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安婳再次入了宫, 按照规矩先去向景韵帝请安, 景韵帝身体状况渐差,她不禁有些担忧, 进了宫总要去望上一眼才放心。
景韵帝躺在榻上昏睡着, 双颊凹陷, 眼底的黑眼圈极重,躺在那里了无生气。
芯月在他床侧坐着, 双眼红红的,一看就是哭过了,她性子绵软, 这些年景韵帝虽然一直冷待她,但最近景韵帝对她越来越好,她便将那些不好全都忘了,眼见着景韵帝身体越来越差,已经忍不住偷偷哭了几回了。
她抬眸看到安婳,含泪朝安婳点了点头。
景韵帝既然睡着,安婳和芯月便走了出来, 没有再打扰。
芯月拉着安婳的手, 和她并肩走着,声音闷闷的, 带着些哭音,“父皇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安婳见她愁眉深锁,拍了拍她的手, 轻声安慰道:“父皇有太医照看着,不会有事的,我们能做的便是有时间多来陪陪他,让他开心开心,一解心头的郁气。”
芯月吸着鼻子点了点头,“皇兄能快些回来就好了,父皇那么喜爱皇兄,如果皇兄在,他必定开心,身体也会恢复的快一些。”
安婳静默了片刻,看着远处巍峨的宫墙,睫毛颤了颤。
是啊,能快些回来就好了。
“皇嫂,我后日想去灵山寺给父皇祈福,然后再抽一支签文,我觉得灵山寺的签文很灵验。”
她之前在那里求过姻缘签,如今签文应验,她自是觉得灵验,这次去灵山寺,一为给景韵帝祈福,二表示还愿,谢谢神佛让她姻缘成真。
安婳点了点头,柔声道:“记得多带点护卫,让安止护送你去吧。”
安婳其实挺想亲自陪芯月去灵山寺,可是她最近孕期反应重,不时的头晕恶心,她担心路上坐马车颠簸,身体会受不了。
芯月脸颊微微红了红,捏着衣角,嘴唇微弯的道:“那天正好轮到他当职,我不用他陪。”
安婳忍不住含笑逗她,“你对小止当职的时间很清楚嘛。”
安将军受重伤的事一直瞒着安止,只说是胳膊手上,才无法继续领兵打仗的,否则以安止冲动的性格,早就不管不顾的去边关了。
芯月脸颊更红,软软的叫了一声,“皇嫂……”
安婳低笑两声,不再逗她,正色问:“父皇给你和小止的婚期定下来了没有?”
芯月红着脸道:“父皇说明年年底,便让我们成婚,现在正在修建公主府,等到明年年底公主府差不多就修建好了,公主府建的离将军府很近,我和小止已经商量好了,以后我们平常日子里就住在公主府,如果安将军回京城了,我们就回将军府住,陪着安将军,省得他一个人在府里孤单。”
安婳津津有味的听着芯月说婚后的打算,看她和安止感情如此之好,不由有些欣慰。
芯月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竟然不知羞的说了这么多婚后的计划,连忙停了下来,忍不住有些脸红,嗫嚅着道:“皇嫂,我不跟你说了,我先回去了,皇嫂你慢走。”
安婳含笑看着她跑远,身影娇俏,看了一会儿,安婳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转头朝浣衣局的方向走去。
兹容因为之前坦诚案情,及时指证卫海棠,并未被赐死,而是降成了浆洗衣服的宫人,安婳这次便是来找她的。
冬梨死前留下线索让安婳小心三皇子,说明她必定是知道些什么,极有可能,三皇子就是那背后指使她的人。
安婳不知道冬梨为什么帮祁叹陷害她之后,又要告诉她提防三皇子,但是冬梨如此大费周章的把这句话转达给她,应该不会骗她。
冬梨将提醒她的话写在最后一罐金橘茶底下,安婳喝完十罐金橘茶才能看到这句话,安婳如果因为生她的气不肯喝这些金橘茶,或者直接将金橘茶丢掉,便不可能看到这句话,冬梨的心思不可谓不巧妙。
虽然有冬梨的提醒,但是要证明三皇子就是恣柔的情夫,还要从恣柔查起。
安婳昨夜想来想去只有兹容也许会知道恣柔的身份。
兹容正在洗衣服,以前光滑的手已经变得粗糙不堪,冻得红彤彤的,一双手还在冷水里进出着,她正在洗的衣服似乎是宫人的,里面的水浑浊不堪,透着一股腐臭之味。
安婳站在她身后静静的看着她,兹容感受到她的视线回过头,见到她,先是怔了怔,然后便开始放声哭求,“太子妃救救奴婢,这里的日子实在不是人待的,奴婢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了……”
她这些年是卫海棠身边的嬷嬷,虽然卫海棠喜怒无常,偶尔打骂,但是她平日里做的都是一些细致干净的活,哪里受过这般苦,早已叫苦不迭,看到安婳就像见了救星一样,只盼望着安婳能一时心软,将她救走。
安婳看着她幽幽一笑,“兹容嬷嬷若是不喜欢这里,本宫便将你调走。”
兹容嬷嬷一喜,连忙道:“奴婢谢过太子妃,太子妃大恩大德,奴婢永生难忘,必定给太子妃当牛做马。”
安婳走进屋子,在椅子上坐下,兹容连忙跟了进来。
安婳手指轻轻拨弄着手上的白玉戒指,轻轻瞟了她一眼,不急不缓的道:“不如本宫就将你调去马厩吧,兹容嬷嬷手脚爽利又聪明能干,必定能将马儿照顾好。”
兹容立刻大惊失色,慌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太子妃,真的不用了,这里挺好的,奴婢在这里做活就很适应,刚刚是奴婢一时糊涂,胡言乱语的,请太子妃千万不要怪罪。”
“你是留下还是离开,不过是本宫的一句话罢了,本宫究竟让不让你去马厩,就看你的表现了。”安婳露出浅浅的笑容来,兹容这些年为虎作猖,手段狠辣,手里的人命不在少数,在这里洗衣服已经便宜她了,竟然还敢妄想继续享受以前的好日子,实在是痴人说梦。
兹容面色变白,立刻匍匐在地,恭声道:“太子妃尽管吩咐,太子妃想让奴婢做什么,奴婢一定全都照做。”
安婳端起茶杯,缓慢的喝了一口,然后才道:“本宫不过是想问你几句话罢了。”
“太子妃尽管问,奴婢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安婳轻轻地嗯了一声,看着她不急不缓的开口,“你可知道恣柔是何身份?”
兹容微微皱眉,想了半天才贴着地面回答道:“奴婢只知道她是卫贵妃培养的奸细,接近太子爷,应该是她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她和卫贵妃往来的书信,偶尔会由奴婢接收,剩下的奴婢便不知道了。”
安婳的手指在桌上轻轻点了点,沉声问:“恣柔与三皇子可曾相识?三皇子与卫贵妃有什么往来吗?”
兹容诧异的看了安婳一眼,疑惑道:“太子妃怎么会忽然说起三皇子?恣柔不可能和三皇子相识啊,三皇子平时……”
兹容沉吟片刻,继续道:“三皇子平日里对卫贵妃很尊敬,节日生辰都会送上祝福,但是其他的就没有什么往来了,倒是在卫贵妃出事前,紫秀公主的脚腕受伤的时候,他对公主十分关心,表现的很积极,到海棠苑的次数倒是变多了很多,有几次,卫贵妃还将所有人遣出去,单独留下他说话。”
安婳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低头沉思片刻,又问:“那你可知恣柔是否是她的真名?”
这个兹容清楚,便想也不想的道:“是,应该是她的真名,平时卫贵妃提起她时,都是叫这个名字。”
安婳的眸子凝视着她,又问:“那你可知她姓什么?”
兹容皱眉想了好半天,才忽然想起来,“李!她的全名叫李恣柔,奴婢曾听卫贵妃叫过她的全名。”
“李……恣柔……”安婳的目光闪了闪,看着外面的天空沉思片刻,如果她没有记错,三皇子的母妃正是姓李。
兹容看了看她的面色,“太子妃还有什么想问的吗?奴婢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为太子妃鞠躬尽瘁……”
“没有了,日后本宫想起有什么想问的,会再来问你。”安婳开口打断她。
兹容看着她,犹不死心,在这浣的衣局日子,实在难挨,每天洗不完的衣服,受不尽的打骂,她太想念以前高床软枕的生活,在这里出入的全是低等奴婢,很难见到一位贵人,所以她想抓住安婳这根救命的稻草,错过机会不知何时才能再等到下一位有能力将她带离这里的贵人。
她的目光中露出丝丝讨好的神色,柔声开口道:“太子妃,奴婢在这宫里呆了这么多年,见惯了各种阴谋算计,卫贵妃这些年能够顺风顺水,除了她自己的算计外,多少有奴婢的功劳,太子殿下如今是太子,那日后就是九五至尊,您和太子殿下,早晚也是要住进这深宫里的,这宫里少不了女人,太子到时候必定要扩充后宫,到时候……”
兹容顿了顿,欲言又止的没有说下去,而是看着安婳,欲语还休。
安婳回视着她,微微一笑,“到时候如何?”
兹容一看有希望,眼睛立刻亮了亮,说话的声音都大了几分,再接再厉的道:“奴婢知道太子妃善良,但是这宫里人心复杂,太子妃不想害别人,别人却未必不想害您,到时候总免不了阴谋算计……太子妃如果有奴婢在身边那就不一样了,奴婢必定帮太子妃多多提防着,您不想做的事,都由奴婢为您做。”
“哦?还有呢?”安婳单手撑着脑袋,眸光平静的看着她。
兹容说的更加起劲,颇有些眉飞色舞的架势,“还有惹怒太子妃的人,奴婢帮您打,拦太子妃路的人,奴婢帮您情理,太子妃到时候如果想要铲除什么人,比如哪位妃嫔或者妃嫔肚子里的孩子,不用太子妃您出马脏了手,奴婢就会帮您解决妥当,您只管安枕无忧。”
安婳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阮皇后过世后,这宫里没有什么皇嗣出生了,恐怕不只是因为景韵帝冷落后宫,还少不了卫海棠和兹容的功劳。
安婳轻轻一笑,看着兹容,慢声开口,声音悠悠的道:“你帮本宫解决?你解决之后好方便日后再出卖本宫吗?”
兹容面色一白,慌乱解释,“奴婢不会的,奴婢之所以会出卖卫贵妃,也是为势所逼,是她对奴婢非打即骂,奴婢对主子很忠诚,太子妃您信奴婢……”
安婳打断她,目光缓缓的扫着她的面容,声音徒然变冷,一字一句道:“兹容,认清现实吧,无论你再怎么苦苦挣扎,也没有人会再信任你,你就老老实实在这里洗衣服,安守本分,还能多活几日,本宫和你那位前主子不同,用不到你这种人帮本宫杀人算计,你就在这里,安心为你做过的孽赎罪吧。”
兹容怔住,希望彻底的破灭,她不由白了一张脸,身子摇摇欲坠的晃了晃。
她本以为今日终于见到一位贵人,会有所转机,毕竟她此生最会的就是帮主子阴谋算计,最了解的就是这宫里女人的斗争,她本来很笃定这后宫里的女人总有人需要她,只要还有人需要她,她就能从这里逃脱出去。
可是安婳的话,像一盆冷水骤然泼到了她的头上,让她醒悟,她是一个出卖主子的奴婢,在她将卫海棠拉下无尽深渊的时候,她自己也再无退路了。
安婳冰冷而厌恶的看了她一眼,起身大步离去。
兹容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恭送,直到安婳走远,才抬起沉重的手臂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身子一软,瘫坐在地。
回到东宫,安婳立刻叫来曲河,沉声道:“曲护卫,你派人去查一下,三皇子母妃的家族里可有一个叫李恣柔的女孩,就连丫鬟也不要放过,一一全部查清楚,越快越好。”
曲河虽然心里有些奇怪安婳怎么会突然又查起了恣柔,而且还是从三皇子的母妃家里查起,不过他在祁禹身边待了多年,自然知道不该问的事就不要问,只要听从吩咐就可以了,于是低头应了一声,径自离去。
待他走后,安婳闭了闭眼睛,平复心中跌宕的心绪。
如果冬梨是三皇子的人,那么祁航为何会在那么多年前在她身边安排一个眼线?那时她不过是一名将军的女儿而已,祁航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的放一个眼线在她身边?
恣柔明明是卫海棠的人,又怎么会和祁航有所牵连?如果祁航就是恣柔的情夫,那么恣柔究竟是在帮谁做事,是祁叹还是祁航……
安婳觉得有太多的疑团笼罩在她的心头,如果冬梨和恣柔都是三皇子的人,那么三皇子从多年前就开始布局,将所有人都掌握在了手中,心计不可谓不深沉。
他在幕后操纵着一切,却装作风轻云淡的模样,看着祁禹与祁叹两虎相争,而他在其中浑水搅局。
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以他病弱的身体,总不可能是为了皇位,以他病弱的身体,就算他得到了皇位又能安坐几天?
除非……就连他体弱多病也是假的,他一直在伪装,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让大家忽略他,以为他是毫不起眼的,不值一提的,甚至是完全构不成威胁的存在,而他就在暗处慢慢织网,一点一点的将所有人笼罩其中。
安婳突然觉得全身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冷,透过心里传到四肢百骸,她终于想起她每次看到祁航的怪异感从何而来,因为祁航的那双眼睛,祁航表现的淡泊体弱,可是他的那双眼里却弥漫着深不见底的浓雾。
安婳疲惫的揉了揉眉心,倏然想起,当初,四皇子当众说祁航体弱,没有人肯嫁给他之后,第二日四皇子便从树上摔了下来,后来,紫秀在众臣面前,说祁航是病秧子,紧接着就从马上摔了下来,还因此留下了病根儿,自此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
祁航趁此机会和卫贵妃走近,然后利用恣柔设计陷害,成了则害了她与祁禹,不成则有卫海棠承担所有的责任,无论哪一方受害,他都坐收渔翁之利。
那么她和祁禹那次遇到刺杀是否也是他所为?刺杀成功,祁禹死了,他少了一名对手,刺杀不成功,便将所有一切推给祁叹,他仍旧少了一名对手,无论怎么样,祁航这个幕后黑手都可以安枕无忧。
安婳心里一凛,越想越心惊,如果一切真的去她所想,如果祁航真的是如此锱铢必较又攻于心计的人……安婳想起他阴鸷的病容,和总是超脱世外、事不关己的模样,不禁打了一个深深的寒颤。
作者有话要说: 祁航:只有我一直在努力的走事业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