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夭骤然回身, 道:“你可算醒了。”
她的语调微微上扬, 有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我听说你居然差点在寺庙昏了过去, 简直没敢相信。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弱了?难道那场大病还没好?”
人影趋近。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纱, 可以窥见她姣好的侧脸线条。丰茂的发, 高挺的鼻子, 饱满的唇。姿态艳逸, 却不似寻常美人的肌骨婉然不盈一握,只是这样一个侧影,仿佛自有一种直节狷介,风骨凛然。
一样, 又完全不一样。
“我要休息,别吵。”
斯夭冷嘲道:“既然这么虚弱,何必要如此舟车劳顿, 辛苦护送?趁着还没深入方棫境内,凤将军不如回王府睡觉休息罢。”
一脚踢开门, 凤春山半踏入房间,冷冷道:“莫让我把话说第二遍。你想处置小玩意, 也别污了我的耳。”
斯夭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磨了磨牙,不满道:“算了,我看她能嚣张到什么时候……不过是换个地方……”她看向皇甫思凝, 忽然眨了眨眼睛,“你怎么了,抖成这个样子, 真可怜。”
她这句话倒全然没有作伪。皇甫思凝勉强半撑起身子,微微颦蹙,神情惨白如纸,连唇都微微发青,没有一丝血色,当真楚楚可怜,教人不胜心疼。
“我知道她这个凤将军在方棫名声差,不过真没想到差成这样。”斯夭啧啧称奇道,“你连死都不怕,怎么会这么怕她?”
“凤将军”三字入耳,皇甫思凝痛苦地闭上眼,身子不可自抑地越发颤抖起来。
斯夭还在说话,嘴巴一张一合。可是她一个字也听不懂。
千山万水,层云叠嶂,一重重叆叇悠远无边,这恍惚无稽的世间,唯有一个人的存在才是清晰的。
如是我闻,不可说。
那一刻,她希望那扇门被推开,又希望永远不要推开。
在夜晚遇见的爱情,在青天白日下终究无所遁形。
她宁可是自己曾经半夜走过一次夜路,遇了一次妖魔。她剖开胸膛献祭血肉,那妖魔从容离开。从此再没遇见。
至少不会如此狼狈不堪。
下颔被人骤然抬起。斯夭凑近了她的面孔,一脸不悦道:“你怎么回事?失了魂了?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皇甫思凝咬了咬舌尖,逼出一线清明。
她自己也奇怪,居然还能够这样毫不示弱地回嘴道:“没听。”
斯夭果然又掷了一个耳光,冷冷道:“她人都走了,你还朝门那里看甚么?她那种姿色就能让你看直了眼?”
血腥气弥漫口腔。
人世轇轕,大谬到了极致,反倒令她彻底冷静了下来。死了一遭,是烧成了灰的余烬,连最后一点渺茫的星火也没有了。
彻底的绝望未尝不是好事,就像是用附子疗饥,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从此以后,再不必一日日吞入剧毒,空虚地等待永远不会归来的离人。
她已经从深渊里回来了。
皇甫思凝道:“那么好看,凭什么不看。”
斯夭冷冷道:“我告诉你,看了也白看。”
皇甫思凝在这一刻,甚至很感谢斯夭。如果没有斯夭这个趾高气昂的小混蛋杵在她面前,如果不是仅存的傲气支撑着决计不能在此人面前丢了家国的颜面骨气,她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甚么。
像泼妇那样骂街,像怨女那样痛嚎?还是不顾一切地呼救,哭天喊地?
她想不出来,也做不出来。
被蒙蔽时不过是一无所知,知道了却是一无所有。无知与有知,浅薄与渊博,到底哪种才是幸福?
前所未有的疲惫涌上心头。皇甫思凝甚至低笑出声,道:“大千世界,万般佛国,给我这一双眼,不就是用来白看的么?”
斯夭道:“你怎么忽然又牙尖嘴利了?”她深深皱起眉来,不明白眼前人这忽如其来的变化,也不想去明白,“对了,你如果不想死,我也不是不能给你一个活着的机会。”
皇甫思凝道:“你所谓的机会,恐怕比死更难熬罢。”
斯夭哂笑出声,道:“那个自以为是的混账,不是说要我安静,让她好好休息么?我偏不。我已经想好了——看你这小身子骨也挺柔弱的,我不为难你——也就是去找二三十个大汉轮流来肏你一遍。你记得要叫,一定要叫得好听,叫得大声,叫得姓凤的不得安宁,七窍生烟。只要你这差事做好了,还能留一口气,我就放了你,如何?”
皇甫思凝怔了怔。
斯夭以为她会哭,但是她没有。
她只是近乎惘然地问道:“在这里?”
她的眉眼干净而安静,仿佛一株盛开在佛陀手心里的睡莲,玉软花柔,恬然美好,不染一分尘埃。
斯夭呼吸微乱。
不自觉攥紧手指。钻心之痛令斯夭回过神,羞辱仇恨一并涌上来,严酷道:“不然呢?还要八抬大轿抬着你入洞房?你以为你是什么,不过是个被人用了又扔了的娼妓罢了。”她天生媚骨,连轻佻残忍都有一种顽童似的孩子气,“不对,你连娼妓也不如,因为没有人会给你一个铜板。”
斯夭站起身来,唤道:“杜如微,去吩咐准备下人,再把我的雪花酒和解衣拿来。”
一人应是,声音渐远。
斯夭问道:“你知道什么是雪花酒吗?”皇甫思凝不说话,她自问自答,“恭喜你,今天可以长点见识了。羊羔酒是平西最著名的酒,一度在夜澜风靡一时。雪花酒则是用最好的羊羔酒,加上羊精膂肉,又用羊骨髓、肾窠脂作油去滓,拌上冰片和莺粟……”
皇甫思凝道:“我喝过羔羊酒。难喝得要命。”
斯夭被她猛然打断,也不生气,道:“哎呀,你也这么认为?我也这么觉得,那破酒真是天底下最难喝的东西。”顿了一顿,“你怎么不问问我‘解衣’是甚么?”
皇甫思凝道:“我有必要问么?你反正会和我说的。”
斯夭志得意满,笑得意味深长,道:“解衣如其名,会让你接下来好过一些。”
杜如微在这时也捧回了四个硕大的酒瓮,道:“斯使令,是先灌酒还是先喂解衣?”
斯夭道:“解衣先等等,她发作的时候会成为天底下最饥渴的娼妇,到时候弄脏了你也麻烦。”她想了一想,对自己的计划很是自满,“这样罢,你把她带到离那混账最近的房间,到时候几十个人一起上,浪声浪语,看他们不吵死她。”
杜如微点头领命。他一手端着酒瓮,另一手将皇甫思凝再度劈晕,又如老鹰捉小鸡似的提起来,告退出门。
不过领命容易,复命可不容易。杜如微才走了没几步,尚未靠近凤春山的房门,已有一座门神捍卫在前,面无表情,如神荼郁垒,驱邪挡煞。
杜如微道:“然副将,麻烦行个方便。”
然无方道:“此路不通。”
道理也不通。
杜如微将酒瓮和皇甫思凝放在地上,神色冷凝,五指微微张开,蓄势待发。
然无方却压根没有看他,手猛地一抖,眼睛越睁越大。
杜如微并非朝廷命官,而是成和长公主府中门客。他随斯夭出使,与然无方也算打了一段时间的交道,还是头一次在那张呆板冰冷的脸孔上,看见这样惊诧到近乎骇然的表情。
他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落在了那个地上的身影。
女子昏迷不醒,长发凌散,衣衫乱作一团,胸前半敞,堪堪露出一枚白玉佩。
“这……”
然无方开口的时候,险些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好容易才捋直了,不可置信地问道:“你知道她这玉佩是从哪里偷来的吗?”
这个问题简直没头没脑。杜如微莫名其妙道:“偷来的?她是丞相千金,还需要偷东西?”
然无方一时哑然,道:“也对,也对,那就不是偷的……”他眼睛蓦然一亮,得出来的结论差点没把杜如微噎死,“那就是她抢的!”
杜如微古怪道:“如果是抢来的东西,她为何郑重其事要放在心口?何况那还是一块美玉,倘若为他人所赠,其间含义难道不是一目了然?”
赠送美玉之举,其间含义……
然无方如遭雷轰,呆若木鸡,道:“不,不可能罢。”
杜如微更加古怪道:“这有甚么不可能?你认识她?”
然无方期期艾艾道:“不,不,不认识。”话虽这么说,但还是没有忍住,又往皇甫思凝多看了一眼。
不能看,不能深想。
越看越像,越像越怕。
杜如微忍不住问道:“然副将,你到底在畏惧甚么?”
然无方用力揉了揉眉角,道:“人留下,你可以走了。”
杜如微略一颦眉,问道:“这块玉有什么不对?”然无方的失态,就是从那块玉露出来的一刻起。他再傻也察觉出有什么不对劲了。
然无方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淡然,眸中凶光一闪,重复道:“人留下,你可以走了。”
杜如微略一沉吟,决定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他点了点头,道:“好。”一边蹲下身子扶起皇甫思凝,一边极快地弹出一颗药丸喂入她口中。
作者有话要说: 杜如微:请叫我感动中国开车好助攻(微笑
谢谢小天使们的投雷和灌溉营养液~~(*╯3╰)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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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酒记载改编自陈直《寿亲养老新书》卷三:
羊精膂肉一斤去筋膜,温水浸洗,批作薄片,用极好酒一升煮令肉烂,细切研成膏,别用羊骨髓三两、肾窠脂一两于银锅内鎔作油去滓,却入先研肉膏内并研匀,又入龙脑少许拌和,倾入瓷瓶内候冷。每用时取出切作薄片,入酒杯中以温酒浸饮之。龙脑候极温方入,如无脑入木香少许亦佳,二味各入少许尤佳。
龙脑就是冰片,服用剂量大了有毒性;莺粟是什么,大家肯定都知道。斯夭这一招是很阴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