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古言小说 > 竹上霜 > 转应词全文阅读

深陷囹圄是一回事, 但知道自己许久之前就被眼前人惦记上了, 甚至不惜如此大费周章,着实让人狼顾麕惊。皇甫思凝毛骨悚然道:“为……为什么?”

巫即紫炁道:“第一,能让麟凰感兴趣又无灾无恙的人, 这世上可不多见。第二, 以备不时之需。”

皇甫思凝略一苦笑, 道:“原来我在你看来,是无灾无恙。”她镇静下来, 徐徐道,“我天生薄命,御医断言活不过二十岁。地上情势叵变,战况严峻危急,巫即阁下在一个注定短命鬼的身上耽搁这么长时间, 真的好么?没有人会来救我,我也不值得任何人来救。”

巫即紫炁道:“我知道你言下之意。放心,我本来就没有指望她来救你, 江山与情爱孰重孰轻,长生老人的弟子都再清楚不过。凤春山现在坐镇中军, 分身无暇,正是再好不过的时机。”

皇甫思凝疑惑道:“既然不是为了……那你将我捉过来作甚?我不是第一次遭歹人绑架, 巫即阁下身为绑匪如此彬彬有礼, 必定知道我并非弑君罪人;你若是对我有……有需求, 大可与我直说, 你想知道什么, 我定会倾囊尽数告知,何须如此境地?”

巫即紫炁道:“方棫令氏亡了。令莲华下落不明,连麟凰都无从追索,就只剩下一个你了。不把你尽早放在我眼下,我心不安。”

皇甫思凝瞪圆了眼睛,道:“巫咸与方棫相距何止千里之遥,令氏怎么会与巫即阁下牵扯上关系?”念及再度失踪的令莲华,她不由提起了十二万分的郑重,试探地问道,“麟凰?难道是指宁宁娘子?”

巫即紫炁道:“宫冰玉允许你这么唤她,看来真的挺喜欢你。”

皇甫思凝微微一凛,道:“巫即阁下想杀了宁宁娘子么?”

巫即紫炁摇了一摇头,道:“这些年来,我与她目标一致,一直相安无事。若有可能,我绝不愿与她那种东西为敌。但少主待我恩深义厚,我……”

皇甫思凝忆起宁宁漫不经心般的笑语,道:“她想杀了巫祝炆?”

巫即紫炁叹了口气,无奈道:“一旦涉及那谁,麟凰就和个疯婆子无异。从书氏姊妹到那个倒霉的小公主,分明是赢琛造孽累累——可她不忍苛责心上人,统统胡乱怪到旁人身上。少主更因曾向赢琛示爱,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我劝诫过少主,莫要将赢琛扯进巫咸这摊浑水里,她却不听。这下好了,惹来一个追魂索命的女鬼。”

皇甫思凝再自恋,也不会认为宫冰玉有任何真心,想到她方才口中的底牌,愕然道:“为什么偏偏是我?你该不会以为我能算得上什么筹码罢?”

巫即紫炁道:“我倒是想绑架赢琛,再把他洗干净了丢到少主的床上,可我也得有那个本事啊。”

皇甫思凝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半晌后才道:“你既然想救巫祝炆,为什么不希望她是少主?难道你不在乎她的意愿,你们的情深义重都是假的么?”

巫即紫炁反问道:“你既然爱凤春山,为什么要向她开枪?难道你不在乎她,你们的海誓山盟都是虚妄么?”

皇甫思凝哑口无言。

长发散乱了几缕,像藻荇一般在水中浮沉纠葛。

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华,仓庚鸣,鹰化为鸠。自轻自卑的生涯,空白空茫的生命,都在相遇的那一刻碎裂而又重新拼凑。虹始见,萍始生。

——我真正怕的,是不能遇见你,是永远失去你。是你让我哭,让我笑,让我认清了爱,让我得到幸福。我和霜留的未来,必须有你,才能圆满。

——我再也不会放手了,你明白吗?

她们拥吻彼此,宛如天下间最寻常的亲密爱侣。

仿佛离开海洋的鲛人,已然忘记如何滴泪成珠。

世间之重,情爱之轻,那时她们生死相许,字句发乎真心,并无一句虚言。可是——

“世间轇轕何其之多,外人怎么理得清楚。皇甫使令,你说是不是?”巫即紫炁半垂眼睑,盯着昏暗的水面,好像能在这方寸之间看出一头怪兽来,“少主从小在国主——啊,是先国主身边耳濡目染,目见他骄奢滋甚,巫祝日渐势大,心中亦生出一番壮志。她游历列国,周旋四方,在儊月待得最久,影响至深。儊月刚毅戾苛,虽不免深文周纳,到底是铁桶江山——少主不单看中了赢琛,更看中了赢氏坐稳社稷的手段。”

皇甫思凝道:“巫祝炆睿略元通,美名在外,未尝不会是一位明主。你为何非要……”

“少主若是德薄才鲜之辈倒也罢了,偏偏她天资聪颖,谋深虑远。她想打开国门,想广布商贸,想有迈越前古的大作为,这些都很好,我会倾尽一生心血辅佐她,糜躯粉骨在所不辞。但她想效仿先国主遣除巫谢一般遣除其余部族,换洗十巫,僭主专制,这个不行。”

一豆微薄灯火摇曳,在巫即紫炁脸上扯出破碎的影子。她下巴尖巧,又被青丝半掩容颜,再无平日摇头麰尾的轻佻,竟显出几分难言的脆弱。

“如果她要我的命,我愿意现在就抱着块石头跳进巫凡海。可是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容许巫咸改制,成为巫祝一家天下。”

皇甫思凝有些怔忪,道:“因为这个?”

“是。”

巫即紫炁很干脆地承认。她闭了一闭眼,杀声远在天边,水声近在耳畔,皆像尖针一样刺进耳朵,可以想见宫城内外血流成河,月亮高悬于死亡之上。这一夜之后,她曾走过的每一条宫路都将铺满尸体,檐楹虹梁化为废墟。浅色的唇,在笑起来的时候愈发纤薄,薄得仿佛薄情,“——因为少主是少主,巫咸是巫咸。”

少主是少主,巫咸是巫咸。

皇甫思凝长舒出一口气,道:“巫即阁下真是……心狠。”

巫即紫炁无甚表情,道:“巫礼族长曾向我提议,由她设法调开阿枫,让我亲自刺杀。少主一向对我毫无防备,必能功成。如此一来,牺牲最小,把握最大。”或许是生平第一次向旁人倾吐压抑了多时的想法,又被言语刺痛,她无法自控地迈步靠近,一把捉住了皇甫思凝飘落在水面的长发,拖着靠近笼牢的边缘。她们都一样,疐后跋前,进退两难。

“但是论心狠,我怎么比得上皇甫使令?”

皇甫思凝被迫紧紧靠在铁栏上,望着巫即紫炁的脸孔,蓦然睁大了眼睛。

“你的眼……”

巫即紫炁在她琥珀色的瞳孔里望见了自己。

一边是与常人无异的灰黑,一边是纷叠着两瓣清瞳的深蓝,交相辉映,深邃妖异。

她长年不见天日的重瞳。幽深如三千弱水,河床嶙峋,断崖嵯峨,浮沤泛起又破灭,水流像奔跃的猛兽,携着溢于言表的恶意。

“你知道凤春山如何说服巫相等族,让他们下定决心倒向自己么?一是她此前屡受重伤,身心损甚,巫履大医为她亲自诊疗后,说她的寿命不过三五年;二是她在琢琱宫前歃血为誓,此生断情绝爱,不近声色,不垂后嗣。换句话说,只要等个几年,她一死,巫谢难以竞争下一任国主之位。十巫轮转,巫咸永世不可撼动。”

“阿修罗女舍脂情多妖惑,连释提桓因也无法抗拒。凤春山在战场上杀人如麻,凤修罗之名固然煊赫;皇甫使令杀人时却无辜无邪,连手都不沾一点脏腥——你俩真是修罗成双,天生一对。”

***

“护卫少主!护卫巫祝!”

“巫真族长!我等已经退至法神殿,退无可退!”

“巫祝融天命不佑,僭侈极欲,神道恶盈,诱胁巫罗,今日正是——”

娜珠捏紧了手中长枪,铠甲护心镜里映出迎面杀来的千军万马。一声声火炮炸裂宫墙,如同飓风席卷山海,鼓千尺之涛澜,襄百仞之陵谷,一辈子未听过的血腥喧嚣扑过来,天地间所有的伟力坍塌在她们身上。敌军化为蜂拥而来的潮水,波涛汹动,将血肉铸成的堤坝撞得粉碎。

防线一溃千里。

殿门敞开,为首之人拄着拐杖,踏着满地鲜血,一瘸一瘸地步入。

“娜珠,我等皆有同胞之谊,何必如此自相残杀?”

娜珠神色萧索,唤着来人的名字:“弥兰陀。”

伽罗跳脚道:“呼噜哇!巫履弥兰陀!男子本贱,你全凭国主一力扶持才成为巫履族长!你不思之死靡它,居然在今日——”

弥兰陀轻轻叩动拐杖,淡淡道:“是,因为我是男子,我就天生低人一等,要看你们的眼色行事。巫祝融也这么想,这一切都是他赏赐的,我只不过是永远向他摇尾乞怜的一只狗,他给什么就吃什么,是不是?”

娜珠皱起眉头,道:“弥兰陀,十巫本应平起平坐,我不知你怎会……”

弥兰陀沙哑地笑了,道:“十巫平起平坐?这数十年来,我们眼看着巫祝坐大,聪明如你,难道想不到巫谢的今日就是我等的明日?刑以惩恶,赏以酬功,古今之通道也。我只是想试一试,博个子孙万代,也为自己争一口气。”

霓裳哼了一声,道:“少和他废话!”

弥兰陀道:“诸位族长,我说一句真心话,我不想伤害你们。若是几位都死在这里,对几个大族也不好交待。”

伽罗道:“呼噜哇!我荷国主之恩,今为死日!”

娜珠摇了一摇头,道:“能为少主浴血而死,是我无上之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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