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古言小说 > 竹上霜 > 81、凭栏人全文阅读

秋意渐浓。

斯夭倚靠在窗前, 随意一乜, 只见驿站外种满番苏木, 本高数尺, 植以为篱。莿球一样的黄色小花, 细攒如绒, 叶秀整相次。风生影移, 露重枝弱。又有一片赤色树林,秋尽叶红,远望如霞,出落得异样精神。

背后传来略显不安而焦躁的脚步声, 她回首,看到一脸欲语还休的阳宇虹,挑了一挑眉。

“怎么了?”

阳宇虹忍了几天, 终于忍不住道:“凤将军……精力真好啊……”

然无方跟在他身后,语气平静道:“那是当然。”

斯夭道:“她倒是养了一条好狗。”顺势转过身来, 怀里抱着一只白犬,玉雪可爱, 正是凤春山当日在宴上所见。毛色雪白,眼却是无瑕疵的漆黑,一声不吠,安静地窝在她怀里。

然无方道:“凤将军从来不养那些没用的东西。”他一咧嘴, 齿列森白,“只养虎狼之师。”

斯夭哼了一声,道:“虎狼我是不清楚, 但小鸽子倒是见了几只。然副将,这几天是光景,你传了多少消息出去?说一个我给你一两银子罢。”

然无方道:“斯使令,你以为我会在乎那几万两银子?”

斯夭失笑,道:“然副将,别老死板着一张脸,活像丢了宝似的。”

然无方木无表情。

斯夭眸光一烁,道:“这样吧,我来给你学一下傻子说话,博你一笑如何?”

然无方一语不发。

阳宇虹咳了一声,道:“斯使令,不必再戏谑然副将了。”

斯夭道:“斯使令,不必再戏谑然副将了。”

阳宇虹登时哑然。

然无方终于开了尊口,道:“斯使令真是孩子气。”

斯夭轻轻抚摸白犬的一只耳朵,道:“至少我没有蠢到让自家宝贝在外面乱跑,给人拐了也不知道。”

阳宇虹觑着然无方的脸色,又看了看斯夭云淡风轻的笑容,迟疑道:“然副将丢了什么东西吗?”

然无方眼色微沉,道:“斯使令——”

斯夭的目光径自越过了他,轻声道:“主角可算登台了。”

凤春山缓缓踱步而来,没有看她一眼,道:“怎么了?”

然无方本是一个顶天立地高大威猛的汉子,自打凤春山一出来,蓦地显得矮了一头,竟有几分低眉顺眼,快速道:“将军,末将方才收到一……”

斯夭打断了他,拊掌道:“我待凤将军如此体贴入微,好菜好饭之外,再送个大姑娘来给你进补。凤将军可满意?”

凤春山仿佛才望见他们一样,道:“斯使令。阳使令。”

斯夭一松手,怀里的白犬落地,温顺地蹭着她的靴子打转,道:“‘……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依我看,古人言也不过如此了。”

凤春山道:“你不必阴阳怪气。”

斯夭微微眯起眼睛,道:“若是凤天王在此,将军也会认为这是阴阳怪气?醉卧美人膝是风流趣谈,可温柔乡也是英雄冢。”

凤春山眼底一寒,道:“你该庆幸还来得及。若是她真的有什么万一,就是成和长公主也救不了你的狗命。”

斯夭踢了一踢脚边白犬,道:“将军如此挂念我这只小狗,我也不是不能割爱。”她浅浅一笑,“我只想提点将军一句,千万别为了什么墙花野草,误了军国大事。”

凤春山轻慢道:“我确实不比斯使令怜香惜玉。”

斯夭呼吸一窒。

往事历历在目。不是沧海桑田沉睡的阔大颜色,而是漫天飞雪,满城梅花。

室内焚着百合宫香,清而淡,凝神静气。她阴沉着脸孔,道:“我听闻诸公子风流俊雅,我不会祝福你们。”

所谓风流俊雅,不过是一句笑话。

诸氏以武道于乱世立身,并追随祖皇帝从龙,成为儊月最悠久的名门之一,封英国公,世袭罔替。百年以来,诸氏中人一直担任帝师教武及京畿近卫之职,砺带河山,威名赫赫。数年前东宫前往予皇书院求学,贴身近卫首领便是英国公诸宸的独子诸策。

东宫学成归国之际遇刺,诸策扶颠持危,壮烈殉职,被追封为勇烈侯。诸宸的发妻因此郁郁而亡。诸宸在花甲之年痛失爱妻爱子,不久之后便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继任的诸氏族长是诸宸的胞弟诸宁。其子是夜澜城里出了名的绣花枕头,不学无术,风流博浪,只知道醉生梦死,觅柳寻花。

女子听出了她辛辣的嘲讽,并不生气,只是微微一笑。静若秋水,片叶不沾。

她到底心高气傲,没有忍住,气呼呼道:“我少年便立下宏愿,一要鹤归华表,图成天枢;二要出世佳姿,白头偕老。你看不到我吗?我比那个姓诸的男人差到哪去了?”

女子的声音从极遥远极遥远的地方传来,渺渺然不真切。

“斯令史,你不明白。”

她道:“我有什么不明白的?你难道不明白我喜欢你?”

女子道:“我非草木,岂能无心?斯令史一片心意,我感激不尽。”

她委屈道:“郦大司,难道你也认定了女非媒不嫁,我这样的人有悖天道,皆非善行,玷辱人伦?”

女子摇了一摇头,道:“昔文君心喜司马,贾午志慕韩寿,此二女皆有私奔之名。而不受无媒之谤。盖所归得人,青史标其令德,注在篇章。使后人继其所为,免委身于庸俗。只要两心合意,爱怜相惜,私许偕老有何不可?世间条律,不外乎礼顺人情。”

她张了张口,道:“那你为什么要答应那个姓诸的求亲?他压根不是好人!他……”

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衰于秋天。百合宫香淡淡,她一如其花,含露或低垂,从风时偃抑,始终亭亭玉立,不为权贵折腰。

女子的微笑温柔而悲伤,仿佛梅花梢头即将消融的雪。若逐微风起,谁言非玉尘。

平静而柔顺地接受了命运,从此岁月永不回头。

“……因为我想忘了她。”

斯夭闭了闭眼,指头攥紧了又松开,片刻后睁开眸子,道:“你待如何?”

凤春山看向她完好的右臂,道:“你自己动手,还是我来?”

斯夭道:“为了区区一个方棫女人,你还真敢对我下手?”

凤春山道:“成和长公主又算什么东西?被秦王打了,还不是一个屁都不敢放,灰溜溜地滚回封地。”

秦王名讳顼,儊月尚水德,颛顼帝为上古时期五帝之一,被称为北方水德之帝,四方慕德而服,鸟兽尽皆感化。可见皇帝对这个唯一的嫡子寄予何等厚望。

可惜秦王为人,从来与仁德这二字没有半点干系。

斯夭怒极反笑,道:“凤将军,你在平西待得太久,真是不知夜澜广阔了。”

阳宇虹望了这个,又望了那个,眼看她们二人剑拔弩张,不由紧张道:“斯使令,凤将军,有话好好说……”

凤春山道:“我本来就在好好说话。”

阳宇虹一脸哑巴吃黄连。

斯夭道:“你认识她。”

很笃定的语气,并非疑问。

凤春山并不指望斯夭做个傻子,或者像然无方一样装瞎,道:“是又如何?”

斯夭皱了眉,道:“为什么?”

凤春山道:“这就不关你的事了。”

斯夭道:“哦?你抢了我的人,还说不关我事?”

凤春山在听到“我的”二字时,眼底掠过一丝怒意,冷冷道:“她本来就是我的人。”

斯夭耸了耸肩,道:“好吧,我不该多管闲事。管天管地,也不能管凤将军睡了谁。但我很好奇一点,凤将军勇谋远略,叱咤沙场,究竟是怎么认识这样一个闺阁弱女的?”

凤春山道:“干卿底事?”

斯夭道:“让我说清楚一点,凤将军为什么认识本应远在千里之外的方棫丞相之女?”

凤春山的指尖略略一颤。

阳宇虹惊疑道:“那……那女子是……”

斯夭道:“她叫皇甫思凝,是方棫当朝丞相皇甫云来之女。”

露气晨流,芬芳袭人。树影在风中摇曳,透过窗,仿佛一个硕大的鬼怪。

凤春山不发一语。她站得笔直。仿佛寒冬腊月里的一棵老树,枝干挺拔而近乎枯槁。或许也曾有过鲜嫩的叶子,有过繁盛的花,但在此之前的无数个日子里,朔风苦厉,严加摧残,已将所有温情吹得点滴不剩。从此岁月如渊,深不见底。

斯夭望着凤春山的表情,挑了挑眉,笑道:“凤将军真是薄情。春宵一度后,居然连枕畔人的名字都不记得。”

凤春山喃喃道:“她就是皇甫思凝。”

影子笼罩住了她。扼住了她的喉咙,淹没了她的呼吸,叫她浮沉在黑影里无从呼救。

人不识,晚秋天,此意西风共。黄金印,吾何用?

她知道这个名字。

从很久很久以前。

皇甫思凝。

这是她曾经无数次在夜里呢喃的名字。

皇甫云来与令花见之女,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金枝玉叶。

思无邪,凝妝耀洲渚。一字一字,这样优柔美好。可是再绕指柔婉转的名字,在嘴唇无数次的摩挲中,也会百炼成钢,生出血红色的锈。

作者有话要说:  搞事小分队的大队长斯夭上场,抛出王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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