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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祝融徐徐长舒了一口气, 道:“阿枫, 幸好有你。”

巫姑枫道:“护卫主上平安,是我分内之事。”

巫祝炆从巫祝融怀里抬起头来, 一双盈盈金眸,波光流转, 不可方物。这是他的女儿,如此美丽、青春、丰茂,风华正好, 满目明辉,连衣褶都似生满待放的鲜花。

她又是如此纤细、娇柔、脆弱,一折就断。

荣华之盛, 皆如狂花之难久。时光残酷无情,阴阳此消彼长, 电光易灭, 石火难消, 娑罗花色, 诸行无常。他想起故人永远年轻的脸, 他亲手葬送的脸。哪怕髑髅的眼眶里爬满了蛆虫,那依旧是年轻的骨头。他究竟从何时起开始老去?耄耋之年,日益西山。巫祝融心中一悸,竟不知胸膛缓缓腾起的究竟是理所应当的感激,还是不可名状的怨毒, 沙哑道:“你无事罢。”

巫祝炆摆首, 怯怯一笑, 分外惹人怜惜,手指比道:只要父王平安无事,我便心满意足。

这边厢惊险万分,傀儡面后退两步,垂首跪下,正欲开口告罪。维摩哼了一声,不管不顾,又从兵器架上取了一只三棱锏,朝傀儡面直挥过去。傀儡面一时犹豫,躲避不及,竟被他削去一截发丝。

伽罗连连跳脚道:“胡闹!呼噜哇!维摩,快回来!”

维摩一边朝傀儡面胡乱挥舞,一边道:“我才不会输!呼噜哇!才不!”

伽罗道:“主上!幼弟无知莽撞,铸下大错!我必定严加惩戒!”

巫祝融已恢复如常,略抬一抬手,道:“无妨。我年事已高,最喜欢看的,就是这些活泼好动的孩子。看他神采奕奕,煞是可爱,好事一桩。”

巫祝融向来待这个外甥孙子十分优渥,厚宠无比,养成了维摩无法无天的脾性,发作起来,甚至与巫祝炜不相上下。见国主并无追究之意。伽罗心内松了一口气,但又不好再加以阻拦,只能与众人一起观看维摩与傀儡面缠斗。

月孛笑着摆首,道:“主上真是宠孩子。”

巫即紫炁见巫姑枫缓缓落座,歪过头,问道:“阿枫,我方才见你指间光芒一烁,你是用什么东西挡住的匕首?”

巫姑枫示意道:“这两枚指环是国主所赐,一名为‘佽飞’,一名为‘太阿’。”

巫即紫炁道:“佽飞、太阿,皆是上古宝剑之名。为何指环以此为名?”

巫姑枫道:“据说数百年前,有一柄神剑断成两截,潜于渊下。前些日子,国主意外得到其中一小截,以华阴赤土磨之,光艳照耀,鲜色愈亮,一分为二,溶入我血,锻造了这两枚指环。”

巫即紫炁盯着她的手指,似铁非铁,似铜非铜,色泽奇特,神异非常,道:“那剩下的另一大截呢?”

巫姑枫道:“我翻阅著作典籍,一无所获,倒是在池台一篇残缺笔记里有人提及,剩下的一截重新锻造了一把短刀。笔记后面散佚,也不知其下落,只知道第一个字是山峰之‘山’。”

巫即紫炁眯了一眯眼睛,道:“阿枫,你有没有听说过‘锟铻剑’?”

巫姑枫难得一怔,道:“那柄传说中……曾经伤到了长生老人的神剑?”

巫即紫炁喃喃道:“不是伤及,而是剜出了他的心脏。”

双睫不能濡,六藏无可摧。狂喜与恐惧一并升起,如同海浪一般汹涌,奔跑在四肢百骸间。

世间所谓老顽童,越老越如顽童。他久居神坛,度过了漫长而不知凡几的岁月,心性也越发如同小孩子。暴戾,天真,雷霆无常,随心所欲。

这并不难理解。当他孤独得太久,意识到世间万物唾手可得,整个天下都是他的玩物,人命也只不过是信手摆弄的摩罗泥塑——

想造就造,想扔就扔,想毁就毁。

麟凰若是知道,恐怕会不择手段……但阿枫决非等闲之辈……

巫即紫炁按住自己的眉心,手指微微发颤。她不能这样。越是见到一线曙光,越是要冷静自持,思考将来的一切险恶叵测。

稍有不慎,她们皆会跌落深不见底的渊崖。

巫姑枫不错眼地望她,道:“国主寿宴,本是喜事,你怎会忽然提起这个?”

目色清澄,不见一丝阴霾。

巫即紫炁若无其事道:“我看你这东西有趣,随口一提罢了。”眼巴巴地瞅着她,十二万分的真诚,“阿枫,你脱下来,借我仔细看一看,好不好?”

巫姑枫依言退下了两枚指环,递了过去。

巫即紫炁置于手心,一点点攥紧。

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满是冰凉汗水。仿佛掌中的不是带着血的指环,而是一颗遥不可及的心脏。

他们交谈之际,傀儡面与维摩仍在相斗。维摩年少,身份又和她云泥之别,傀儡面自然不敢当真与他较量,几个来回之后,故意被他打飞了手中兵器,作势不稳,摔倒在地。维摩大喜,三棱锏直冲傀儡面咽喉而去。

傀儡面用手腕挡住,三棱锏划在银镯铃铛上,磨出一声利响,又划破臂膀,溅出浅浅血花,喊道:“公子饶命!小人认输!”

在场中人皆看出她负伤相让之意,想着到此为止,国主满意,皆大欢喜。但维摩竟似急红了眼,翻转锏身,又直朝傀儡面命门挥去。

傀儡面手无寸铁,不好格挡,心道:“先夺他兵器,再任他拳脚打几下便是。”便一跃而起,欲夺其锏。

维摩仿佛看出她的想法,狞然一笑。

傀儡面刚触及锏身,只觉声响不对劲,内里中空,暗道不妙。原来这并非寻常木制三棱锏,而是一支锏中锯齿鞭。锏身锯齿夹芯,如剑藏鱼肠一般,内置一柄锯齿鞭,锏身即鞭鞘,一旦敌人欲夺兵器,长鞭如龙泵出,直冲敌人要害。

傀儡面万万没想到会被一个孩子被逼上绝路,再也顾不上留力,身子如蛇一般扭开,捉住维摩手腕,反手一拧,锯齿鞭在半空中划过一个半圆,堪堪将落于维摩面上。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生死立现!

众人本皆在嬉笑看戏,未料及如此变故,连娜珠月孛都一时反应不及。有人向前冲去,但为时已晚。

巫姑枫脸色不变,正欲将指环激射而出,却拨了个空,这才想到佽飞太阿皆在巫即紫炁手里。慢了半拍,仓促之间只来得及捉起一支银筷,奋力一掷。其他人更是无能为力,尖叫四起。

伽罗惨呼道:“维摩!”

一道白影掠过眼前,锯齿鞭猛然炸开,断成两截,激飞坠地。

碎裂声响虽不大,却似韩娥鬻歌假食,余音重重绕梁欐,杯盏琼浆皆震动不止,涟漪阵阵。顾杲年纪轻,更觉耳朵一阵刺痛,不由自主地捂住。

待到平复过来,犹觉头晕目眩,定睛看向自己头顶,一支银筷深深插于柱上,几乎尽数没入。

顾杲连忙扯住皇甫思凝,道:“皇甫使令,你看,你看,好厉害!”

伽罗早已奔至殿中,抱紧维摩,眼里含泪,又忍不住给了他一记耳光,道:“你这个混账东西!”见他脸色片青片白,嘴唇微微颤抖,惊魂未定,又不再忍心责怪。

她一转头,正好看见巫姑枫缓缓收回的手,不禁哽咽。

“阿枫!谢谢你……你救了维摩……”

巫姑枫缓缓摆首,道:“不是我。”

只有她自己知道,方才生死一刻,她出手慢了一步,那支银筷什么都没做到。

差之毫厘。

她眸光凝重,觇视着一只骨碌碌滚动的酒杯。酒杯徐徐停下,正好至方棫使节脚边。

皇甫思凝低下身子,捡起了那枚酒杯。

席间地位森严。金樽、琥珀杯、玻璃盏、白玉盏,身份不同,所用器物尽皆不同。

这只则是最末等的白螺杯。

纹路细腻,质地坚硬。上面还有残余的酒液,以及若有似无,残余的温暖。

酒名翠涛,色泽清若翡翠,泡沫细如绿蚁,号称“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

巫姑枫皱了一皱眉。当时情形危急,连她也没有在意这一只酒杯从何处飞来。

皇甫思凝握紧酒杯,半侧过脸,垂下眼睑。她案几上的莲灯恰好燃到了尽头。火焰熄灭时微微一烁,噼啪一声,就此湮没。青烟袅袅,抵死缠绵,渐至于无。

寿酒千钟绿,官花万叠红。绿蚁新尝,渐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

屏开孔雀,褥绣菡萏,美禄千钟,锦缕肥红,结彩飘巉,云烟馥郁。

一派天家繁华之中,她目光缓缓流转。策梦使臣座席间,有一人端坐在最后方,身畔是一位娇小少女,长发如墨色泉水,一路流淌至雪白的脚踝,铺陈在地。

摇曳的烛火拖长了她的身形,风骨狷然,清剪成画。面目再寻常不过,难辨神色。

但,她已知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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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阴土,出自明张岱《夜航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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