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铁你怎么才回来!”伴随着清脆的女声,一道紫色身影闪来,清风扑面,将他手中那串酒瓶顺了去。
紫影立定,是位身着参金线莲家纹紫色外袍,袍下是素裳湘水裙的清丽少女,娉婷而立,腰上所系水晶莲花坠在风中摇曳,衬得她人也如同一朵风中盛开的紫鸢花。
“谢小姐,紫霄……”那个修士有话要说。
“不是说了吗,我们不在学宫喝。”谢霓羽翻了个白眼,拉着姬无羡蹬蹬蹬转身就走。
走到人烟稀少的地方,两人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顺利翻墙而入。
寻了棵桃花树,谢霓羽水袖轻甩挂住树枝,借力足尖轻点,翩然翻身而上,半倚在树上,微微阖眼:“我说老铁,你那支竹箫不会真的是鬼物吧?”
“何出此言?”
“因为最近你心情变得些阴晴不定。”谢霓羽悠悠道:“兰家名门正派,又是纯剑修,若你觉得有压力,可以来我金陵谢氏。”
“兰叔叔对我很好,我修乐,他没有多说什么。”姬无羡肃然道:“这支箫也并无邪气。”
“好吧,那事出总有因,你下山打壶酒而已,何事不开心了?要本小姐出马讨公道么?”
“哈,酒来。”
“嘁。接着。”谢霓羽抛了瓶酒给他。
恰有疾风拂过,回忆如同过往如同风中残叶簌簌凋零,他望着那红枫,只见红叶已化作满目的红,越来越清晰,即便闭眼,竟还是见到满目的血色。
“为……何?”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穿胸而过的长剑,内心的绞痛却并非来自肉体的创伤。
兰羲之面无表情地握住长剑,冷冷道:“如今你我,身在奈落。”
“为何……要血洗兰氏,兰叔叔是你的父亲,死去的都是你的族人和门客,你……你怎能犯下如此滔天大罪!”他的声音嘶哑,颤抖中带了哭腔。
他是个孤儿,不知自己名字,父母留给他的,只有一枚小小的玉,刻着前朝贵族的姬无姓氏,对此他觉得是天大的讽刺,饥寒交迫时甚至想卖了那玉,却终究没舍得,直至冻昏在街头。
他醒来时,入眼便是做梦也见不到的温暖华室,惊慌间,有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别怕,这里是姑苏兰氏。”
将他捡回来的兰羲之,那时也还是个衣饰光鲜的小公子,从小就是温润如玉的模样。
兰羲之从小到大,未曾向父亲兰霆提过要求,除了带他回家收养这件事。
兰霆同意了,兰羲之开心了一个晚上,特地翻了辞典,找了个跟自己名字相似,意义又好的,单名一个羡字去问他:“小弟,你觉得这个名怎样?”
“我喜欢这个名字。”
兰羲之又开心了一个晚上。
兰霆待他如同亲生,兰羲之亦很关照这位无血缘关系的弟弟,姬无羡资质修为属于上乘,很为兰家争光,虽然性格与兰氏谨言慎行的风格不同,兰家其他人还是尊重他。
“兰羲之,今后你做家主,我定全心辅佐。”他暗暗在心里下决心。
他天资聪颖,修为进展很快,十六岁便以一人之力杀了祸害洪泽湖一带数百年的蛟怪,一举成名。
朝歌唐氏主修鬼道,却有仙家法器观尘镜,力量太过强大,时任家主的唐敏为人残暴冷寒,其府邸所在的云深不知处被题名仙宫,富丽堂皇,玉宇琼楼无数,圈了半片紫薇山。唐敏更是以仙皇自居,其族中子弟也大多飞扬跋扈之辈,欺压他人成性,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
在三大仙门联合讨伐朝歌唐氏的铡月之征中,在最终战,便是姬无羡执竹箫默情,临夜奏响。唐氏门下鬼魅皆受箫音影响倒戈。
姬无羡一曲箫乐策万鬼,血洗了云深不知处,暴虐无道的唐氏就此凋零。
铡月之征后,坊间更有兰二公子兰羡将继任姑苏兰氏家主,甚至能成为仙门之首的传言。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从那时起便与兰羲之有了嫌隙。
姬无羡后悔,没有早日发现兰羲之的不快与变化,直到后者盗箫召来傀尸酿成惨案时,他也未来得及阻止。
“众人皆知,犯下罪孽的人,是你。”对方一手执默情,一手握剑,肩膀微微颤抖,幽深如古潭的眸中交织着痛苦与无奈。
那应该是兰羲之第一次杀人,他是医修,那双匀称修长的手,向来是用来救人的,此番却是要置他姬无羡于死地!
为什么!为什么!
“你……你要欺瞒世人,将你之罪恶加诸我身,再伺机祸害其他门派吗?!不……我不能,不能让你得逞。”姬无羡双手握住剑锋,咬牙想将剑撤出。
“你……已癫狂了。”兰羲之垂眸:“不管怎样,事已至此,阿羡,认命就戮吧!”
如今谢霓羽也说:“他于我,如今是敌人,曾经的……同修好友。”
姬无羡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活得如同过街老鼠般,无法以真面目示人,如今连昔日挚友,竟也不再信任他。
就因为兰羲之,陷害他的人,将一切过错推给他,带着美名死去。
许多人都以为,兰羲之已死。
他也不解,兰羲之做这一切的意义,人死了,便真的什么也没有了,大费周章只是徒留美名,又有何用?
姬无羡自嘲地笑笑,满世界都在构陷自己时,还有那么少部分人在为自己据理力争,不同流合污,却被别人歧视称作活傀尸,如今这颠倒黑白的世道,他并无留恋。
可现在他知道,兰羲之还活着,血洗姑苏兰氏的罪魁祸首,如今还活着。
他要找到那个人。
“君莫笑,当真佳酿,只是没有共饮者,当真寂寞。”姬无羡闭着眼,却还是有一滴泪无声划过眼角。
身边有人轻叹了声,他蓦地睁开眼睛,却见一方雪白锦帕。
“抱歉,今日失态良多,此番又让道友见笑了。”他愣了愣,接过帕子低声道。
“阁下不必介怀,道子未曾看见。”对方依旧笑容和煦。
“原来道友也会说笑……”姬无羡说完,却发现哪里有不对。
那人说话时,虽然看着他,但那双湛若秋水的眼眸,并无任何聚焦,也没有眨一次眼。
“你的眼睛……”姬无羡倒退一步:“怎会,怎会……”
“阁下也不必惊讶,道子虽眼盲,但通过经年练习,加上有这面铜镜指引方向,提醒障碍,行动倒能如常。”又是那种温和耐心的语气。
“抱歉。”姬无羡深吸一口气:“我只是,只是又想到了那位故人。”
足边细犬呜咽了一声,道者伸手摸了摸它的头:“好狗儿,你也在替主人悲伤吗?”
黑狗狂点头,发出呜呜噜噜的声音。
“真的很像吗?道子倒是对阁下那位故人有些好奇了。”那人笑道。
真的很像,兰羲之在十岁那年,眼睛便盲了,因为姬无羡。
那些久远的回忆,好的坏的,温情的肃杀的,都争先恐后地要涌出来。姬无羡却定下心神,不敢再去多想,只是看着眼前之人,内心渺小的期盼又多了几分,眼眶又是一涩。
却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他低下头,见是一个梳着百合髻的黄裳小姑娘,灰头土脸的,似是逃过之前那劫的百姓,正举着串糖葫芦递给他:“哥哥不哭,吃糖糖。”下一刻就被追上来的老婆婆抱了回去:“丫头啊,奶奶才说了不要乱跑不要乱跑,你怎么不听话呢?”
又对两位道:“年青人,打扰了,老身孙女不懂事,方才经了变故尚未清醒,你们莫怪啊!”
“小姑娘很可爱。”道者柔声道。
“哇!美人道长哥哥你在夸我吗!你们的汪基也很可爱,我能摸摸它吗?”小姑娘扬起头,眼睛笑成了月牙。
姬无羡愣了愣,老婆婆忙解释道:“狗子,是狗子。”
“狗基。”小姑娘重复了遍:“我知道,羲之哥哥昨天还说,非已之物,勿要擅动,讲道理,我要摸摸汪基,就要经过主人同意。”
“是杜蘅君兰羲之。”老婆婆摇摇头纠正道。
“大娘,你们同他……熟识么?”姬无羡似不想说那个名字。
“不不不,是因为老身住的地方离哨岗近,前些天受到妖物攻击,杜蘅君前来查看情况,这丫头又跑去看新鲜,差点误事,好在杜蘅君能为非凡,为人大度,未同我们计较。”老婆婆叹了口气:“最近真是多事之秋啊,活了几十年,金陵城从未如此。都怪那瘟神姬无咸哦,走到哪里哪遭灾。”
“嗯,说得也是。”姬无羡的内心毫无波澜,一路上这样的话他听了不少,他若死了,定是人人称道,大快人心。
又有不知哪里来的蒲公英,轻轻漂浮在空气中。
“红衣哥哥,我能摸摸它么?”小姑娘再次请求道。
“同意,但我经过一个长满艾草的山坡时,被它跟上的,不知道算不算它的主人。”姬无羡用轻松的语气道。
“汪!”黑狗汪了声,飞快地摇着尾巴。
“汪基说你是它的主人耶。”小姑娘开心到:“现在我能摸摸它的狗头了吗?”
姬无羡点点头:“你喜欢它吗?”
“喜欢!”小姑娘亲昵地用手轻抚细犬的毛绒绒的狗头:“它有名字吗?”
“还没有。”
“那叫它小艾坡怎样?”
“很好的名字。”姬无羡稳稳心神,又对那老婆婆道:“大娘,您说的杜蘅君兰羲之可是姑苏兰氏长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