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春山轻笑道:“斯令史。”
她们离得很近, 或许是前所未有的近在咫尺。
斯夭在一瞬间觉得陌生, 连自己也跟着不太真切起来。可是这笑容又似曾相识。她恍惚片刻, 才意识到自己曾经在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笑意。
那是个大雪盈尺的日子, 云涛无际卷崔嵬, 漫天纷飞银白色, 如花如絮如烟火, 映照出一片瑶田银海,浩色难为对。她为了避雪,在璇玑司的一处静室停留。
然后遇见了同样在此避雪的人。
雪色宝阶千万丈,人间遥作白虹看。她的鳞甲皑以茫茫白雪, 洞明如烂银,有金红的凤凰翱翔其上。容颜仿佛晃耀曙光,几能使人目盲。
那是儊月建国百年来最年轻的镇边大将军——
她竟有刹那怔忪。
在夜澜沸沸扬扬的流言蜚语里, 这个少女行事冲动残忍,举止粗蛮无礼, 不过是个徒具皮相的土将军。
她也是这样认为。于是故意吩咐仆从,取雪水烹茶、用鲛白纱、堆洁净圆玉、置莲花瓮、选抽银白茶、以宝烧霁翠龙凤暗花茶盏, 事无巨细,极近铺张豪奢之能,然后故作高深地问了一句,道:“此等风雅, 凤将军可知否?”
那时的凤春山便如此刻,浅浅一笑,容色美得令人心碎。
“彼武夫安有此?但知帐中浅斟低唱, 饮羊羔酒尔。”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那笑靥背后的意味。
那是彻骨的蔑鄙。
“她说是她害的……她说她错信了你……”
斯夭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样的表情,只不断喃喃,恍如离散的孩子。
“是你……是你……”
凤春山耐心地听她将这二字反反复复,说了数十遍,方才挑了一挑眉,道:“斯令史。”
斯夭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道:“你……你简直……你到底是怎么……”
凤春山道:“我怎么了?”
斯夭怒目相视道:“你究竟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敢构陷东宫妃,害得她——害得她——”
凤春山道:“斯令史,你堂堂世女,可不能随便捏造这些捕风系影的话。”
斯夭道:“我捏造?姓凤的,你有种的话,就拍着自己的良心,再说一遍!你敢不敢发誓,你是清白的!”
凤春山道:“我无需发誓。斯令史,你大可以宣告世人这个小小的发现。没有人会拦着你。”
斯夭险些跳脚,道:“我当然要昭告天下,你这混账小人的真实面目!”
凤春山道:“那你现在就可以去告诉东宫,不对,宁王殿下了。”
斯夭匪夷所思地看着她。
凤春山道:“怎么了,你不敢?”
那个月华一般清越尊贵的身影镌刻在脑海里,永志难忘。斯夭艰涩道:“殿下一向看重你,甚至亲自为你请封平西将军,你居然……”
凤春山慢条斯理地伸出手,扳着指头,道:“让我来数一数,宁王殿下、东宫妃、郦大司……还有我。”
“……斯夭,你这么痛心疾首,到底是为了谁?”
少女将军的眸光冰冷轻蔑。
“连自己究竟想要什么都不清楚,你真可怜。”
斯夭的双手陡然一颤。
却无法攥紧。
她居然无力反驳。
一道闪电划破苍穹,照亮了斯夭与皇甫思凝的面容。天空在战栗,大地在觳觫,一起一伏,天地不仁,播生者於迷津,背昭昭而起见兮,聚墨墨而生身。
这世间还在呼吸,还在活着,正如她们一般。每一个云淡天高的秋天,都值得选择一场大雨念念不忘。
斯夭疲惫地合上了眼睛,道:“你可以滚了。”
轰雷碾压过沉沉云层,发出冷冰冰的怒吼。斯夭近乎趴伏在案上,手心后背生出细密而寒凉的汗珠。
皇甫思凝问道:“你怎么了?”
斯夭没有睁眼,道:“捷飞留下,你滚。”
皇甫思凝有点依依不舍地摸了摸白犬的头,依言将捷飞放下地。
捷飞不喊不闹,憨态可掬,轻轻咬住皇甫思凝的裙角,将她拖向了斯夭。
雷声乍止。斯夭总算睁开眼睛,擦了一擦额上涔涔的汗,道:“你老实说,你究竟是不是一个聋子?”
自打皇甫思凝见到斯夭,就没发生过什么好事。眼前人嚣张跋扈,言谈举止都叫人又恨又怒,就连失去知觉前都不忘放狠话,可谓是可恶至极。
皇甫思凝盯了她一会,问道:“你怕打雷?”
斯夭冷笑道:“我让你滚,你听到了没有?我不想和丑八怪说话。”
皇甫思凝温柔道:“可是我想啊。”
斯夭磨了磨牙,弯腰将捷飞抱入怀中。温暖而柔软,仿佛还带着另一个人的和煦气息。本来想厉声喝退皇甫思凝,竟不知不觉弱了语气,道:“原来你不但聋了,而且还眼神不好。”
皇甫思凝微微歪头,道:“原来你真的怕打雷。”
有一缕发丝垂到了斯夭的面庞上,挟着萧索秋意,像是小小的蚂蚁咬啮肌肤,凉而痒,浑身都不自在。
斯夭抱紧了捷飞,闭了闭眼睛,道:“我告诉你,不要贪图占着一时嘴上便宜。你都一把年纪了,婚嫁一再愆期,还这么不会说话,以后绝对没人要。”
皇甫思凝道:“如果我没记错,你应该比我……老。”
斯夭正想冷哼,皇甫思凝又道:“虽然事已至此,但我至少曾经恩情似漆,心意如胶。不像某些人,空有幼女怀春,吉士摽梅之赋也。”
曾经。恩情似漆,心意如胶。
终于能够将这些话脱口而出,异常轻松,连皇甫思凝自己也觉得不可置信。
斯夭被她说中心间要害,一时竟然顾不上反击,半晌才道:“自古道:‘文是自己的好,色是别人的好。’我在万花丛中游,男女无忌,猎得美人无数。即使些有风流罪过,亦不过玷辱名教而已,岂不是比你那所谓恩情心意强上百倍?”
皇甫思凝一时无语。儊月皇室之中,成和长公主作风恣肆面首成群,倒也不是什么秘密。看来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她只好道:“你真不如改名为‘唐棣’了。”
何彼秾矣,唐棣之华。曷不肃雍,王姬之车。何彼秾矣,华如桃李。平王之孙,齐候之子。
王姬嫁与齐候之子,看似两全之好,不过其诗刺诗也。以王姬徒有容色之盛,而无肃雍之德,德色不能相配而已。
电闪雷鸣,在阴霾的浓云中跳跃、躲避、驰骋,变幻出天马行空的形状。捷飞轻轻咬住了斯夭胸前衣襟。
随着雷电声势,斯夭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听了皇甫思凝的微讽,竟也没有动怒驳斥,道:“我也这么觉得。”
皇甫思凝有些诧异,道:“为什么?”
斯夭道:“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皇甫思凝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分明很美好。”
斯夭道:“厥草惟夭,厥木惟乔。这般花花草草,算什么美好?你知道我母亲叫甚么吗?那才是,那才是……”
皇甫思凝怔了一怔。
斯夭低低道:“你应该知道,儊月是女帝开国。大律有云,一夫一妇,不刊之制。连帝王后宫也不例外。”
“……直到先帝。”
皇甫思凝默然。成和长公主是儊月先帝唯一的嫡嗣,曾经沐浴在天家的盛宠溺爱之中,在万万人之上,享万万重尊贵。然而生在皇室,她的一生注定没有那么平静。
“接下来的事情,你应该也知道。她摔了腿,落下了终生残疾,为先帝不喜,被废除皇太女之位。新的太子便从她的两个弟弟里选了出来。”
斯夭叹了口气,道:“但这也并不完全是一件坏事。”
皇甫思凝隐约觉得自己似乎触及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谨慎问道:“为甚么?”
斯夭笑了一笑,道:“儊月立国数百年来,从未有过任何一刻比此时更加荣耀辉煌。你知道为何我朝陛下痛恨道佛,不虔神教么?”
皇甫思凝摆首。
斯夭道:“显宗时期,重用道士,贬佛抑儒。朝中甚至有人迎合上意,写了一本《老子化胡经》,非但将孔子写成老子的学生,还让老子骑着青牛西出函谷关,去了天竺,成了释迦牟尼。显宗大喜,将此人提拔为当朝宰相,朝堂风气由此一转,朝纲不振,浊流横行。”
“妄议我朝列祖本是大不敬,但先帝作为实在一言难尽。先帝临朝时,崇佛重道,朝堂上下便皆是如此风气,甚至池台重兵相逼之际,依旧冀希望于佛道二教之法术。当时的兵部尚书孙傅引荐了一个士兵,声称自己身怀道门‘六甲法’以及佛教‘毗沙门天王法’,可以大破敌军。先帝对此深信不疑。后果可想而知,我国数度兵败池台,割地赔款,丧权辱国,甚至不得已将太子作为质子,送去求和。”
皇甫思凝道:“那个太子是……”
斯夭道:“是我朝当今陛下的孪生弟弟,先燕王。”
皇甫思凝略一思索,只觉此事处处透着古怪诡谲,问道:“为何世人不知此事?”
斯夭避而不答,平静道:“及至先帝龙驭宾天,陛下自然无法容忍如此奇耻大辱。陛下雄才大略,御极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许以重金,酬燕王归来,却被池台使节不屑一顾。陛下勃然大怒,奋发图强,肃清朝纲,一扫暮气,立即发大军征伐池台。从此之后,万国朝央,咸尽宾服,月辉俯照天下。但先燕王……”
故人如燕归来,却只是白骨一具。
原来这样万世不拔的宏伟基业,也不是无憾无恨。
得登大宝,身不由己。最艰难的,最初的那一场大胜,竟是踏着骨肉至亲的鲜血,寸步前行。
皇甫思凝恍然道:“如果成和长公主没有摔了腿,恐怕她……”
斯夭道:“她没有死,可是她已经疯了。”
皇甫思凝悚然惊动。
斯夭看着她的面庞,又望向天际。金色的雷光隐隐闪耀,巨响一次次轰然袭来。大雨如注。
“她杀了我父亲的那一日,也是这样的天气。”
作者有话要说: *斯夭吐槽的《老子化胡经》:西晋惠帝时,天师道祭酒王浮每与沙门帛远争邪正,遂作《化胡经》。这个说法在今人看来相当之扯淡了,但数百年来历朝历代争议颇多,其实蛮好玩的。元朝时被销毁,清末才在莫高窟发现了一些残卷,但只存一、二、八、十等卷,各卷不是一人一时之作。
*宋靖康年间,金军大举入侵南宋。宋朝兵部尚书孙傅把希望放在士兵郭京身上,郭京谎称身怀佛道二教之法术,妄以道门“六甲法”以及佛教“毗沙门天王法”破敌。后果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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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更新这么多,四舍五入相当于日了个万啊!(为啥我这个手残一写到这种刷绿漆的情节就如此迅猛‘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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