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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响轰然——

声声不断。冲如雷鸣, 礧击巨石,摧折乔木, 又似飓风过境, 势翻渤澥,响振坤轴, 气夺撼岳之山。岩壁颤震不止,粉尘簌簌而落。绿酒撑住嶙峋岩面,勉强稳住自己的身形,悚然道:“这, 这是, 是地动吗?”

宁宁道:“当然不是。这是龙碽炮的声音。”

绿酒诧异道:“什么龙……火炮?可我从未听过这么大动静的……”

宁宁道:“天上人家的东西, 和你见识过的那些耍猴把戏可是天上地下。”她见绿酒犹有不服之色,耸了耸肩,“你知道此物何来么?策梦自古传说寒江为龙所化,儊月沉王乘舟流亡至此,见水底有光上腾,数日不灭,意必异宝;使善泅者入江试探,发现两只铜炮浮游往来, 斑驳陆离, 若古彝鼎, 光艳炫目, 不似沉埋泥沙中物。数十人持巨絙牵之, 铜炮出水, 一化龙去,一就缚为器。她大悦之下,命之为‘龙碽’。据说龙碽有前知之明,出战前所往利,即数人牵之不知重,否则百人挽之不动。以卜战胜莫不灵验。”

绿酒惊叹道:“这么神奇?”

宁宁道:“当然是骗人的。策梦无主之地,各方势力涌流,她初来乍到,必须找个由头证明自己天命所归。就像我每次杀人夺宝,都说是机缘巧合,运道天成,贴金而已。”

绿酒一阵牙酸,道:“你真是……你这么讲自己就算了,居然连自己祖宗都不放过。”

宁宁道:“今时龙碽炮之力,比之传说并不逊色。策梦曾以数十小舟载此炮轰向来袭大军,凡中者衣甲骨头毛发皆飞散,损失惨重,再犯不得。我有一件收藏品就是来自于此,一个儊月士兵人皮粘贴于断桅之上,肢体颇具,一切肌理五内如蝉蜕然,很是别致。看在你家小娘子的份上若是你日后到了策梦,我可以供你赏玩几天。”

绿酒早就知道她的癖性,偏不愿如她的意,未露任何惧怕之色,道:“听上去这么了不起,你们到头来不还是只能乖乖与儊月媾和。”

宁宁道:“物是死的,人是活的,再强力的武器莫不如此。后来姓裴的想出法子,命善泅者拖缚数百斤巨石潜入江底,坠于载炮船舵,再使死士驾火船前来焚烧。龙碽固然强横无匹,但倘若船只无法移动,便是个天然的活靶子。一旦着火,与田间草人无异。说起来,争先动用龙碽炮的是我舅舅,差点被山山烧死在船上的也是他。”

绿酒道:“你舅舅,那不就是……”

当年三上人的李氏勾连外敌,天上人家内乱,策梦步步沦陷。柳茹月涉江自尽,萧承谟临阵倒戈,一江之隔,一夕龙虎,儊月雄军驻马难前。世人皆以为儊月先帝会雷霆震怒,不想他只轻笑道:“美人难得,多情种更难得。也罢,区区一个策梦,不值得这样的绝世名将相殉。”

宁宁道:“倘若是嬴顼那个狗东西,遇上我舅舅这种事,必定无所不用其极,非要大破策梦,取他项上人头不可。阿倾则不然;她不会为了自己的颜面挑起两国争端,害黎民百姓无辜流血。”

绿酒心知她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因着急借她之力去救皇甫思凝,试图补救自己方才失言,顺着话头违心夸赞道:“是是是,你师兄真是一位善良仁君。”

宁宁道:“你心里必定早将阿倾骂了一千一万遍,没必要说这种假话。更何况,阿倾本是这个世上离善良最远的人。”

小小少女浅浅一笑,鬼面如横亘着两洞碧色深渊,冷意沁骨。

“……她很残忍。”

绿酒一时为之所摄,竟忘记了张口的能力。

地道内兀自震动不止,仿佛洞君的呜咽觳觫。宁宁转回正题,道:“把这些东西运过巫凡海,再偷送至安笼箐山脚下,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山山筹谋此事,本有六七成胜算,没想到那巫祝融这么招人怨恨,想杀他的一批又一批。既是共逐其命,高材疾足者先得——山山被抢占先机,今日又有骤雨,我本以为龙碽炮派不上用处了。如今看来,老天爷还是颇偏爱我这个好师妹。”

绿酒咋舌道:“慢着,按你的话说,这场大战背后还有捷足先登者?不是凤春山,也不是那个乌鸡……”

宁宁不以为意,道:“这算什么大战?至多是个稍大些的夺门之变。山山只需速战速决,杀尽巫祝,拿到正统,这便只是十巫轮选的小小内乱。古往今来,哪个王侯不是在累累尸骨上建立起盛世?”

绿酒道:“可是,我家娘子,还有,还有……”

宁宁道:“你放心,我这就去找她。”

须臾后至一处暗门,与绿酒先前所见石门样式一般无二,文字如蝌泳般古奥难辨识。宁宁道:“琳瑯宫下共有五十一处水牢,这里便是其中一个入口。”她轻敲石壁,蹲在地上,从腰包中掏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事到如今,我真好奇麒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她表面上效忠巫祝炆,却并未尽忠以诚相告;背地里私通山山,又留了这么一手。待到尘埃落定,两边都得罪了个彻底,她后路断绝矣。”

绿酒见她对准某一处似有作为,问道:“有那么多水牢,你能知晓我家娘子被关押在何处么?”

宁宁道:“虽然麒早有准备,一边设下陷阱埋伏,一边试图埋香扰乱,但是……”

她嘻嘻一笑,石门应声而开。

“也不看看我是谁的师妹。”

绿酒大喜,恭维道:“少宫主真厉害!少宫主师兄师妹都厉害!”

宁宁拂了拂落在自己发间眉梢的尘土,虽狼藉而自得,道:“话说回来,山山倒是让我去救她妹妹,不过凤欢兜现在那么丑,又已是半个死人,救不救都没什么意思。”

绿酒呼吸蓦然一轻,道:“你说什么?半个……”

她顿住了。舌尖无法吐出那个字。

宁宁道:“伯奇可是我亲手调制的好东西。余维能拖延凤欢兜毒发,为她多续了一年性命,已是不世出的奇才。她能不能活过这个月都两说。若非如此,以凤欢兜先前经历,山山怎会容忍她再度以身涉险?不过是念着她每况愈下,时日无多,尽量满足她每一个心愿——比如看着仇人身首异处。”

绿酒有些发怔。

老僧岩瀑布如银,闻龙吟声,苍鹰摆血,白凤下肺。月光从高处落下来,拉长她背着她的影子。

宁宁笑吟吟道:“可惜啊,她看不到那画面,就得凄凄惨惨地死了。”她见绿酒呆住不动,“眼下情势非比寻常,我们得争分夺秒,你还愣着作甚?”

绿酒迈开步伐跟上她,道:“我,我们是去救我家娘子。”

宁宁道:“我已经应允了你,自然一诺千金。”

绿酒道:“可你不是也答应凤春山去救,去救……”

宁宁道:“我当然会去救凤欢兜。至于是明日还是明年,那时候她是一滩黑水还是一具白骨,就另当别论了。”

绿酒道:“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宁宁微微一笑,道:“我为人处世,一向反复无常,从来没有道理可讲。山山若是因此气得想杀了我,那也不错,她来杀罢。”

绿酒道:“你——你想让她杀了你?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宁宁反诘道:“人可以因为生而哭,为什么不可以因为死而笑?”她斜乜一眼绿酒,“你若是有所不满,大可以改变心意,我不拦你,我甚至还会助你。”

浑灏水声回荡在地道之间,潺湲不绝,幽咽跌宕。

绿酒面露挣扎之色,道:“我……”

宁宁道:“是救你家娘子,还是去救凤欢兜?”

绿酒脱口而出道:“眼下自然是都要救!谁都不能耽搁!”

宁宁道:“你真是个贪心人。若是去做买卖,迟早被人砸了铺子。”

绿酒嘴硬道:“少宫主,你金口御言,说过不会阻拦,只会襄助。”

她们恰时抵达一处岔口,两条路幽暗不明。宁宁停下脚步,勾起嘴角,道:“既然你都想要——二选一,你怎么选?”

绿酒闭上眼睛,费力地压制住自己的颤抖,迅速指向左侧,道:“走这边。”

宁宁挑了一挑眉,没有说话。绿酒不敢发问,也心知得不到回答。不久之后,她们竟已走到尽头,前方是一道被数十条锁链封住的黑色大门。形制非铁非石,上绘百兽之图。鹿马奔腾,猴犬争逐,虎豹慑骇,鲸鲵犇蹙,皆栩栩如生,中央则是一只仁兽麒麟,微微垂首,面色哀伤,眼角似有一滴泪珠。门与锁链皆落满灰尘,想见许久无人踏足。

绿酒本能地看向宁宁。

宁宁双手一摊,道:“这可是你选的道路。”

绿酒道:“这些破链子,我砍断便是。”

她已做好了艰苦卓绝的心理准备,未想到刀光所及,这些看似坚不可摧的锁链竟如泥塑一般,无声无息碎裂坠地。

绿酒又惊又喜,收刀后正欲说话,猛然发觉宁宁死死盯着自己腰间。联想到她此前行径,顿时心生危机,捂住腰带,往后退了三大步,道:“少宫主,我,我蒲柳之姿,恐怕……”

宁宁微微蹙额,纤指一抬,问道:“那是什么?”

绿酒看向所指之处。刀鞘天青,如晴空染就。线条流丽,徽纹精美,尾部是一簇半绽不绽的夜海棠。她松了口气,将匕首解下,递过去道:“这是山阳刀。”

宁宁接过山阳,雪白的指头抚过精雕细琢的花朵,夜海棠本该娇艳风流,但钉死在此等凶器之上,竟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煞气。她缓慢抽刀出鞘,刀身漆黑宛夜,一抹火焰似的流红如优钵曼殊,昙花一现,转瞬湮灭。

绿酒望着她的神色,奇道:“少宫主,怎么了?”

宁宁忽然道:“你叫什么?你父母呢?你祖辈呢?你们从哪里来的?”

绿酒愣了愣,一时之间也顾不得避讳长辈姓名,老老实实答道:“我本名蔚枕流。家父名讳靖江,祖辈世代居于双亭。家慈令氏,讳回雯,京城人士,祖上乃是从德安迁徙而来。她虽是令姓,但与令太傅已是五服之外……”

宁宁抿了一抿唇,突然将刀柄塞回绿酒的手里,指尖轻轻抵在刀尖。

山阳锋锐无匹,当即割开了宁宁的肌肤,豆大的血珠沁了出来。

绿酒连忙将刀拿开,道:“你受伤了!”

宁宁道:“我受伤了。”

绿酒从来没有见过宁宁这样古怪的表情,心下莫名骇然,讷讷道:“少宫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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