控制不住,就连武阳也惊慌地呼了翡欢一声,可翡欢直直站在渐渐被火焰包围的道路中,抬头看向火光之下乌压压的黑云。
滴答。
一颗豆大的雨点儿突然打落在翡欢的鼻尖上。
紧接着一颗、两颗……
随着雨点越来越大,翡欢嗤地一笑,这场记忆中的大雨终于下起来了。
本是青坨山的人借大雨偷袭白狼寨,而现在啊……真是风水轮流转。
不顾那些人惊恐不定的神色,翡欢淡淡道:“把他们都带回去。”
多留下几个山贼守在此处抓漏网之鱼,翡欢骑马踩着大雨先行离去。
这一次大获全胜。
虽说青坨寨的山头被大火烧毁大半,到底大雨来得及时,也未烧到根本。
等事情忙活完,五更早已过去,天边大亮,只是大雨天的,天空仍然阴沉沉的。
磅礴大雨遮挡了视线,泥路湿泞,却也不影响上山的路。翡欢骑着马儿淋着大雨,被抓回来的青坨子踉踉跄跄跟随其后,一步一步走进白狼寨中。
青坨子被关进了地牢,命人看守好了,浑身湿透的翡欢这才松了一口气,往自己房中走去。
才到门口,翡欢就见翡如是正蹲在屋檐下,愣愣地盯着接连不断的雨帘。
“你在这儿做什么?”
翡欢停在了她面前。
听到翡欢的声音,翡如是的瞳孔缓缓有了聚焦,她抬起头,见到担心已久的人湿答答地站在她面前,翡如是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恐慌,起身向她扑去。
奈何翡如是蹲得太久,脚底发麻,这一步跌跌撞撞眼见要摔到泥坑去,翡欢手一抬,扶住了翡如是的身体。翡欢刚想开口,翡如是却紧紧搂住了她的腰,把脸埋进她的怀里,身体带着轻微的颤抖,像是害怕至极。
这是怎么了?
翡如是现下恐慌得跟只受惊的小动物一般,翡欢略微一顿,她柔柔地摸上翡如是的头发,嗓音里带着安抚的情绪,“我身上湿透了,你这样抱着我会着凉的。”
“我不!”翡如是低喝道。
她死不撒手,翡欢也不能拿她如何。翡欢接着问:“那是发生了什么事?”
“……”翡如是缓缓抬起一双盈满眼泪水的双眼,语带哽咽,“昨天晚上做了噩梦,梦见阿姊出事了……我来寻阿姊却又不见了你,还以为阿姊真的出事了。”
听是这个理由,翡欢不由得笑了起来,“你阿姊我威武强壮,哪会出什么事?”
翡如是不听,她吸了吸鼻子,小声道:“可我害怕。”
“阿姊现在就陪在你身边,别害怕。”翡欢抚摸着她的头发,注意到前边还有一道视线,她抬起眼,就见到庭院中撑着伞的贺宴。
雨水朦胧,他静静站在大雨中,与翡欢对视着,面上的情绪一如既往的平静。
他的院子离她的房间近,或许听到了动静过来一探究竟。
翡欢眯眼向他无声笑了笑,随后劝慰着眼泪汪汪的翡如是送她回房。黎明天还早,翡欢守到她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才离开。
来到院子,却不见了贺宴的身影,可不知是谁,早早在翡欢房里备好了热水。待她洗去一身寒气出来,就见到一道青色的身影站在门口,他的腰挺得直直的,远远望着外边的大雨天发怔,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
原来是他安排的。
“怎么不进来?”翡欢笑问。
贺宴偏头看向了她,摇了摇头,视线平平地移到一边,道:“于礼不合。”
注意到他的举动,翡欢低头一看,她刚洗完澡,衣袍只是随意披上,不过也没露出什么地方。她笑了笑,整好衣襟,将贺宴迎进屋来。
他进了屋中,却未坐下,只将姜汤搁在桌上,“你伤势未好,可不要再着凉了。”
贺宴的语气平平淡淡,可翡欢却从中品出一丝关怀的味道来。她端起汤碗,笑道:“我身子骨强壮,不怕着凉。”
贺宴不再多言,想着在女子房中待久了不好,迈步要离开时,却见到翡欢湿漉漉的头发,刚洗出没多久,发尾还在往下滴水。春日这种季节,天还冷着,头发要干不容易。贺宴要走的步子停了一停,终究是转回身去拿了块帕子,不等翡欢说话,便兀自替她擦拭起头发来。
难得有这般亲近的时候。翡欢有些讶然,却也笑眯眯地任由贺宴去了。贺宴耐心地擦到头发干完,才用梳子小心翼翼地梳理了一遍。他的动作又轻又柔,手法不慎熟练地为她绑起头发,末了,翡欢见到他从袖口里取出了一支簪子插|入发中。
这簪子还在?
那一次下山受了伤,醒来之后她就没有再见到这支簪子,还误以为与青坨山的山贼厮杀时摔在了地上,心中还惋惜了好一阵子。
待插好发簪,贺宴退出一步,望着眼前这一名女子。她的相貌在这一堆糙汉子里别样显眼,眉目不似一般女子满含柔情,上扬的眉梢里尽是英气,为着这女山贼头子的身份添上一份逼人的霸道。
翡欢一直抬着眼看他,目光自始至终都在专注他的一举一动,好似……她满心满腹都是他的存在。贺宴心里微微一动,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充斥满他的心头。他顿了顿,伸出手理顺她脸颊边几缕碎发,手指触碰到的肌肤温软,手感极好。
贺宴认真道:“下次别再弄丢了。”
不等他把手收回去,翡欢笑眯眯地拉着他的手不放,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特满足地喟叹了一声,“不会有下次了,你送给我的定情信物我可舍不得再弄丢了。”
……
旗开得胜,没了青坨山这后顾之忧,山寨里一整天都处于热闹的气氛。
夜间,山寨里并肩子备了酒宴,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山贼那一股豪爽在这场酒宴里尽显。
堂中篝火耀眼,火星不时啪嗒作响,外边的大雨徒添一份情趣。
下边的并肩子端起大碗,当地一声碰杯之后便大笑着一口饮下。下边谈笑嫣然,不时还有人上来向翡欢敬酒。
别人敬酒,自个儿总不好不喝。
翡欢端起酒杯,正要喝时,有只手轻轻打断了她的动作。她一抬眼,发现贺宴轻轻坐在了她身边。望着她翡欢手里端着的东西,贺宴一贯温温和和的面容严肃起来,他皱眉道:“你的伤刚好,今日又淋了雨,少饮酒为妙。”
“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翡欢低低一笑。
两人交头接耳地一番谈话,在前边敬酒的山贼看来,他们之间流动的气氛别提有多和谐。
光亮映得翡欢眉目如月,贺宴正不悦着,他微微抿住了嘴唇,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不答话。
眼见着来敬酒这位等得酒了,翡欢笑盈盈地端起被拦下的酒杯,举杯要饮,身边那只微凉的手覆上她的手背,接着就夺下了她的酒杯。不等翡欢反应过来,贺宴闷不隆冬地将那杯酒饮下了肚。
翡欢哑然失笑,“你怎的拿我的酒去喝?”
“你身子不适。”贺宴淡淡道。
他从未饮过酒,这一杯虽然小小,却是寨子里酿了许久的烈酒。才刚下肚,翡欢就见到他的脸颊上飘起了一抹红晕。
翡欢凑上他耳边,小声笑道:“我身子不适,你的身体也不好呀……我俩这同病相怜,可真是有缘呐。”
“……都这个时候了,还说这些话。”
贺宴只觉得腹部因着这杯酒烧得厉害。
翡欢夹了一筷子菜凑到他嘴边,贺宴已然有些醉了,抬起的眼眸里除了朦胧雾气,便是不解。翡欢道:“空腹喝酒不好,吃些菜垫垫肚子。”
贺宴怔怔一点头,张口便咬住了她的筷子。
醉意不清的贺宴比往时要来得乖巧,翡欢喂什么便吃什么,就算她拉上他的手揩油吃豆腐,贺宴也不会有反应。
但翡欢身为寨主,来敬酒的人不少,他虽有了一分醉意,可看到伸到面前的酒杯,他二话不提又接下了这杯酒。
才两杯酒下肚,翡欢就发觉身边坐着的人越发沉默起来,她一偏头,却见到贺宴醉懵懵地坐着,眼里蒙着一层雾气。尽管意识不大清楚,他的身子骨仍然坐得老直了。
这酒量未免太小。
翡欢无奈地笑摇了摇头,还有先送他回房吧。
翡欢与堂里的人招呼了一声,这才搀着软成一滩泥的贺宴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