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思凝见斯夭神情异样, 竟觉得有些好笑, 道:“怎么, 难道被我说中了?”
斯夭暗自切齿, 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道:“你既然制住了我的性命, 为什么不以我为质, 让你二人一起下山?”
如果可以,皇甫思凝当然希望能这么做。她扫了一眼然无方。他位于众人之首,面沉如水,负手而立, 犹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余人视线森然,她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出现丝毫破绽, 就会被他们撕成碎片。她一哂,道:“我可不至于这么高估自己。”
斯夭道:“你没我想的那么蠢, 可是——你该不会真的蠢到以为你哥哥能搬来救兵罢?”
皇甫思凝镇静道:“我希望至少他能好好的。我已经失去太多了,不能连他也被我牵连不幸。”
斯夭奇道:“哦, 你这是说你不怕死?”
皇甫思凝略一思忖,道:“不怕。”
斯夭冷哼一声,不屑道:“常言道: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不要脸的怕不要钱的, 不要钱的怕什么都不要的。你摆出这副姿态,难道是想说你什么都不要,所以什么都不怕?你自身且不谈, 你不怕我有朝一日逮到你那个好哥哥,五马分尸,抽筋扒皮?”
皇甫思凝道:“生死自有天命。倘若他命中真有此劫,我也无可奈何。”
这句话说得过于疾迅而冷酷。斯夭怔了一怔,道:“你不怕我要他性命?”
皇甫思凝道:“我以前害怕的东西太多了。可直到没有之后才知道,原来害怕是没有用的。”她望入斯夭的眼眸,忽而嫣然一笑,“说实话,我现在当然忐忑不安,可事已至此,已经没了退路。你身份高人一等,性格又这么刁钻混账,必定是睚眦必报,天怒人怨。我自知绝无幸理。只能趁现在,为他向你讨一句承诺。”
斯夭傲慢道:“你这是要向我求饶了?”
皇甫思凝反问道:“向你求饶有用么?”
斯夭道:“你猜一猜?”
皇甫思凝道:“你们人多势众,我势单力薄,这已成定局,没什么好说的。你倨傲不畏死,但不代表你想死。何况死一个你,说不定抵得上死十个他,就算加上一个我,我这里还是不亏。”
斯夭眯起眼睛,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皇甫思凝道:“此事到此为止,你我二人恩怨勿再波及旁人。”
斯夭道:“笑话。”
皇甫思凝道:“我知道你肯定咽不下这口气。但你好好想一想,你第一眼看中的人是我,夺了你手铳的人是我,害你受伤流血的还是我。他并不曾伤害你一分一毫。”顿了一顿,声音极轻,又极坚定无畏,“你若是咬定主意玉石俱焚,那我这个石头只好也勉为其难,拽着美玉一起投火了。”
斯夭不置一词,皇甫思凝又道:“相信我,你若是想要闹事,不论是求名还是求利,我这条命都是比他更好的选择。”
然无方唤道:“斯使令。”
斯夭咬了咬牙,寒声道:“好。”
皇甫思凝稍松了一口气,看向她冠上金缕贴,在一角隐约镂刻细如蝇蚊的二字,念道:“桃之?”
斯夭眼角一跳,恶狠狠地道:“放肆!谁准你喊我的字了?”
皇甫思凝道:“你喊了我的小字那么多遍,你见我说什么了?你这人真是小肚鸡肠,平白浪费了一个好名字。”
斯夭气结。
皇甫思凝道:“桃之……桃之夭夭,真是好听。”
她的声音优柔如春水,教人想起杏花初落疏疏雨,杨柳轻摇淡淡风。斯夭听得她这样缓缓念诵,尤似歌一般,一时竟有些发怔。
“我和桃花也很有缘分。我父母相见的时候,就是在一个桃花灼灼的地方。第二年的春天,我诞生那一日,那个地方的桃花在一夜之间遍开,艳尽人间芳菲,世以为吉兆,皆颂为祥瑞……”
斯夭道:“原来你就是皇甫与令氏之间的那个女儿。”她的话音快而冷厉,像是一柄薄而尖的小刀,刮擦过耳畔,“说得那么好听。讲白了,不就是二十年前你娘杀了你爹全家,二十年后你爹又杀了你娘全家?”
皇甫思凝沉默半晌,道:“原来他们这么有名。”
斯夭方才听得然无方好好介绍了一家子的爱恨情仇,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冷嘲热讽的机会,道:“我就说是什么人这么不要命,原来疯子果真是一脉相承的。”
皇甫思凝道:“你也知道,我身上流着疯子的血。虽鼎烹在前,斧钺在后,我亦不惧。”
斯夭定定看着她,问道:“你真名叫什么?”
到了这个份上,再无什么好顾忌。皇甫思凝道:“复姓皇甫,双名思凝。”
“皇甫思凝是吧?”斯夭忽然一笑,她本就生得妖艳,略一抿唇,一对梨窝浅浅便浮上脸颊,如糖似蜜,扰人心神,“小娘子这么娇柔的颜色,我真不舍得轻易就叫你死了。答应你便是。”
皇甫思凝道:“你发誓。”
斯夭道:“我斯夭在此立誓,今日之事,恩怨情仇只在我与皇甫思凝之间,与旁人再无干系。若有背誓,人神之所同疾,天地之所不容。”
皇甫思凝看向然无方等人,徐徐摇头,道:“不行。”
斯夭略一昂下颔,道:“你们都给我听着,谁也不许因此轻举妄动。”她扬了一扬眉,“如何,这样你总相信了罢。”
皇甫思凝道:“用你母亲的名义发誓。”
斯夭脸上杀意丕现,严声道:“你知道我是谁?”
皇甫思凝道:“姓斯,地位尊贵,栖梧军捍卫,出使我国的使节。我若是再猜不出来你的身份,那才是真的傻子。”她用力将枪口抵向斯夭,一字一字,如咳珠唾玉,“——用你们儊月尊贵的成和长公主的名义发誓,如果你背信弃义,她就不得好死。”
斯夭大怒道:“你好大的胆子!”
皇甫思凝嘴角一沉,道:“我看你胆子也不小,难道是已经想背盟负约了?”她目光空而冷,如照耀人间的清辉蟾光,不带一丝温暖,“都到了这个份上,别再瞎糊弄了。正如我之前所说,我自知自身难保,想必有使节相伴,黄泉路上也不怕寂寞。”
斯夭紧紧握拳,愤怒与失血带来的晕眩一并袭来,她用尽自己全部的自制力,才能站直身体,缓缓道:“明月在天,俯垂照鉴。如负前之誓,决受月斧之诛。”
皇甫思凝道:“继续。”
斯夭舔了舔唇,一时分不出血腥气来自何方。
“敢有不如此约,则……吾母成和长公主骨分尸解,死无葬身之地。煌煌月府,皎皎照临。”
皇甫思凝淡淡道:“誓成。吾等苟渝其盟,神天共殛。”
她垂下手,手铳跌落在地。
斯夭早就快站不住,身形不稳,后退一步,被然无方接住,唤道:“快!拿金疮药和纱布来!”
众人自然将他们团团围住,关切备至。然无方掏出腰间一把匕首,道:“斯使令,处理伤口恐怕剧痛难忍,需要莺粟么?”
斯夭冷冷道:“放屁。我有什么不能忍的。要割肉就快点,别婆婆妈妈的!”
然无方从善如流,精准下手。
斯夭登时汗如雨下,想喊又怕丢脸,硬生生憋得一张俏脸又青又红,几乎面目可憎。
那个表情实在太过有趣,皇甫思凝甚至笑了。
斯夭在半晕不晕之间沉浮,看到皇甫思凝的笑容,更是气得不打一处来,不忘撂下狠话,道:“趁……趁你还有嘴巴笑得出来……多……多笑一笑……我……我一定……”
“让你生不如死……”
拼着最后一口气讲完,斯夭白眼一翻,痛昏了过去。
然无方处理好她的伤口,收回匕首,让他人处理止血敷药等事。他站起身来,道:“皇甫娘子,得罪了。”
他并不是那种很惹眼的男人,但是气度非同寻常,即便不言不语,也总叫人无法忽视。皇甫思凝看向他匕首的凤凰徽纹,垂下了眼眸,最想问的那个问题还是问不出口,道:“夏中丞会怎么样?”
然无方道:“这等奇耻大辱,必然怀恨难忍,激昂文字,上谏痛斥罢。”
皇甫思凝道:“看来凤氏真的铁了心,不愿意两国休战。”
然无方并未否认,道:“考虑到你的身份,这次可算走了大运,很多事情就容易多了。”
皇甫思凝道:“我并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重要。你既然知道那段往事,就会明白,在我父亲心中,我从来都不是他的家人。我根本什么都不算。”
然无方道:“皇甫云来在我看来,本来就什么都不算。堂堂一国相君,竟为了一己私欲,置家国利益不顾,操纵朝堂,排除异己也就罢了。可事关军备大事,边疆安宁,也如此鼠目寸光,自毁长城。这种人当政,是国之大不幸。”
这些批判其实早就听得耳朵生茧。但来自于宿敌栖梧军之口,又是别有一番滋味。皇甫思凝第一次觉得自己没办法反驳,只好道:“你想说什么?”
然无方望着她,眼底是一种疏离而尖锐的审视,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作者有话要说: 斯夭:哼!把她绑回驿站,我要这样那样那样这样一百遍!
竹子:露出了和善(??)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