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万, 不是一笔小数目, 曾养甫心中也是一惊,旋即, 他认为这笔钱应当是以商业借款的形式投放, 于是放下心来:“我们保证款项分分角角,都花在实处,决不使一分钱滥用虚耗。唯一希望就是还款的期限可否宽缓一些?”
金总有点想笑:“你还打算还钱?”
他刚才以最快的速度看了曾养甫带来的项目书, 竖体看得很累, 他只看投资回报那一块儿,看着看着几乎要笑,这个可怜的项目根本谈不上任何回报,仅仅在“过路收费”这一栏里局促地作了陈述。
每一个真正惠及民生的工程, 都不可能对投资者有太多回报, 因为这原本就不应该是一个商业行为, 它应该由政府的财政来承担。
“从哪里还?财政厅从税收里一年年扣?”求岳摸了烟点上:“浙江的税也够重了,我相信, 愿意给你们投资的, 都没怎么考虑过收益,对吗?”
曾茅二人一时默然。他们从浙实行拿到的一百万贷款, 利息低到几近于无, 其余如叶景揆、曾抑卮等, 都是无偿捐款。
“我们都是做生意的,知道税款的负担,更害怕这座桥建起来, 政府会以建桥的名目再增一个‘棉花桥税’,真的受不了。”求岳笑道:“所以还不如就做天使投资,不用利息、也不要你还,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原来这中间还有这一层担忧,曾养甫闻他此言,又是羞愧、又是难过,连忙应他:“什么事?”
“我希望你们桥梁工程处,能给捐款的商人们,都弄个锦旗,再叫记者写个报道——我们做光荣的事,就图这么一个小小虚名,这个应该不难?”
这话一出,石瑛摇头就笑,曾养甫是个学问人,哪能听出这话里的弯弯绕?金会长是故意要浙江建设厅自己发话,说捐款商人们为了免除财政负担,自愿免除还款——这不是赤|裸裸在打孔祥熙的脸?年年苛捐杂税,不见财政出一毛钱,建个惠及民生的大桥还要商人们自己捐款!
想要出言劝阻,又觉得毫无必要,为官者不能为民,被百姓讥嘲不是咎由自取?
他心里全然不介意孔祥熙要被暴打这一下,只是为金求岳担忧,知道他生性狷狂,不想做事还有刁毒的地方!他不知道金总是热搜时代成长起来的键盘侠,最会干这种苟利国家的键盘架。暗笑两声,也不说话,只寻思怎么把这件事稍稍替求岳圆个场子,不要让他结怨于人。
果然曾养甫和茅以升浑然不觉,点头应道:“这是应该的,我们还可以在桥头铭一个捐献者的传记。”
石瑛更想笑了,不小心和求岳眼神交错,两人心中都是哈哈哈哈。
不过哈的不是一件事。
石瑛以为自己看透了金会长的小心思,求岳这头却是在揣度,他知道石瑛也给自己骗过去了,这四十万应该不会再引起他的注意,此时才向曾养甫轻描淡写地说:“另外还有我说的那个小合同。这是我商业上的一点操作,需要曾厅长帮个忙。”
曾养甫喜悦道:“但说无妨。”
“我们签两份合同,大合同是我投资六十六万,其实呢我只给四十万,小合同就是你们要承诺把另外二十六万,以工程的名义,转到我指定的账户里。这个中间怎么销款、怎么走账,我会跟你们细说的。”
那三人都有点听不懂:“这是为什么?”
“哎呀,捐款嘛,多捐一点,显得好看。”求岳笑道:“而且你都说了,弄在桥上,四十有点难听,六十我又出不起,你让我虚捐二十万,凑个六六大顺呗!”
他口中说着,手心捏了一把汗。
曾养甫不疑有他,只当他是贪图虚名,心中好笑,却也能理解,二话不说地起身感谢:“这点小事何必金会长开口,敝人一定不遗余力。”
石瑛笑道:“我就说吧?他只是性情狷狂,心是很热的。前阵子不理你,多半是有什么事情耽误了。”
求岳松了一口气,手也松开了。
事情就这样两全其美地解决了。
从石瑛的办公室出来,天已经黑透了,求岳惦记着露生,若是往日,见到茅以升怎么也要一起吃个饭,今天是真的不敢在外面多耽搁,辞了他二人,急急坐车回家。
坐在车里,从白纱帘的缝隙里看窗外的景色,仍然是繁华匆忙的景象。冬天里的太阳早早就落山,街头熙熙攘攘,都是披着夜色归家的人。
这一下午就在石瑛的办公室里拟签文书,当真是眼皮底下运兵粮,幸好这个时代的政客还算天真,不懂什么叫阴阳合同。
——浙江建设厅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二十六万,会转向福建的十九路军。哪怕是戴笠要查,也不会从这里查起!
求岳是真觉得茅博士和曾厅长很可爱,这个国家无论怎样腐败积弱,总仍有怀着赤子之心的人,无怨无悔地建设它。
所以他愿意帮助他们。
他想起茅以升所说的话:“一个顽强的民族,不会因为战争和内乱轻易倒下,而百年之后,我们要回顾的,不能只有战乱,还要有能够在战乱里延续下来的文明。”
这也是他内心所想的。
每个人肩上的责任都不一样,如自己这般一介莽夫,只会点点钞票做生意,金融这种东西,永远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越发展越强,只要有生计的地方,金融就能生生不息。但文化不一样,它既美丽、又脆弱,如果没有人来延续它,那它就会在战争和贫穷中毁灭。
当初自己是不了解露生,不了解他、仍然爱上了他。那时是爱他的单纯、善良、温柔和勇敢。但现在时间过去,慢慢了解他,他的才华和学识都令他惊叹折服,不仅仅是爱情,还有一份他自己也说不出口的崇拜和敬重,他知道他是天上的明星,下凡的仙子,自己其实是牛粪有幸插鲜花,能有这个缘分就是三生修来的,所以越是爱他也就越明白,露生能做到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冯六爷会让梅先生参与这些政治斗争和商业角逐吗?
——不会的。
人不是只有爱情,活在世上,还有责任。
有些人天生承担了和别人不同的责任,他们的才华无可取代,所以不应该被浪费。保家卫国,人人可为,但艺术的天分不是人人都有。就像茅以升百折不挠地想要给后人留下一座民族自信的桥梁,梅兰芳也好、俞振飞也好、白露生也好,他们胸中怀抱着这个民族思想和文化的结晶,他们应该被保护起来,而不是暴殄天物地跟普通人一样去搞斗争。
这才是他想要露生出国的本心。
“去趟绿柳居。”他叫周裕:“给咱们小爷买个鸭油甜酥。”
想通了这件事,他心里很是愉快,觉得自己昨天只是说话的角度不对,今天解释一下,露生一定能够理解。
谁知七点多到家,露生居然还没回来,教金总好不诧异,这是从来没有的,他早就习惯了露生热汤热菜屋里等他,头一回的冰锅冷灶,简直暴击,看看屋里,松鼠也不见了。
搞什么啊,这是孤儿寡母离家出走?
周裕感觉不妙,这他妈看着是要离婚!吓得搓着手道:“要么我去跟隔壁沈先生问问?”
“问个屁啊?就一句话说错了跟我闹成这样。”金总也恼了:“老子还给他买鸭油烧饼,我他妈自己才是烧饼吧!”
黛玉兽出息了,要换以前你金少爷吵架,你不是蜷在屋里嘤嘤嘤?真他妈给你宠上天了,一句话不对路今天就离家出走。两口子还搞起冷暴力来了,这意思是今晚还不在一起睡了?
他越想越生气,想想自己昨天床上跪了半夜,人白小爷呼呼呼睡得超香,今天见着茅以升饭都没跟人家吃,屁颠屁颠回来哄他高兴,结果他七点多了还不着家?!
自己的心情也不能理解,自己的爱情也不被重视,活该是谁在感情里投入得多谁就叫对面牵着鼻子走。
金总委屈,金总难受,想象中言归于好的场面彻底泡汤,一肚子闷气无处发泄,气得拍着桌子吼:“他不回来家里就没人做饭?你们平时就让他动手做饭?!”
周管家抱头道:“平日小爷不叫人动你的吃食,全他自己经管。”
“那他今天这么晚回来是等着饿肚子?要你们干屁啊?!”
周管家心说这都什么两口子吵架拿别人撒气?心里也奇怪,往日小爷要是有什么事,都嘱咐家人打点妥当,今日怎么气成这样,晚回来也不交代一句。
他看金总在屋子里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心中可笑,真是半天小爷不在,少爷的魂都没了。看他硬着头皮绕到传习所那边,自己走到厨房,叫柳婶预备晚饭。
柳婶道:“都预备上了,今天小爷没交待,我和丫头们做的,看少爷没回来、小爷也没回来,都在屉子里温着呢。”忐忑又问:“还在吵?”
周裕笑道:“不关咱们的事,他两个吵是头一回?现在又不抽烟又不生病的,不过拌个嘴儿罢了,不信你等小爷回来,保许又好了!”
柳婶也偷笑。
其实两口子吵架,最怕是互相不在意,要是浑若无事,那就真是心冷了,少爷从前就是坏在这个冷心冷情上,任你怎么吵闹、八风不动的。此时急得跳脚,反而是有情的意思,等小爷回来闹一会儿,多半还要先服软。
他两个厨房里说话,忽然听见少爷在院子里暴跳如雷,两人都吐舌头,和丫头们一起出去,听见求岳着急道:“别管晚饭了,出去找人!”
周裕劝道:“不急这一时,或许小爷在外头跟人吃了饭也未必。晚些若不回来再找。”
他心说您可别闹笑话了!不过六七点钟没回来,人家交游广阔的戏子,晚上十一二点回家的还有呢!也就是小爷性子好,恋着你,不像人家早出晚归,你自己成天的外头喝酒、半夜回来,他出去一次你就受不了?
还真当小爷是你婆娘了!
求岳看他们都笑嘻嘻的不动,急得头上冒汗。
他刚才别扭了半天,想想不应该跟老婆怄气,老婆不理解你是你表达能力差,老婆误会你是你嘴挫,老婆做的都是对的,如果不对参照第一条。于是去传习所,看看露生是不是跟沈月泉还在干什么,里头黑灯瞎火,唯有一个小丫头点个油灯,耳房里纳鞋底。
求岳问她:“沈先生也没回来?”
小丫头愣愣的:“沈先生刚睡下了。”
沈月泉年老、容易困乏,从来是日出练嗓、日落便歇息,幸而此时未曾睡熟,闻声披衣出来:“金少爷,有事吗?”
“沈先生,露生没跟你在一起?”
沈月泉揉着惺忪睡眼:“我们中午在夫子庙用了些饭,下午就没在一处了。怎么他还没回家吗?”
求岳忽然觉得很不对劲,露生再怎么傲娇也不会这样突然不回来,至少会往家里打一个电话——他又问沈月泉:“你知道他下午去哪里了吗?”
沈月泉看他神色惊怒,困意也退了:“没有说……他只说心里不痛快,我看他今天好像哭过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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